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層層塵灰,掩埋了許多往事,但那隻小田鼠,那隻不大的小田鼠,卻活躍在塵灰之上,從沒有被埋沒過。
那隻小田鼠真的是太小了,身子縮成一團時,就像一枚法國梧桐的球果;冷風吹開它短短的細毛,吹出一朵朵細細小小的渦旋,它外層的毛色黃灰,而裏層則有點發白。當握著它的小身子時,能覺出它身子裏像有一群螞蟻在爬——它在顫抖。它實在是太害怕了。
但我們一點兒傷害它的心思也沒有,相反,把它當成了寶貝。我激動得不得了,連個籃係子都不會解了,兩手幹舞奓就是幹不了事兒,因為我的手和它小小的身子一樣在不停地顫抖。我一看它那個驚乍模樣就喜歡上它了。我已經決定要和它做朋友,像我和曾經的那些麻雀朋友、蟈蟈朋友一樣。
我是在一處被人刨過的土坑裏看見它的,是人家刨田鼠窩挖豆子的一個土坑。每個田鼠窩裏都有倉庫,倉庫裏儲存有滿騰騰的金黃豆粒,是田鼠在整個莊稼季節為寒冷的冬天而苦心經營的。田鼠當然想不到正是這些嚴冬裏的希望招致了滅頂之災。小田鼠很可能是剿家之後的幸存者。它還太幼小,一下子失去親人,有點不知所措,就那麼瑟瑟抖動著,半個身子藏在殘洞裏,另半個身子暴露在坑底。
我還是個孩子,急於想讓人知道我的重大發現。我憋粗脖子大吵大嚷。呼啦一聲,夥伴們包圍了小小的土坑,一雙雙滴滴溜溜的眼睛盯住了小田鼠。於是它愈加害怕,不顧一切地一躍而起,像地底下有一隻手,不經意地拿著它朝上一扔。哧溜一下,它已經從一雙雙腿腳組成的柵欄裏躥了出去。它跑起來真是太快了,有點讓人意想不到,看上去像是根本沒挨著地麵,出出出出,就像一粒彈子疾射在一塊綠玻璃板上。真有點難為它那四條嫩紅嫩紅的小爪子了,假如我們是一兩個人,能否逮住它是個問號,但我們是一大群,有十幾個人,它縱是插上翅膀也不一定能飛脫。我們呼呼哧哧,大呼小叫圍追堵截。小田鼠最終嚴嚴實實被蓋在我翻轉的鞋窩裏。我一隻手按著它,又怕它再跑掉又怕按疼了它。夜色倏地籠罩了我,頭頂上布滿一顆顆光燦燦的星星——夥伴們伸著頭,一張張小臉蛋層層疊疊遮覆了我,光亮被阻擋,像是夜晚降臨,隻有眼睛閃動。赤著一隻腳的我一點一點移開鞋幫,還好,小田鼠已經喪失希望,縮在那裏咻咻地喘著氣,一副聽天由命的無奈模樣。
那時的我至多也不過是七八歲,和夥伴們正在撿拾紅薯皮。有一個女教師領著我們,說是勤工儉學。紅薯皮是曬製紅薯幹時落在麥田裏的,才硬幣大小,曬幹後又是泥土的顏色,除了我們這些以眼尖著稱的小孩子,大人們很難辨別。但在那個糧食匱乏的年代,人們餓得有點發花的雙眼看好些東西都不甚清晰,唯有對這吃的物件,是毫不含糊的,再粗心的人也不會隨便就把能填飽肚子的紅薯皮遺留在野地裏,所以我們大多歉收,籃子裏空蕩蕩的。但女教師的脾氣很好,我們都願意跟著她在田野裏逛逛。況且又是初冬,麥田碧翠,一望無際。此時的麥苗才二指多高,有種“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新春感受,應該說是家鄉最美的時節,甚至比真正的春天還要美妙。
這一下我可找著事兒幹了,在夥伴們的幫助下,我好不容易才解開竹籃臂上的籃係子——是一截麻繩,又手忙腳亂地好不容易才拴住小田鼠的後腿。我把小田鼠吊在籃臂上,讓它剛及未及籃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樣它就不至於亂竄亂跳——說不準還會照著誰的手背咬一口呢,我吃過這樣的虧,不止一次被蟈蟈咬過手指被護窩的喜鵲啄過頭皮。此後一整個下午我的心就和這隻小田鼠一同懸係在那截細麻繩上,一會兒怕勒疼了它,一會兒又怕繩子鬆了它會哧溜逃掉,反正是再也沒有拾到一片紅薯皮。
冬天天短,等到我們返回小學校(其實隻是生產隊裏的兩間閑屋),等到放學我提著籃子小心翼翼回到家裏,夜幕已經降臨。站在我家的小土院裏,我茫然起來,不知道該怎樣安置這隻小田鼠。我不知道把它養在什麼地方合適,因為以前養的都是蟈蟈啦小鳥啦什麼的,還從來沒有養過田鼠,似乎也沒見別人養過。我不想向大人們求教,因為我清楚在這些事情上大人的知識通常少得可憐,並不比我們孩子多,而且還總是橫加幹涉;我甚至都不想讓他們掃信兒我要養小田鼠,我想秘密地做我的事情。
在院子裏站了一刻,很快我就有了辦法——田鼠的洞不都是打在土裏嗎,土裏才是它的家,在土裏它才能安心,也才能聽從我的調養。我把它拴牢在樹上,就像拴一條狗那樣,然後,我在樹根旁挖一個洞,讓它藏臥裏頭,讓它把洞當成它的家,喂食的時候我站在洞前喚一聲,嗾嗾——不,不能用喚狗的方法喚小田鼠,我要想出一種新的喚法!養上半個月我就能養熟,因為我疼它,而所有小動物都是通人性的,這樣我就能牽它出去——牽一隻小田鼠遛遛,多麼神氣!我還可以撒開它,撒開它也不會跑掉的,就像我曾經喂熟的那些小雀一樣。(有一隻小雀我從剛出殼的光屁股喂起,喂得它能繞著我的頭頂飛,能一飛飛走一天,晚上又千裏迢迢飛回籠裏來。但那隻小雀後來還是死了,夜裏籠門沒關嚴,黃鼠狼趁機下了毒手,至今想起來我心裏仍是一片黯然,因為是我臨睡前一時疏忽,沒關嚴籠門。)當你在田野裏逛時,一隻小田鼠興衝衝地給你領路,服服帖帖地聽從你的使喚……我的天,那該是一種怎樣舒坦的感覺呀!
說幹就幹,我握著鐵鍬,馬上在院子角落裏的一株椿樹旁挖了起來。那株樹不算太粗,能很容易地把繩子拴上去,樹旁的地麵也高,幹幹爽爽的,一定是小田鼠喜歡待的地方。我幹得滿頭大汗。我把土塊揉得蓬蓬鬆鬆的,就像被子一樣柔軟舒服,然後“請君入甕”——把小田鼠放進了裏頭。我把細碎鬆軟的土粒一層層撒在小田鼠的身上,小田鼠喜歡土,是土裏長的物件,不會壓著它的。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我怕它吃不消,會感到憋悶,因為這畢竟不是它的家,不是它那與外頭暢通的彎彎曲曲的洞道。不過很快我就打消了這種顧慮,因為站在椿樹前待了好一會兒之後我再從土裏拽出小田鼠,它仍是機靈靈的,活蹦亂跳,一點兒也不蔫頭耷腦。我知道它挺喜歡這個新家,這裏挺合適它的。於是我就放心地把繩子拴在了樹根上。
第二天早晨我一睜開眼睛,頭一件事情就是看小田鼠。我從床上一躍而起,直奔院子角落裏的椿樹。但是拴在椿樹上的麻繩猶在,小田鼠卻不知了去向!我懷疑它是藏在土坑底,可一把一把清空土坑,連一根鼠毛也沒有找到;也不可能是貓請走了小田鼠,因為我們家沒養貓,當時村子裏的貓也是有數的幾隻,從沒光顧過我們的小院。最後我才相信小田鼠是咬斷繩子跑掉了,催開我絢爛的想象之花的真的跑掉了。我拉著那根殘繩,有種被遺棄的感覺,心裏空落落的,突然間想哭。
但小田鼠已經攫住了我的心,我為小田鼠牽腸掛肚。小田鼠跑了,它能重新跑回它的田野嗎?村子太大了,我家又在村子的中央,離田野太遠,中間隔著無數的房屋,還有兩三口大池塘,還有村子周圍的一圈護村溝,寬得就像河流……我為我的小田鼠無限擔心。我怕它溺水,怕它被村子裏的老鼠圍攻(田鼠和老鼠不是一類,田鼠的尾巴短,脊梁上有一條墨線,顯得幹幹淨淨利利落落的,一點兒也不臟),怕它山高水長,又不能明著行路,壓根兒就摸不到田野裏去……又想起小田鼠小小年紀就家遭浩劫,沒人疼沒人愛地成了孤兒,現在又要自個兒東撞西突,在村子裏流浪。不止一次,我為我的小田鼠傷心,悄悄地流淚。
後來隻要見一隻田鼠,我總是懷疑是我的那隻小田鼠。我算著它早該長大了(假如它沒遭什麼意外,能夠長大的話),但我沒有它的記號,無法把它從眾多田鼠中區分出來。我使勁地想,把腦袋想痛,試圖想出我的小田鼠的特征,試圖一下子認出它來,讓我也讓它自己一陣驚喜。但我一次次失望了,我深深地後悔當初沒有用心把它看清,沒有記住它……
直至今日,當那些生活中不多的快樂像花朵一樣在某一天悄然開放時,那一天的夜裏,我一定會夢見我的小田鼠:它被從大地深處扔出來,經過短暫的飛翔又摔落在大地上;還沒來得及從傷痛裏蘇醒,危險已經先期降臨,於是它緊張得渾身發抖,左衝右突,疲於奔命……可在它的小小身體之下,生機勃勃的大地是那樣無垠地碧綠,綠得讓人望一眼頓生緩不過氣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