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上的各個部位都有自己獨立的記憶,甚至比大腦的記憶還要清晰。這是一種先於大腦的直覺。每到過年的前幾天,我的右手虎口就會刺痛,手指也莫名地發癢。隻要手上這些痛與癢如草芽一樣生發,我就知道該過年了。這些手上的草芽與春節有關,與春節滿空炸響的有關。
在我的家鄉豫東平原,過年的頭一件大事就是放爆竹。不僅僅是辭舊迎新,也不僅僅是響亮地渲染氣氛,還是預言或者說讖語。作為年貨的最重要物品,每家每戶都會精心準備好年夜的鞭炮,還有除夕關門睡覺時燃放的三聲炮仗、五更裏起床時燃放的另外三聲炮仗。鞭炮則是在年夜的餃子盛到碗裏時才劈裏啪啦爆響,吸引成群結隊的孩子撿拾炸落的沒來得及完成任務的小炮。說是小炮,其實並不小,有些鞭炮中的大雷子照樣也會當逃兵,別的炮仗熱熱鬧鬧跟著起哄一起響應時,它們卻一閃身跳到了地上,藏身於紅的黃的炮紙之中,不是眼尖的小孩子很難發現它們。拾炮是孩子們的頭等大事,他們三五成群打著玻璃紙的燈籠,有的也拿著手電筒,挨家挨戶等待人家鞭炮點燃,好冒著炮火和手榴彈般的炮仗鑽進領口裏爆炸的危險趴在地上尋找失落者。你要是慢一點,要是稍微眼鈍手遲一點,某一隻大拇指般身裹赤紅衣裳的炮仗就走進別人的口袋裏了,再與你無緣。所以一窩蜂般疊羅漢般滿地尋覓瘋搶是年夜裏的盛景,也是放鞭炮必不可少的環節。要是家裏放炮沒有成群的小孩子參與,主人會覺得沮喪,是大不吉利的事情。鞭炮的預言功能極強,假若年夜裏一掛鞭炮響了半截一下子鴉雀無聲,或者不是一氣嗬成響盡,這戶人家在新一年裏會萬事不順,處處梗塞。這是屢試不爽的讖語,也是家家戶戶那麼重視年夜炮的緣由。有人去放三聲閃門炮時,有著無限後坐力的大雷子把馱著它的板凳炸裂了;有人去點燃鞭炮時,炮聲未響,倒是噗噗嗒嗒一盤炮散落一地……這些都是對新一年裏百般事務的明確預示,村子裏的每個人都會心知肚明。
你不去豫東平原上密集的村子裏過一回年,永遠無法明白年夜裏鞭炮的陣勢。試想一下,千家萬戶挑出長長短短的鞭炮在黑夜裏一齊燃放,遠遠近近都是鳴響,一聲聲一層層一堆堆,像是聲音的森林,比樹葉稠密,比星星明亮耀目……伴隨著這層層疊疊聲響的是輝煌的燭火與燈籠,是默不作聲動作的人們(除了小孩子可以高聲說笑外,成年人不能隨意放大聲音說話,他們害怕驚擾悉數出動的諸神和祖先)。放鞭炮吃餃子之前,要先在堂屋的供桌上擺放刀頭、大饃等各樣供品,供盤的後頭是一隻滿盛麥子高粱穀子的糧鬥,中間有三根榆皮線香嫋嫋升起輕煙。煙霧繚繞的後牆上貼著玉皇大帝的莊嚴畫像,兩側的紅紙對聯寫著“敬天地三杯美酒,謝神明一炷清香”的美好祝福。鞭炮演變成紅黃的紙雨紛披而下,在地上積著厚厚一層,像是秋天嚴霜後的落葉。這些碎炮紙要等到“破五”之後才能打掃,因為村子裏有規矩,不過破五是不能掃地的。破五就是大年初五,那一天必須吃麵葉,來彌補來年各種可能的漏洞。
孩子們撿拾炮仗不是為了敬神,而是為了玩耍。我們每個人都能撿到半口袋大炮小炮,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克製著癢癢的手指頭偶爾掏出來一隻點燃,然後在撚子眼看燃盡的千鈞一發之際撂向高空。我們比賽看誰撂得最高,誰的炮最響。這也是一種極危險的遊戲,稍有閃失那炮仗就會提前在手裏發聲——那可不是好玩的事情,你的手會被炸裂,會疼痛流血。但越是危險越有吸引力,沒有一個孩子會不參加這種遊戲,那些散落的逃兵炮仗會誌得意滿在高空接連不斷發言,和同樣誌得意滿撂它的那隻手遙相呼應。狗窩裏放不住剩饃,我們抑製著欲望盡力節省著放炮,但也難過破五,早已是兩兜空空。有心機的孩子拾了炮並不急著讓它們飛上高空,而是一隻隻小心剝開,倒出裏頭黑色的火藥,收集到空墨水瓶裏,然後——你想想吧,這些黑火藥裝進自行車鏈子扣成的平時隻能讓火柴發聲的玩具手槍槍筒裏,一旦燃爆,該有多麼隆重與輝煌,會讓每個孩子眼饞地盯著那槍,嘴角流出明晃晃的口水。
那一年我七歲,我撿到了一隻比擀麵杖細不了多少的炮仗,讓我在年節那天的一大半時間都沾沾自喜。本來我打算破紙取藥,因為大炮仗肚子裏的黑貨最多,一隻能倒出半把火藥。一想到我要擁有半把閃耀出亮星子的黑火藥我就心醉神迷,陷入無限憧憬。但我還是憋不住,到了那天下午決定不再貪圖火藥,我要聽一聽巨響。我令那隻大炮仗站穩在地上——我可不敢拿在手裏點燃後再撂高,因為我怕它搗鬼,臨陣會不及時爆炸(一隻不跟隨群炮轟鳴的逃兵是難以捉摸的)——然後向它伸出專門用來點炮的線香。香火與炮撚觸碰,引發燦爛的小火花,火花跳躍著前行,漸漸接近紅彤彤的炮仗,接著火花又潛入了炮仗體內。我們遠遠地望著,捂緊耳朵,單等那一聲巨響轟然而至。我們捂疼了耳朵也沒等來響動,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一個孩子於是說,“挼撚兒了!別等了”。挼撚就是製作炮仗時撚子栽折了,沒有挨著火藥,當然也就放不響炮。
我從容走上前,像當初撿它時那樣從地上撿起大炮仗,攥在手裏——就在我握進手裏的刹那,這隻老謀深算的炮仗突然發火,咚地一響,我覺得天旋地轉,濃得嗆鼻子的撲麵而來的硝煙、閃光、耳朵一時的失聰……最重要的是右手,一種沉重的麻紮紮的像是猛然灌注進了無數生鐵的液體又立即凝成固體……整隻手再不屬於我!我呆愣了一刻,沒囈掙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接著才是疼痛才是大哭不止。疼痛蘇醒了,沉痛突破了極限,讓我不能不哭,仿佛隻有無盡的淚水才能稍微衝刷止痛。
其實我的手炸得並不重,因為當時隻有土火藥,用柳木炭、硫黃和火硝土法製成,殺傷力有限,不具備把一隻孩子的手變得血肉模糊的能量。隻是我的右手整個被浸染成了黑色,沒有流血或開裂,但很明顯那隻紋路黑淺的小手不再屬於我,在我的胳膊末端顧自顫抖著,痛苦著,一副可憐相。
歡樂總是和痛苦並行,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在接下來的幾天,我仍然和夥伴們奔跑在村街上,忍受著手上的腫痛,但臉上並不缺少笑容。因為年節裏吸引人的物事繁多,炮聲未絕,元宵節的煙火已經接踵而來,每個孩子又能點燃蠟把兒放進燈籠,明晃晃挑著滿村亂竄……
但疼痛卻長進了手上的肉裏,比鐘表更準時,每到春節前夕,總要顧自痛麻一回。到了大年初一的後半晌,我的右手在那特定的一刻還要痙攣一下,用輕微的疼痛與顫抖來紀念兒時那場失敗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