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王導心情都不好。用過飯就茫然地在洛陽城裏的街巷轉悠。他戀戀不舍這裏,回憶著在這裏的過往,內心憋的滿滿都是誌向難酬的惆悵。
這日,王導不知不覺間走到石崇當年所建的梓澤。望著石崇死後日漸荒涼的金穀園景,樓台亭閣茂樹尚在,池沼碧波修竹卻都失色,整座花園缺少了天宮瓊宇之旖旎,更無人間仙境之鮮活。想起曾和族兄王敦受石崇之邀來這裏做客,賞笙歌曼舞,飲瓊漿玉液,猶如回到往昔夢裏一般。
石崇聰明,不但有才氣,還有任俠之氣,但行為多有不檢點。常邀請文人騷客和士族子弟來金穀園中飲酒,常客是被稱為“金穀二十四友”的一幹文人。這二十四人中,最有名的當屬古今第一美男潘安、“聞雞起舞”“枕戈待旦”的劉琨、“洛陽紙貴”的左思,還有“潘江陸海”的陸機和“東南之寶”的陸雲兩兄弟。石崇是這二十四人中坐莊的。可想而知在西晉時期,這都是何等人物?潘安出身儒學世家,年少時即入洛陽太學,二十餘歲順利入仕,乃魏晉文學名士。世人讚譽他人愛用“才如子建,貌比潘安”等詞彙,據說潘安不敢在洛陽大街上露麵,因為圍著看他的女人能把街道塞滿。不但年輕女子喜歡潘安,連老婦人都為之著迷,喜歡得往他的牛車裏扔水果,將駕車都丟滿了。劉琨乃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在朝為官,擅音律,以文名世,曾留下“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的絕唱。左思雖然貌醜口訥,但出身齊國貴族,妹妹左棻以才華過人被晉武帝司馬炎納為貴人,其兄妹文名之大,從《三都賦》這冠世名篇就能看出來。陸機、陸雲是孫吳丞相陸遜的孫子。陸機初到洛陽,一番流連想寫《三都賦》。聽說左思也在寫《三都賦》,對弟弟陸雲說:“一個粗鄙之人想寫《三都賦》,等他寫成之後,我將用它來封蓋酒甕。”誰知道他一見到左思的《三都賦》,就擱筆不寫了。金穀二十四友無不出身顯赫、才情恣意,石崇著名的《金穀詩序》,即是為眾人的詩歌合集撰寫的序言。
洛陽天子縣,金穀石崇鄉。王導至此,往事曆曆在目,當年自己曾為座上賓,怎不生萬千感慨呢?
當年金穀園中的宴飲如常年流水。石崇慣於勸酒,而且勸得很霸氣。一次,王導、王敦受邀做客金穀園。石崇讓侍女一人侍奉一個客人,捧著酒坐在客人身邊勸酒。石崇有個規矩,如果侍女勸不下去一觚酒,就殺掉這個侍女。王導不善飲酒,又知道石崇這個毛病,所以盡力和石崇談詩文,回避喝酒。可石崇不慣著王導的狡黠,一觚一觚地勸。王導怎忍心看著貌美如花的女子,前一刻活生生且嬌滴滴,卻因自己不願飲酒,一轉眼就血淋淋地身首異處呢?所以,隻能難受地強喝。
這樣的喝酒真如遭罪,王導不多時就喝得酩酊大醉。
王敦脾氣大,都是世家子弟,誰在意誰呀?他不慣著石崇這個怪毛病,想喝就喝,不想喝,勸也不喝。一觚沒有勸下,石崇笑嗬嗬地殺了一個侍女;換一個侍女再勸,王敦還是不喝,侍女又被殺掉。石崇還令人把被殺侍女的屍體抬上來給王敦看,王敦麵不改色,沒事人一般,不願喝依然不喝。一連三殺,王敦忍受不了而拂袖離去。
回去的路上,喝醉的王導埋怨王敦,說:“您怎麼能忍心不喝呢?”
王敦滿不在乎,回答王導說:“他殺自家人,與我們何幹?”
想起以前金穀園中每日的荒唐,王導打了個寒戰。他想不明白這與如今天下何幹,但隱隱覺得還是有些關聯,樂極生悲的人事應該與天下大勢有些因果。他悲這裏的前日繁華,歎那些明日黃花,更感傷眼前這座還能走來走去的洛陽城,其繁華威儀已經不見,盡顯頹廢且滿目瘡痍。這裏的人,曾經窮奢極侈、淫逸放恣、醉生夢死;這座城,曾經人物豐茂、富麗堂皇、睥睨天下,可如今再無好模樣。
王導覺得不該在這洛陽城中流連,他想盡快回到徐州去,守著自己的琅邪郡,伴著那個琅邪王。假使天下突發變局,說不定就能走出新天地,強似在這裏望著宮闕求涎水。
決定了要離開洛陽,王導先去王衍府邸告別。王衍看他情緒不高,勸他學會沉穩,靜觀其變。這一點倒是和王導的想法一樣。王導看著王衍的親切舉止,即將滅掉的念頭又燃起一點兒火星子。他平靜地看著風姿偉岸的王衍說:“家兄,但凡有一點變故,都不可不想想琅邪郡,那兒是祖地,但不是我等退守之地。大雁飛久了,還能回老巢嗎?老巢是生地,卻不是翱翔之地。”
王衍含蓄地笑著,送王導朝外走。臨別時,王衍拉著王導十分親近地說:“茂弘,有機會,我一定會為你爭功討封。我知道,以你之能,當一個王府的家臣,有些委屈了。”
王導不置可否,但內心一下子泛起了對王衍的厭惡。你以後還能站在朝堂上發號施令嗎?還以為這是繁華盛世啊!天下快要分崩離析了,這時候還操著這樣的情態,是哄我還是羞辱我?看似貴為丞相,不也是司馬越的家臣嗎?
連續兩天,王導一家挨著一家告別。他把最後一站放在裴邵家,同在琅邪王府做事,可能需要幫助捎帶些書信或物件。
那日,王導走近裴府,就看到一駕華車停在府門前,猜想是裴妃過府來了。王導跟裴妃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舊事,藏在心裏一直不敢示人。當年,王導跟著王敦來裴府和裴氏兄弟吃酒。那時裴妃正值及笄之年、情竇初開時。王導不勝酒力,躲出門在廊下轉悠,無意間轉進了後園子。裴妃正坐在後園子的秋千上癡癡地發呆,沒有發現王導進來。兩人四目相對,都驚住了。隻見裴妃鬢發低垂,斜插碧玉瓚鳳釵,烏發如漆,肌膚如玉,美目流盼,碧綠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嬌媚無骨,入豔三分。王導被迷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仗著幾分酒膽,上前施一禮,自我介紹道:“小可乃琅邪王氏子弟,名導字茂弘。不意衝撞女公子,還望見諒。”
裴妃慌亂中草草回了一禮,猶如受驚的小兔子,掂起裙裾跑出了園子。王導看著裴妃的背影,一下子勾起了情思,坐在裴妃剛剛坐過的秋千上,癡癡迷迷地坐了半晌。
自此,王導開始打著找裴邵玩耍的幌子,見天鬼使神差地往裴府跑。一個人來來往往有些拘謹,就拉扯上司馬睿做伴一起來玩。來得多了,總能撞上裴妃,兩人都靦腆著臉,羞澀中相互感受著兩顆心裏的期期艾艾。後來,裴妃也大著膽到裴邵的院子裏玩。裴邵夫妻便被分作兩下:裴邵在外陪著王導和司馬睿,夫人躲在房裏陪女公子。不知道別人能否看出來,王導和裴妃皆心知肚明,他們已然是一對兒懷春男女。哪怕是偶然四目相對,雙瞳剪水、顧盼流螢的裴妃都能讓王導心醉。回到家裏寢食難安,日思夜想要把心儀的裴妃娶進家門。
隻可惜此時的裴妃正在議親,對象並不是他。東海王司馬越勢力越來越大,聽聞裴氏女貌美德賢,派人送來厚禮要納其為王妃。王導在這樣的絲絲纏纏中糾結著,卻無從下手。他不敢指望家裏人會為他出麵向裴府議親,哪能明知前有東海王而強為之?盼著裴府拒絕司馬越,或者是眼前的裴氏女斷發不嫁司馬越。但一切都是他一己所願,眼睜睜地看著裴氏女成了裴妃。
司馬睿早已看出王導的心思,隻是無法援手也無以援手。暗地裏勸王導說:“大丈夫生在天地間,隻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為了不惹出是是非非,司馬睿親自出麵提親,將琅邪王府司馬曹紹的女兒曹淑許配給王導。王導後來到司馬越帳前做參軍,有了裴妃這回事,也不待見看司馬越那張臉。所以,當司馬睿要王導當琅邪王府司馬,王導當即就應下了。和裴邵等混在一處,還有丈人曹紹做同事,自有暢快和擔待處。
此時,王導遲疑著是不是進去,若明日再來就要耽誤行期。他問門官:“是不是太傅和裴妃過府來了?”
門官指著清淨的門前,說道:“太傅過來,能不帶護衛嗎?是裴妃來了,跟夫人說話。”
王導思忖片刻,拉過門官附在耳邊說:“進去跟夫人稟一聲,就說是琅邪王府王司馬要回往徐州任所,過府前來拜望夫人。問可否有捎給你家爺的東西……”
門官有些不情願跑這一趟,說:“你常來常往之地,進去不就行了,何必指使俺去跑一趟冤枉腿?”
王導沉起臉,說:“裴長史不在府中,裴妃又在,我貿然闖去不失規矩嗎?你這夯貨,就照我說的去傳,傳錯一字饒不了你。”
門官嘻嘻笑著,去了。王導背著手在門前踱步,很意外在這裏能碰到裴妃,心裏的意念突然就活起來。他想趁著這個機會能跟裴妃見一麵,說一說自己的想法,死馬當作活馬醫。她要是念及前番情分,萬一就說成了呢?心裏斟酌著該怎麼向裴妃張口,眼巴巴等著門官回話,擔心萬一門官傳出不便見的話,自己錯過了裴妃。
門官匆匆跑回來,招手讓他進去。他撣著袍子前襟,挺了挺身子,慢慢地邁著方步進了府門。
見了裴邵夫人,先見禮,又給偏身坐著的裴妃見禮,念誦道:“祝王妃鳳體安康無恙!”
裴妃問道:“跟我兄長在琅邪王府可好?”
王導說:“有琅邪王垂顧,我與裴長史情同手足,無話不談。”
裴妃說道:“知道你們無話不談,在京裏整日湊在一起,去了任所更無拘束,還不得日夜在一起?”
王導說:“那倒也是,任上軍情民事,無不需要日夜操勞。我與長史輔佐琅邪王,不敢有半點兒懈怠。”
王導口中說著話,心裏打著轉轉,盤算著如何抓住這次機會,遊說裴妃心甘情願為自己使力,還不使多疑的司馬越起疑。
裴妃倒是問了起來,說:“前次我家兄長言講,說王司馬有話轉托。兄長失急慌忙,也沒說清楚,不知道王司馬是何意思?”
王導不用兜圈子了,索性坦然一笑,說道:“小可也是為東海王謀,為我裴、王兩家和京城高門謀。徐州乃東海王和琅邪王基業之地,也是我王家祖地,你長兄任刺史,次兄任長史,琅邪王為平東將軍兼徐州諸軍事,不可謂不牢固。但話說回來,如今東海王雖然在朝廷一言九鼎,可各家王爺嫌隙巨大,相互攻訐,一時難以同仇敵愾。京城之外數十裏的大河以北,就是胡族人的快馬彎刀,如若一時戰起,京城隨時岌岌可危。到那時,即使可以退守琅邪和東海封地,大江之南卻不屬於東海王,很難成為支撐。再有亂起,南北盡失,即使固守,也難免進退失據。依我意,由你家長兄守徐州,遣琅邪王任職江東,裴長史和我等一眾左右輔佐琅邪王,穩居東海至江東半壁江山。即使京城有閃失,東海王也能有縱橫之地,我高門大姓也有了轉圜之地。”
裴妃聽了王導這番說辭,頗感有理,埋怨裴邵道:“家兄草草一說,我也是草草一聽。如今聽王司馬鞭辟入裏地講,倒覺得迫在眉睫了。天下大亂不是小事,東海王也是寢食難安,有你這等居安思危之臣,難得啊。”
王導趕忙行叩拜禮,說:“謝王妃賞識,但求王妃轉告東海王,這樣的事情宜早不宜遲。據家兄王曠說,貪圖江東者大有人在,如若因遲疑而讓他人得手,東海王便無優勢可言。”
裴妃點點頭,說道:“王司馬放心,我會盡力為之。大丈夫之誌盡在天地間,我豈能讓你灰心?”
裴妃的話讓王導很受用,心中暗暗追念往昔那份情分。王導知道,比起琅邪王家,東海王和裴氏一族的相互依賴更深。裴盾出任徐州刺史,裴邵出任琅邪王府長史,明眼人都能看出,司馬越不僅利用裴家節製琅邪王,還將自己的封地委托給了裴家。所以,裴妃在司馬越的心裏很重要,她的話在司馬越麵前是能起作用的。
那日和裴家告別後,王導沒有在第二天啟程,而是躲在家裏等消息。他打發隨從找來王曠,將自己和裴妃見麵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王曠,說:“兄長啊,估計這事兒要成。我不便露麵,你得打探著消息,一有準信兒,跟我一起去往徐州如何?”
王曠正茫然,聽說有這樣峰回路轉的好事,拍著手欣喜若狂,說:“茂弘,如若事成,你我兄弟就算走上正途了。在這京城我住得憋屈,不如待我回去收拾一番,帶著家眷一起回祖地。”
王導的夫人曹淑是女中豪傑,說道:“如此甚好,反正也不想再回這洛陽城,要走就全走。”
兄弟倆一掃多日的不暢快,暗中做著準備。不幾日,果然有了好消息:王曠從王衍處打探到,朝廷已經任琅邪王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江南諸軍事,鎮建鄴。前往傳達旨意的黃門官,已經快馬加鞭在往徐州的路上。
王曠、王導趕緊將各自的家眷送出城外,由家兵護衛著先行,二人反身騎馬回城中跟王衍告別。一直等到午間,王衍才滿身大汗地回來,進門就嚷嚷著要去後園子裏衝涼。此時正值五月,王導、王曠也是熱得汗流浹背,幹脆陪他一道去了園子裏。弟兄三人不用避諱,袒胸露腹一起泡在水池子裏,洗得暢快,聊得盡興。
王衍一改先前態度,將王導的思路誇讚一番,說:“茂弘有遠見,如此一來,青州、徐州、荊州就像是一道屏障,江東之地盡在我王家和東海王之手。拜托兄弟們,好好輔佐琅邪王,弄出一番新天地來。”
王導也很興奮,說:“京城,時時處處都仰仗兄長。我等去往江東,朝中事還需兄長多轉圜。”
王衍說:“裴邵乃東海王妻兄,你們是我兄弟,還能不放心嗎?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的盡可以自我裁量。”
王導說:“還有一事,要請兄長定奪。”
王衍說:“請講。”
王導受了慫恿,幹脆和盤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琅邪郡靠近河北,劉淵的匈奴兵時常南下騷擾,加之北方叛亂迭起,一有風吹草動,民心不安。琅邪王如果帶走封地的屬民赴任,我想也帶上族人,到江東再辟出一個家園來。”
王衍吃了一驚,沒想到王導要帶著全族人去往江東。他問道:“你們去赴任,怎可把一族人都遷往江東?你們這哪裏是去當官,分明是舍下祖地另遷新宅嘛。琅邪郡的田畝莊園不要了嗎?琅邪王氏的門楣不要了嗎?”
王導說:“兄長莫急,聽我細細說。既然要為東海王和我琅邪王氏謀一處退居之地,僅靠我等前往職所,等於說是水上漂萍,有牽掛但難有牢靠根基。如若胡人不過大河,琅邪郡祖地還是我琅邪王氏的;如若胡人侵過大河,入犯我琅邪郡,我琅邪王氏一族想退居,還來得及嗎?我想的是帶著部分族人去往江東,琅邪郡祖地仍留有族人。胡人不過大河,欣喜我祖地安然。即使祖地不安然了,江東之地還有我琅邪王氏的家園,可庇護族人於亂世安身立命。”
王衍捋著胡須,麵無表情,像是被王導的大膽考量震撼了,一時反應不過來。
王曠插言:“別說我琅邪郡會受危困,劉淵在河北打得遍地開花,洛陽城保不保得住都是兩說。我等先去江東布局,也許有一日朝廷要遷都江東。咱們這一個棋眼盤活了一盤大棋。”
王衍思來想去,沒有更高明的辦法。他讓王敦、王澄出鎮一方,也有防範匈奴兵南侵的考量,但他想到的是退守,而沒有想到族人該退居哪裏。王導的話讓他的心裏有幾分開放,退守一方是戰,退居一方是經營,是為了長遠計。
王衍感到了眼前這個兄弟的不一般,是運籌帷幄之人。王衍突然間麵色晴朗起來,笑著對王導溫和地說:“茂弘,我是站在天上看天下,你是站在天下看天下,你看得比我實在。族人不可盡去江東,不能顧此失彼,惹天下人笑話。要留下照看祖業的,如此才能兩地相望,彼此照應。”
王衍一番話說完,王導徹底放了心。他心中的一盤大棋在一瞬間活起來,似乎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一片旺盛。
弟兄三人草草用過飯,王導、王曠告辭出門。打馬出城東門後,雖然豔陽似火,二人依然興奮不已,高聲大氣地說說笑笑。出大穀關,沿著前往汝州、許昌的官道一路南下,兩人誌得意滿地打馬狂追前路上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