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地盤、職責的王曠怕朝廷追責,不敢貿然回內城家中,躲在外郭城逗留了兩天。在茶寮中看到有身穿孝衣的官員進出,不知道皇上駕崩後朝局有何變化。思來想去,竟顧不上擔心,躲躲閃閃溜進城去,蒙著頭直奔王衍府邸。
王衍府上大門緊閉,他拍打門環,連門官都沒有認出蓬頭垢麵的他。氣得他直呼門官的名字,撩起額前散亂的頭發讓門官看清臉,這才被放了進去。
進了宅院,知道王衍尚未回來,王曠就想去小園子裏的客房等候,本家兄弟們以前經常在此聚會。平日裏,王氏兄弟在此聚談,都是敞開著園門,此時卻園門緊閉。王曠透過花牆朝客房裏窺視,見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就朝裏麵喊:“弟兄之間聚談,也要封門閉戶,你等想幹什麼?”不由分說爬上牆頭,跳進花牆裏就去敲門。
王敦開門,見是王曠,十分訝異。放他進到屋裏,滿屋的弟兄們看著他一副邋遢相,都大感意外。王敦拽著他的手問:“才去的任所,怎麼突然回來了?還是這副流民打扮?”
王曠一聲長歎,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曆細細講述了一遍。說起遭反賊陳敏驅逐,他拍著膝蓋說:“現如今不隻是司馬氏諸王想爭天下,連這些地方大員也想悖逆,這可不隻是天下亂了,是人心亂了啊!”
人在亂世,張口閉口都是擔憂。王氏兄弟們為“亂”字不安,為琅邪王氏的前途命運憂心忡忡,王曠的到來不啻於為他們的擔憂做了一個印證。
王敦說:“諸王爭來爭去十多年了,如今又弄出異姓人物也來造反,終究要弄出個天下割據場麵來。天下將如何收拾?”
年少的王導顯得老成持重,思忖著說:“諸王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其有不忠之實,但內心也不想披個不忠之名。所以諸王紛爭,我琅邪王氏還能當個看客。可如今,李雄成都稱王,寧州叛亂,遍地流民造反如四海鼎沸;再有陳敏異誌,按下葫蘆浮起瓢,不知道還有多少蠢蠢欲動者;河北之地遍起狼煙,西北之地刀馬進逼,匈奴、鮮卑、羯、氐、羌等胡族,無不垂涎中原這塊肥肉。看朝野內外,我王家倒是在為司馬家盡忠,可如此下去,將來怕也無立錐之地!”
王敦說:“我看也是如此。等兄長回來,倒是要一起議議我王家的退路。以我之見,不管天下怎麼亂,還是經營好祖地為上。”
王澄不在意地手指王導說:“茂弘也算是為我王氏留下後路自保。爭來爭去都是看中的朝廷,誰會想去奪我琅邪王氏的祖地?”
王詡附和說:“咱王家一輩一輩圖的是揚名顯親,即使人都笑司馬家同室操戈,也不會笑我琅邪王氏。”
王曠攔住王詡的話頭,說道:“不出洛陽城,不知道端的,這亂中之源還是他司馬家。你看看各州郡,哪像是一個皇帝的臣下?我琅邪王氏乃天下第一高門,如果不忠於皇上了,還會有人尊敬我王氏門人?這世道,如果我王氏不為自己謀,到頭來不是皇上遭人恥笑,就是我王氏遭世人恥笑。”經過數月波折,心中像是自有一番見地,他看著王敦說出自己的想法:“處仲家兄,我不讚同您的說法,即使叔祖在世也不會讚成退回祖地。”轉而又對王導說,“茂弘家兄,您的話未免太過悲觀。普天之下難道隻有亂世梟雄作祟,就沒有我高門大姓運籌之地嗎?竊以為,此亂世才正是我琅邪王家顯威揚名的好機會。以我觀察南北亂局,我們可以南渡江東,另辟一片天地。江東屬地,如一盤散沙,地界闊綽,水稠土肥,才是我高門大姓宜居之地。如若天下成了亂局,我等不妨心胸放開,弄出一片自家的天地來。”
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思路,有割據自立的嫌疑,王敦、王導都皺起了眉頭。王詡、王澄等人也都瞅著王曠。
王曠掐著指頭說:“江東富庶,但軍政空虛,無像樣的人物,此其一也;吳滅後,江東世家大族與朝廷不相親近,各揣心思,但求自保,迫切需要有一人能守護江東,此其二也;陳敏之流的六品下才尚能在江東立足,且能令江東子弟噤聲,何況我一品高門?如我琅邪王氏能過江東,可謂是春風普度,柳暗花明。”
魏晉時期,出仕人物按照家庭出身、能力、道德被劃分為九個等級,一品最高。陳敏是六品,足見出身低微。
王曠的話在王導、王敦心中產生了震動,死氣沉沉中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王曠說:“陳敏叛亂讓我丟官棄職,實可恨也,可也讓我看清楚了江東無人。”
王導說:“如若擁著司馬氏家一脈過江東,才能不壞我琅邪王氏的名聲。”
王曠活泛地說:“我琅邪王氏為何要在洛陽陪著死司馬,不能下江東弄出一個活司馬來?”
王曠的見解讓王氏兄弟似乎眼前一亮,看到了琅邪王氏立足江東的可能性。尤其是王導,迫不及待地要聽王曠說下去。
王敦卻率先質疑道:“我王氏一族的根基在琅邪郡,一族才俊世代任職北方,所能憑依的族望和莊園田地都在中原,難道都要扔掉嗎?南渡江東,幾乎要白手起家。而江東也有世家大族,我琅邪王氏必然遭到排斥。最為要緊的是陳敏的叛亂,正是兵荒馬亂之際,如此想法是讓全族人涉險呀!”
遠走一寸,見識多長一分。王曠反問王敦說:“開辟江東之地,乃我琅邪王氏之拓展,不是逮鴨娃兒就要丟雞娃兒。祖地就在那兒,我琅邪王氏的子弟亦非舍家拋業全力以赴去往江東。再者,對我王氏這樣的高門大姓來說,何為家業?又何來白手起家?如若琅邪王氏的門望譽滿天下,何須白手起家?哪兒是帝王的天下,哪兒就有我們的家業!”
這話讓傾聽不語的王導如夢方醒,品著二位兄長話語間的長短之論,竟為王曠的見地鼓起掌來。
直至王衍回到府邸,弟兄之間還在圍繞著江東說來說去。王衍聽了一番,雖然不甚讚同,也頗感其中之理不可不深究。
王衍說:“以忠心論,我王氏一門可隨波逐流,但不可與之共湮滅。琅邪王氏已曆經魏晉兩朝。改朝換代雖頻仍,但我王氏一門仍能門楣光彩、門庭鼎盛,為何?孝悌為本,子弟同心是也。今日之論全是私話,萬不可對外人言講。待我與族長斟酌後,如何鋪排,我與兄弟們再議定。”
王衍留飯。吃著飯兄弟們還是喋喋不休,誰叫老王家都是擅長清談的能言善辯之士呢。心思縝密的王導會聽,卻很少說,悶頭不語中顯然心裏已經裝了事體。
趁著乍暖還寒時候,王導輕裝快馬回了一趟徐州任所。已經逗留京城數月,所見所聞讓他眼界大開,尤其是王氏兄弟間對時局的探討,使他心胸豁然開朗。建功立業的衝動讓他按捺不住,急於麵見琅邪王司馬睿。
司馬睿因為勢單力薄,又因與東海王司馬越封地相連,所以很早就依附了司馬越。司馬越討伐鄴城戰敗,隨去的司馬睿成了俘虜。在一個風雨之夜,趁著守衛鬆弛、困頓,司馬睿爬牆鑽洞逃離虎口,偷了一匹馬孤身回洛陽。風餐露宿,晝伏夜出,六百裏路躲躲藏藏地走了七八天。眼看到了黃河北岸,就要走出司馬穎的地盤,卻被關卡守軍攔下。
當時司馬穎為了抓漏網之魚,嚴令所有關卡不準放貴族出入。守關卡的兵士盤問司馬睿,司馬睿雖然換去了錦衣繡服,也是一臉枯槁、一身塵土,但依然是少食凡間煙火,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
起疑的軍士將手摁在刀柄上。眼見著一句話不對就是手起刀落,人頭落地。在此生死之際,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喊:“舍長,你咋還不走呢?”說著話,走過來的人已經到了軍士麵前。來人樂嗬嗬地手指著司馬睿,說:“天天鍘草喂馬睡窩鋪,這樣的人像是貴族嗎?”
司馬睿認出是自己的隨從宋典。兩人竟在這裏偶遇,司馬睿苦笑,順坡打滾地打招呼,說:“宋老客家,你啥時候還去我家客棧裏住,讓我好好地伺候你。”
守卡軍士見兩人如此相熟,不像是裝出來的,這才鬆開刀柄,擺擺手放他過去。
從孟津渡過了黃河,司馬睿揪著的心才放下來。猶如從鬼門關爬出來,為時局險惡感到後怕和心悸。潛回洛陽城中,不敢在是非之地多待,帶著家眷倉皇逃回徐州琅邪郡。自此再無回京城的想法,打算苟安琅邪郡算了。
司馬越從徐州再次起兵,為迎接司馬衷進攻長安時讓司馬睿為自己看守後院,任司馬睿為平東將軍,監徐州諸軍事,並讓自己的妻兄裴邵擔任琅邪王府長史。司馬睿受命後,揣度再三,惴惴不安地向司馬越提了個要求,要下他的帳前參軍王導當琅邪王府的司馬,輔佐自己管理徐州。
王導是司馬睿在京城的發小,又是琅邪王氏子弟。司馬睿耍了個小聰明:在琅邪王家的地麵上他說了不算,那就請琅邪王氏子弟替自己這個琅邪王管理,樂得落個高枕無憂,優哉遊哉。
琅邪王氏子弟對司馬睿是抱有想法的。知其是畏首畏尾之人,也沒有司馬氏諸王染指朝廷的野心和戾氣,在諸王中可有可無。王導本是在司馬越手下,也許正是看中了司馬睿這一點,有意為王家保住琅邪郡這片祖地,經王戎、王衍點頭,欣然同意了。
王導知道司馬睿胸無大誌,隻想苟且偷安,又擔憂天下禍亂,想保祖地一方安寧。兩人的想法一拍即合,在琅邪郡相處得十分安然。但世事無常,隨著天下大勢的瞬息萬變,王導的心胸也在變化。身處狼煙四起中搖搖欲墜的京城,他徒生出危機感,意識到苟且偷安的念頭很不可靠。尤其是惠帝之死,讓他在錯愕中有了力不從心的渺茫感。族兄王曠的出現無疑是給他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一線生機。特別是王曠對江東形勢的分析,讓他突然間對天下大勢興致陡生,有了躍躍欲試的衝動。自己雖無封疆大吏的權柄和勢力,可也能嘗試一回縱橫捭闔,為琅邪王氏和大晉做出一番萬象更新的大事業。
王導一路快馬加鞭趕到徐州,顧不得回宅邸梳洗換裝,直接打馬進了琅邪王府。
司馬睿看到風塵仆仆的王導,又喜又驚。扯著王導的手落座,膽怯地問:“茂弘,為何弄得慌張,可有什麼大事?”
王導撣著身上的塵埃說:“也無甚大事,隻是心有擔憂,夢裏想見王爺,便急匆匆地趕回來了。”
司馬睿十分感動,埋怨王導說:“一個夢,至於這樣奔走嗎?茂弘啊,不懼千裏勞頓趕回來見本王,足可見汝與本王唇齒相依,心係一處啊!”
王導問:“惠帝大喪,王爺為何不回京城奔喪?”
司馬睿也不背他,說:“我是稱病不去,委派裴邵前往。虎狼之地,去如涉險,我還是縮頭了事。”
司馬睿吩咐備飯。兩人喝著熱茶,頷首而談。
王導說:“諸王之亂剛剛趨於安生,可危機暗生,朝中不少流言蜚語,說惠帝中毒而死與東海王不無幹係。如若諸王再群起而攻之,怕是要殃及池魚。”
司馬睿聽得心驚肉跳,這殃及池魚不就是說自己嗎?
王導又道:“李雄率四川流民在成都建立成漢國,已是朝廷大患。你我相熟的匈奴人劉淵,也自稱漢王,背叛造反了。東瀛公、並州刺史司馬騰率軍討伐,卻屢戰屢敗。如今劉淵已經占據山西大部,西可攻長安,南下便是奪洛陽,其勢彪彪,亂象已成。”
王導、司馬睿都與劉淵相熟。其是西漢時期匈奴首領冒頓單於之後,因冒頓單於曾娶西漢皇室之女,相約為兄弟,故改姓劉。作為魏晉的人質,和匈奴五部的其他人質長期在洛陽城西的宜陽縣生活。劉淵作為匈奴貴族,自幼拜漢師、習漢文,非常聰慧。長大後其姿態魁梧,身高八尺四寸,臂長而善於射箭,體力超過一般人。胡須長三尺多,心口上有三根紅色的毫毛,長三尺六寸,儀表相貌非常人。晉武帝因劉淵異質,想除掉其以絕後患,但最終沒有下手。至惠帝時,奸相楊駿受賄,任命劉淵為建威將軍、匈奴五部大都督,封爵為漢光鄉侯,後因部人叛逃出塞又被免官。司馬倫篡位讓劉淵心生反意,正追隨司馬穎守在鄴城的他秘密委派身邊人呼延攸潛回宜陽,召集居住於此的五部人馬和居於此的諸多胡人,以響應司馬穎為名頭欲趁機反叛。司馬穎非常高興,任命劉淵為北部單於,放虎歸山。
聽了王導這番分析,司馬睿哀歎道:“大晉如今淪落到國將不國的地步,我司馬家叱吒風雲的兵將呢?誰能抵擋這些賊子啊?”
王導說道:“五部匈奴與鮮卑、烏丸之人,彪悍強勁,快捷如同風雲,能是那麼容易抵擋的嗎?”
司馬睿垂頭喪氣,無語以對。他太明白這十幾年來司馬家族在幹什麼,現在的樣子完全是自作自受。王導能趕回來和自己說這些話,讓他感到十分安慰。這分明是王導對自己的牽掛,也是對琅邪之地的牽掛。他覺得自己是選對了人,即使朝廷和司馬越靠不住,至少還可以依靠琅邪王氏吧。
他少氣無力地對王導說:“如今亂世,大難將至,本王資蔭受封,骨肉單弱,如今全賴茂弘和王氏一門。你與本王堪稱摯友,此以後便不分彼此、休戚與共如何?”
王導急匆匆跑回來,想聽的就是這句話,但司馬睿的直率讓他擔心被誤解,趕忙俯身跪地給司馬睿行禮,解釋道:“琅邪王是王,尊卑有別,在下安敢與王爺不分彼此?既為王爺帳前司馬,就該輔佐於王爺的鞍前馬後,為王爺的事業、安危殫精竭慮。”
司馬睿趕忙攙起王導,說:“內宅就不拘禮了。危難之時有阿龍為我思前想後,還有何彼此之分?”
王導,小字阿龍。司馬睿如此一呼,頓時勾起兩個人的發小情分。王導也被感動了,幹脆不掖不藏地跟司馬睿說起了來意:“變局已起,讓王爺了解如今的局麵,就是想找個退路。琅邪之地是王爺的封國,也是我琅邪王氏的祖地,如有來犯者,你我定當死守琅邪之地,與之拚個你死我活,至少落個守土有責的悲壯。轉而再想,如賊人勢大,我等以卵擊石,豈不也愚蠢至極嗎?我們不得不為後路著想。竊以為,如果能以退為進,圖個更好地拓展也不是不可。”
說到這裏,王導依照王曠對江東之地的分析,加入自己的見解,逐一向司馬睿陳述。司馬睿似有所動,吞吞吐吐地對王導說:“世弘前些日自丹陽流落至此,曾與我提及江東之事,也如茂弘所言。”
世弘是王曠的字。王曠和司馬睿是姨表兄弟,從丹陽回洛陽途中,路過徐州曾在琅邪王府逗留。王曠的意思也是勸司馬睿下江東發展,但當時司馬睿對朝廷和司馬越有所擔憂。今天再說這個話題,司馬睿說道:“按說都是我大晉土地,無可無不可,但東海王勢大,會不會疑我二心,反攻於我,弄得我等流落無著?”
王導安撫他說:“隻要你我心係一處,其他我找家兄鋪排,肯定會弄成師出有名、水到渠成的美事。”
司馬睿聽王導搬出王衍,便不再顧忌司馬越。卻又瞻前顧後擔心江東大族心懷異誌,自己又調不動徐州兵馬護駕,無異於飛蛾撲火。
王導看出司馬睿的患得患失,直接說道:“既然我向王爺表明心跡,就必然有一番打算。王爺隻需穩坐徐州,待我回京與家兄溝通,一切由我來鋪排。前途即便有刀山火海,在下也會赴湯蹈火,我王氏兄弟也會前赴後繼輔佐王爺。”
王導的一番話打消了司馬睿的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