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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南渡衣冠南渡
司衛平

六 衣冠南渡

一日,兩日,日複一日走下去。晝行夜宿,櫛風沐雨。

一路上,司馬睿聽從王導的勸說,不但未打出安東將軍的旗號來招搖,更是不驚動屬地官員。見城繞著過,見營躲著走,生怕驚動朝廷和東海王司馬越。說白了,如此大的陣仗,又是在徐州轄製內,真驚動了司馬越和朝廷,以致朝廷朝令夕改,也就是東海王動動嘴皮的事兒。倘若弄出人尚未到任,卻要改任他職的尷尬事,這趟精心謀劃的南遷真就弄巧成拙了。

這樣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朝廷與各家藩王都相互防範著,藩王跟藩王往往打得不可開交,誰對誰都揣著戒備之心。更別提現在的司馬越了,看著他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實哪兒有風吹草動他都得防。司馬睿雖是司馬越信任的琅邪王,但如果弄出超越想象的大動作,信任的包袱皮兒說爛就爛。

沿途行走,晝行看船走水波,夜宿觀星繁船明,看似清風明月,殊不知扶老攜幼,經日曬雨淋,又風餐露宿,人如流民,心也苦如流民。赴任的司馬睿像是名不正言不順一般,灰溜溜的,南渡的隊伍如逃難。緊趕慢趕,隊伍到達瓜洲渡口,掐指一算,竟走了一個多月。

司馬睿和王導站在煙波浩渺的長江岸邊,江麵波濤翻滾,猶如汪洋,一眼望不到邊。江心水泊中似有似無地顯出一片白色沙磧,其形如瓜時隱時現。王導問身邊的向導,方知是年深日久積成的沙洲,瓜洲之名即由此而來。站在北岸,向南眺望,水霧彌漫呈灰蒙蒙一片,闊大的心頓時收成了一團,人竟渺小如蟻,淒涼無助。想起前朝曹丕,即皇帝位後兩度南征孫吳,也曾站在這岸邊,麵對著翻卷滾騰的江麵望洋興歎:嗟呼!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司馬睿手搭涼棚眺望一番,又看看身後江岸上黑壓壓的隨眾,雖然還站在徐州地麵,過了江卻是揚州轄製,惆悵地說:“茂弘,北返不得了呀!”

王導也頗惆悵,語調沉沉地回應:“真北返不得了!”

司馬睿仰著臉看天上忽上忽下的飛鳥,問:“如何南渡?”

王導看出了司馬睿的沮喪和不安,這樣的情緒在眾目睽睽之下尤其令王導介意。他們都沒有去過江南,心急的感覺應該是一樣的。他突然覺得要放鬆下來,哪怕是內緊外鬆,要讓那些一路淒苦的隨眾能看到他們的笑臉,哪怕下一刻就要葬身於這浩瀚長江。

王導也看飛鳥,又看江岸邊的船,抖著袍袖說:“一舟能渡天塹,萬眾亦能渡得,有什麼難!”

司馬睿哀哀地說:“百餘車駕,萬餘人眾,僅憑岸邊舟船,盡數南渡怕也要多日,亦不知可行否?”

王導看稀稀落落的幾條小舟靠在岸邊,艄公看著江岸上一下子湧來無數的人,站在小船邊迷茫。僅靠這幾條小舟,南渡的確很茫然,可王導還是很淡然,說道:“沒有看到風急浪高,也不是戰雲密布,僅僅是渡江,多緩幾日,得當運籌,應該不是無解的難題。”

一臉愁容的司馬睿問道:“茂弘啊,有妙策嗎?”

王導拽著司馬睿的袍袖小聲說道:“安東將軍,就要走出徐州地麵了,還在意裴盾的小肚雞腸?您當了一路的潛行貓,也該當一回下山猛虎了。”說罷,突然仰天長笑,四下環顧,弄得司馬睿疑惑不解。

王導當即吩咐左右隨從,紮起營帳,樹起旗幡,說道:“安東將軍有令,要出徐州界了,過了江就是任所。各位屬官都要穿戴衣冠,整齊儀容,要在這江岸上升帳。”

司馬睿馬上領會到王導的做派,這是要抖起威風大張旗鼓了。雖然還沒有到建鄴,腳下踩著的也還是徐州轄地,可距自己施以號令的屬地隻是一水之隔了,司馬睿頓時也來了精神,問王導:“茂弘,我等無須再躲躲閃閃了嗎?”

王導果斷地說:“夜行怕鬼,站在這江邊就算看到咱的大白天了,還怕什麼鬼?過了江就是您治下的地盤,在此開府辦公,誰還能說可與不可?”

司馬睿手指數裏江岸,故意賣弄說:“那這萬餘隨眾,也不懼人議論了?”

王導爽朗地說:“萬民擁戴追隨,該是可喜可賀之事。”

司馬睿是第一次被王導說成這樣氣派,尚有些狐疑,問:“各地屬官可否聽令,安敢隨意遣使?”

王導讓司馬睿的侍從取出“安東將軍”官印,說道:“安敢隨意遣使?有皇命在此,生殺予奪盡可。那些屬官們敢不聽遣使,先要了他們的狗頭!”

司馬睿摩拳擦掌,說:“那就先發官文,令江南屬官快調舟船來。”

王導看著滿臉晴朗的司馬睿,拱手說:“安東將軍,我看那倒不必。廣陵郡可以解我當前之窘境,您的舊好廣陵郡公陳眕雖然遠在朝廷,但執掌政務的廣陵相卻是您王府的世代門人卞壼。”

陳眕,二人都不陌生;卞壼,更熟悉。

陳眕出身潁川高門陳氏,是金穀二十四友之一。陳眕在朝任左衛將軍,當年司馬越奉惠帝命攻打鄴城的司馬穎,就是和他聯手。去往鄴城的時候,司馬睿擠在陳眕的車駕上。鄴城兵敗,司馬越回東海,司馬睿逃回琅邪郡,陳眕帶兵退守洛陽至今。

卞壼的祖父卞統是司馬睿的祖父司馬伷的家臣,任琅邪王府內史。雖然卞統勤勉有才幹,因出身非高門士族,一生未得朝廷重用。但其所生的六個兒子,個個都登宰府之位,當時人稱“卞世六龍,玄仁無雙”。這玄仁乃是他最知名的兒子,叫卞粹。卞粹,就是卞壼的父親。就在上午,司馬睿和王導率著隨眾繞過廣陵城時,特意提心吊膽地回避,是因為卞壼還有著另外一重身份,他是裴盾、裴邵的妹夫。

王導說:“王爺不妨給陳眕、卞壼各寫一封書信,讓參軍林祿交與卞壼,吩咐他搜羅舟船,送我們過江。一是讓卞壼撇不開老麵子;二是可堵住裴盾的口;其三嘛,也讓安東將軍在迎接的江南屬官麵前不太尷尬。”

司馬睿聽罷,誇讚王導說:“茂弘啊,你怎麼說話一套一套的,這書信本王當寫。”

不多時,搭起的軍帳中傳出令牌,幾匹快馬護著參軍林祿疾馳而去。

司馬睿和王導望著遠去的林祿,還是依舊的江岸,還是數裏有餘委頓江岸上歇息的隨眾,草長鶯飛中忽然多了幾分生氣。

廣陵城距瓜洲渡口不足二十裏。馬馳如風,日頭偏西的時候,林祿就帶著廣陵相卞壼轉回。卞壼進了江岸上的軍帳,先行大禮見過司馬睿,又跟王導相互見禮。卞壼埋怨著說道:“宿主從廣陵地盤上經過,也不打個招呼,差點叫下官失序短禮。先進城歇息一夜如何?容下官盡盡地主之誼!”

司馬睿說:“已經到了江岸,再回頭也麻煩。可否在轄地內搜羅些過河的舟船,安排本王與隨眾過江?”

卞壼說:“送王爺過江,這是下官分內之事。隻是舟船都被船民們收拾在溝溝岔岔裏,即使現在催征,也得一天才能湊齊;況且這麼多隨眾,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渡完,忙碌起來得兩三天。讓您和王司馬守在這江岸上,我在府衙裏也睡不踏實,還是跟下官回城去吧。”

司馬睿哈哈笑著說:“隻要將過江的難題給本王解決了,就不進城騷擾了。行了一個多月路,我和茂弘已經習慣了顛沛。”

卞壼也不執意,當即叫隨從回衙安排渡船,自己則坐在帳內陪著司馬睿、王導說起話來。眼看天色不早,卞壼還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司馬睿讓他回去,卞壼倒吩咐護衛到江邊小鎮找裏正弄幾個藤床,要陪著睡在江邊。

王導勸卞壼離去,卞壼背過臉挑逗王導說:“你家祖上傳下‘孝悌’雙全,你如今又把一個‘忠’用著。我想陪著王爺沾點兒尊貴氣息,也算效忠一回,你卻阻我得好名聲。茂弘兄,是何居心?想讓我當不忠不義之人嗎?”

王導忍不住笑了,說:“想著你在府衙裏養尊處優慣了,受不得這苦,反倒落下這樣的話柄。王爺,這卞壼卞望之可是跟我搶著陪您受苦呢。”

司馬睿也爽朗,順水推舟道:“既如此,那就留下,反正是多一個說話的。”說了,還覺得不盡意,索性要起酒肉來,“廣陵相,你可知本王嗜好?暢飲才能暢談,暢談才能盡興。本王如今是兩手空空到你的地界,你不能隻拿一張嘴來陪吧?”

卞壼說道:“王爺願喝卞壼的酒,那是卞壼的榮幸。”當即掏出銀兩,指使護衛回廣陵城,選好酒好菜置辦。

王導知道這場酒是要在江岸上喝了。遂安排塗欽和林祿,各帶五百兵分東西駐紮,讓王舒和自己的丈人司馬曹韶帶王府兵在岸上守護隨眾。

當夜,清風明月。長江岸上,司馬睿居中,卞壼、王曠左右陪侍。王導不善飲酒,坐了個下席。司馬睿和王曠已多日未見酒,揭開壇子,香氣撲鼻,忍不住先猛飲三觚,暢言:如此良夜,不飲何時樂!

王導陪著,看三個人你來我往,鬥了個不亦樂乎。夜闌酒濃,三人還不休息,王導說:“今日在江北,明日則在江南。可否議議江南風俗水土?”

在座四人,隻有王曠在江南任過職,便自詡對江南的丹陽郡了如指掌。偏是卞壼較真,問他:“可否還記得丹陽郡有幾個縣,能否逐一報上縣名?”

王曠打個酒嗝,伸伸脖子,滿不在乎地說:“丹陽郡下轄十一個縣,縣名嘛——”他掐指頭數著,卻報不全。惹得卞壼哈哈大笑,用手指點著他,要罰他這個“糊塗官”的酒。

喝過罰酒的王曠不服,說即使自己記不住縣名,那也總是曾在江東任職。比起不曾到江東任過職的卞壼,對江東的熟悉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卞壼執拗起來,讓司馬睿當中人,他能說全丹陽郡的縣名,再罰王曠一觚酒。

司馬睿當即應允,問王曠道:“可敢一賭?”

王曠以為卞壼是在唬自己,遂放膽賭上一觚酒。

但見卞壼胸有成竹般將兩觚酒推至王曠麵前,朗聲說道:“世弘兄聽著。丹陽郡下轄十一個縣,有建鄴、秣陵、江寧、丹陽、於湖、蕪湖、永世、溧陽、江乘、句容和湖熟,戶五萬一千五百。”說罷,揚揚得意問王曠,“對否?”

王曠蒙了,不敢說不對,拍著腦袋思忖一番,爽快地喝下一觚酒,卻執著第二觚酒說:“望之,你若能說出淮南郡幾個縣,我便飲下。”

中人司馬睿剛要拉起臉糾正王曠,被卞壼擋住了。卞壼問:“我要說出來,兄長不可再悔。”

王曠笑著點頭應承。

卞壼還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扳起指頭數著說:“淮南郡下轄十六個縣,有壽春、成德、下蔡、義城、西曲陽、平阿、曆陽、全椒、阜陵、鐘離、合肥、逡遒、陰陵、當塗、東城和烏江,一個不少。”

不甘落敗的王曠已經端著觚,卻說道:“戶有多少你還不曾說,是否忘了?”

卞壼說:“你也不知,我說了你也不知對錯。不過我還真知道,戶三萬三千四百。”說著,指著王曠,大樂。

一旁的王導被卞壼驚得瞠目結舌!本想叫好鼓掌,也給忘了,反說出一句不相幹的話:“某,願與望之同僚共事,同衙為官。”

司馬睿誇讚卞壼道:“隻以為望之忠義,沒想到卻還是有心人,堪為大用,堪稱大器!”

卞壼謙虛道:“隻是稍加留心罷了。徐州治下與揚州相鄰,府衙間來往多,相互了解也是為自己方便,不想卻成了與世弘兄暢飲的下酒菜。”

當夜酒罷,幾個人又躺在藤床上望著天說話。直到星稀晨近、涼意上身才睡去。

次日午間,由府兵們押解著,從上下遊彙聚過來大大小小近百條渡船。這日也算是吉日,江水如鏡,風平浪靜,卞壼請司馬睿等人趕緊上船。王導和司馬睿不願上船,讓王曠組織隨眾先上船過江。

司馬睿、王導和卞壼坐在帳外的涼蔭裏,一邊看著亂哄哄的過江場麵,一邊說著別離的話。

卞壼已經盡心盡力了,也許是無心,也許是有心,對司馬睿道:“安東將軍至此,我卞壼所作所為,都該是揚州都督周馥所該為之。可他周馥如無所知般,連個麵都不肯露,分明是藐視上司,有據地坐大之嫌。東海王愛惜其才幹,提攜他入朝任禁軍中領軍之職,關係重大,被他謝絕了。我觀東海王使您來揚州坐鎮,也有鉗製周馥之意,防他重蹈陳敏覆轍,還望有所提防。”

王導跟司馬睿早已經揣摩過了。司馬越之意在防周馥生亂,也有提前鋪排江東之意,但更可能是裴妃的人情。他們這趟下江東,與司馬越有利無害,與裴氏有利無害。如果說害,恐怕是對周馥而言。此時,經卞壼之口說出來便更明白,其是裴盾的妹夫,裴盾是司馬越的妻兄。

王導問道:“廣陵郡雖屬徐州,卻與淮南郡緊鄰,望之任職廣陵,想必也有此用意吧?”

卞壼點頭認可,說:“我也就是監視其行為,安東將軍赴任便可節製他。”

司馬睿輕歎一聲,說道:“周馥手握重兵,如何節製?”

卞壼說:“將軍的將令首先就可節製他。至於其他,上有朝廷總攝,下有王司馬參謀,雖然淮南郡太守缺任,但一起使力,慢慢總會有辦法。”

王導瞬間意識到了很多。卞壼雖然是心不藏奸的直性之人,但他能為司馬越和裴盾監視周馥,難道就不會監視司馬睿嗎?腦子裏不由打起轉轉來。就像下棋,執起棋子,就已經進入棋局。不謀而落子,結局必將是落敗。從被朝廷任命為安東將軍開始,司馬睿已入棋局,自己是隨之入局的人,這近萬的隨眾也非置身局外,第一步棋子該落在何處呢?

王導說:“望之,在你看來安東將軍這第一步棋該怎麼走?”

卞壼說:“周馥出身汝南周氏,雖也算是高門士族,但比之你琅邪王氏第一名門,他還真不起眼。有東海王和你家兄在朝中做靠山,穩坐建鄴,對他不畏不懼,就是第一步棋。”

王導對著司馬睿說:“既然望之說得明明白白,我等還真無可懼了。”隨手指著正在過江的人群對卞壼說,“望之,你看到這近萬隨眾沒有,安東將軍就是想讓周馥知道赴任之決心。為不受他排擠,才攜籍出行,把一個琅邪國都搬來了。依我看,廣陵與壽春如隔靴搔癢,倒不如安東將軍也委派一人坐鎮淮南,對周馥如影隨形,才不負東海王用心。”

司馬睿說:“裴邵已在建鄴,王曠賭氣還要去丹陽太守任上,你我委派誰去?”

王導說:“我兄長是性情中人,丹陽太守任上被逐,還要再去複任,全都是氣話。我建議您把他留在淮南,讓他任淮南太守,與望之做個援手,方能共謀周馥。”

說這話的心思隻有王導自己知道。卞壼是為著司馬越和裴盾,而他們不但要麵對司馬越和裴盾,還要麵對周馥。這樣看似是給司馬越、裴盾做個姿態,實際真的是為了司馬睿。淮南郡不但對廣陵郡很重要,對將要經營的江南更重要。

卞壼讚賞王導的意見。有王曠任職淮南郡,他有了聯手,身上的擔子輕鬆了。

說幹就幹,司馬睿叫人傳來王曠,就在這江岸上下了任命官文。命他帶百餘軍兵做隨從,即刻去淮南郡任淮南太守之職。

一船一船的人已經離岸。江邊送別的王曠跟夫人叮囑了一番,親了親背在親兵背上的王羲之,淚眼婆娑。揮著手讓夫人和曹淑相互攙扶著,跟在王導的身後上了船。

站在甲板上的司馬睿和王導跟岸上的卞壼、王曠揮手作別。

王導背著江風對司馬睿說:“你我想來謀揚州,東海王、裴氏已經和周馥在爭揚州,這江東之地是一塊肥肉啊。”

司馬睿說:“茂弘,世事難料,以後全靠你運籌了。”

王導說:“他們都帶著煮肉的一口鍋,我們卻帶著舀肉的勺子,誰先吃到口裏還未可知。導輔佐王爺,定會披肝瀝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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