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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的龍紫金燈盤上的燭焰日夜不息,鑲嵌在雲紋底座上的一顆顆鴿蛋般大小的夜明珠,散射出晶瑩而多彩的光輝,照耀著四麵牆上層疊繁複的《萬裏河山一覽圖》彩繪壁畫,以及高聳淩空的穹頂藻井,令整個殿宇充溢著恢宏如海的氣勢。

一幕珠簾垂掛在殿中,把大殿一分為二:珠簾之後,皇帝朱翊鈞身著織金雲錦,靠坐在五爪金龍楠木圈椅之上。右手邊的飛鳳青銅鼎爐之中,龍涎香飄然四溢。

珠簾前麵的兩個杌子上,首輔申時行和次輔許國並肩而坐,恭顏斂色,正傾聽朱翊鈞說話。

朱翊鈞在簾幕後徐徐而言,聲音不緩不急,音調甚是平正:“兩位愛卿,朕近日得了風寒外感之症,頭重體軟,據說還會傳染於人,所以朕今天隻能與你們隔簾相談,還望勿怪。”

申時行和許國急忙下跪,齊聲說道:“臣等祈願聖體金安,謝過陛下拳拳嗬護之隆恩。”

“平身吧。兩位愛卿不必多禮。”朱翊鈞親切說道,“兩位愛卿近日連章求見,有何要事隻管道來。”

“啟奏陛下:臣等受各部同僚之所托,再一次請求陛下速立儲君,以安國本。”申、許二人同聲奏道。

原來,朱翊鈞曾經臨幸李太後身邊的侍女王氏,生有皇長子朱常洛。後來,他又寵幸上了鄭貴妃,對其所生的皇三子朱常洵頗為偏愛。故而,他遲遲不立朱常洛為東宮儲君,已引起朝中眾臣對他意欲“廢長立幼、不合禮法”的深深憂慮。而申時行、許國等人身為內閣輔臣,自然是被百官推到最前線來提醒朱翊鈞的。

聽完他倆的奏言,朱翊鈞也是一改常態,立時顯得很不耐煩:“朕親政享國近十年,未及不惑,何必如此過早就冊立東宮?兩位愛卿不必多言。”

許國性格剛直,舉笏鄭重說道:“陛下,天下萬事皆可稍緩,唯立儲一事不可有緩。老臣懇請陛下速速定之。”

朱翊鈞咳嗽一聲,放慢了語氣,半輕半重地說道:“兩位愛卿,皇長子、皇三子,究竟立誰為嗣,暫時還不能確定。皇祖父當年連立數子而暴夭,豈非前車之鑒?朕也不得不有所顧慮啊!”

申時行聞言,不由得遲疑了一下。許國卻不依不饒,繼續直言道:“陛下若有此意,臣等自會徐徐待之。但求陛下尊重禮法大義,切勿效仿袁紹、孫權、楊堅等人之所為。”萬曆十八年之風起遼東朱翊鈞的臉色頓時重重一沉:“朕是何等樣的君主?許愛卿,你豈可拿袁紹、孫權、楊堅等人來相比?你這可是忠君輔君之正言乎?”

刹那之間,整座大殿之內的氣氛為之一凝。

許國嚇得慌忙免冠謝罪:“老臣言語憨直,有失禮數,請陛下降罪!”

在沉寂之中,申時行急忙從旁轉圜說道:“許大人,您確是不懂聖意而妄發言語。陛下已經明確謹遵禮法,您又豈可引喻失義?”

同時,他又向朱翊鈞勸道:“陛下,許大人對陛下、對大明也是一片赤誠之心。他雖有言語不當之失,但陛下亦應似唐太宗、宋仁宗一樣包涵之。”

朱翊鈞這才緩和了麵色:“許愛聊,你不應該是雒於仁那樣的‘沽名賣直’之小輩,你應該努力成為鄴侯李泌那樣的‘公忠體國’之重臣。這樣吧,你且出去歇息了吧。”

許國隻得在地板上磕了三個響頭,垂手倒退了出去。

申時行見狀,自覺氣氛不妥,也欲退身而出,卻被朱翊鈞一口喊住:“申愛卿暫且留下,朕有幾件要事須問。”他隻得又坐回了杌子上。

待許國腳步聲遠去之後,朱翊鈞才在珠簾內深深問道:“張誠、陳矩來奏,稱說您一直力保李成梁。依朕之見,李成梁雖年過六旬而勇猛異常,堪稱‘寶刀不老’,是可與當年‘千裏計日平遼東’之司馬仲達相比肩乎?”

申時行沉吟了好一會兒,斟酌著字句娓娓答道:“啟奏陛下:依老臣之深思,司馬懿可謂‘虎父狼子’,若不得司馬師、司馬昭二梟之助,以他之高齡亦難成霸業。而今,李成梁手中僅握遼東一鎮之兵權,其威勢遠不如司馬懿之出將入相、名實兼備;其身後之子李如鬆勇過於智、李如柏平平無奇、李如梅文武不通,如何能夠成勢?陛下春秋鼎盛、福祚深長,不必生此無端猜疑。”

朱翊鈞一字不漏地聽完,坐在珠簾後麵,靜靜地看了他許久,才悠悠地答道:“申愛卿所言鞭辟入裏,為朕、為大明而未雨綢繆得滴水不漏。朕心甚慰。”

申時行又恭然奏道:“老臣聽聞有不少奏本呈進禦前,攻擊老臣與李成梁之間交通賄賂。老臣也確實收了李成梁不少的禮物,目前它們全部封存在府,隨時可以上交內務署。陛下是如何看待老臣這樣做呢?”

朱翊鈞呷了一口參茶,默然有頃,開口說道:“古語有雲:‘將相和,則天下安;將相離,則天下危。’申師傅清正廉潔、一塵不染,怎會貪財好利?您收他的禮品,其實是代朕而收。你不收他的禮品,反而讓他有猜疑疏離之心。朕懂得的。”

申時行俯下頭去,深深言道:“陛下聖明。”

“也不是朕的聖明。是……是以前一個老臣給朕解析過的。”朱翊鈞正講之間,忽然頓了一頓,沒有點明那個老臣的名字。然而,申時行卻隱隱約約猜出了他是誰。

朱翊鈞轉移了話題,斂顏問道:“在午門獻俘大典正式舉辦之前,李成梁在黃啟祥遇刺案、司禮監議事廳刺殺案中的嫌疑可以完全洗清並讓人無話可說嗎?”

“老臣定會盡力促成。”申時行鄭重答道。

朱翊鈞又問:“朕很好奇,朝鮮國究竟是送來了什麼樣的‘秘寶’,居然給黃啟祥帶來了殺身之禍?朕覺得,它應該是破獲此案幕後真凶的關鍵。”

申時行答道:“內閣已經正式行文前去谘詢,相信不久之後朝鮮國王李昖必會給陛下一個清清楚楚的交代。”

朱翊鈞徐徐頷首,侃然而道:“申師傅,今年的午門獻俘大典和‘禦駕巡邊閱視’,是一定要搞的。朕意以為,用午門獻俘大典,可以威鎮華夷;用‘禦駕巡邊閱視’,可以懷柔靖遠。朕一定要把這兩件大事熱熱鬧鬧地辦成。”

申時行臉上帶出淺淺的笑容:“陛下的用心,老臣一直是體會得到的。老臣也衷心希望陛下能夠恩威並施,一統華夷而坐致太平。”

朱翊鈞拿起禦案上一隻黃澄澄的小金牛鎮紙,在掌中慢慢地把玩起來:“朕既然有誌於成就漢武帝一樣的豐功偉業,便明白離不了衛青、霍去病一樣的奇才猛將相助。”

申時行仰視著珠簾背後高高坐著的青年天子,緩緩言道:“陛下既有此心此意,則人才自當應運而興、層出不窮。”

朱翊鈞手掌中的小金牛鎮紙忽然被一捏而緊,他的目光森森然直刺出來:“朕真的能和漢武帝比肩於世嗎?他能公然修成‘堯母門’,朕可以做到嗎?申師傅,您說呢?”

申時行麵色一白,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的。看來,朱翊鈞還是想效仿漢武帝晚年“廢長子而立愛子呀”!但“立嗣以長”,這是禮法的根本,也是天下儒士的政治底線。申時行在這個問題上,也難以與朱翊鈞並肩而立。

而朱翊鈞一言不發,仍在靜靜地等待他的咳嗽完畢。

半晌過後,申時行才慢慢止住了咳嗽,款款答道:“請恕老臣無禮。陛下方才問了什麼?老臣一時病發而咳,竟沒聽清一字一句。請恕老臣無禮。”

朱翊鈞眼底頓有一絲亮光幽然閃過,同時放下了手中小金牛鎮紙,輕輕言道:“申師傅既然一時沒有聽清,那便罷了。朕,不會逼你。”

申時行的鼻子忽然有些發酸,眼眶也熱了起來:“老臣謝過陛下,老臣謝過陛下。”

場中稍稍一靜。守在殿門處的陳矩卻忽然稟道:“陛下,左都禦史方應龍在小黃門外跪伏不去,執意求見陛下。”

朱翊鈞在垂簾之後悠悠開口:“方應龍此人最愛生事。申師傅,你覺得朕該不該見他?”

“光明正大,無心不可與人共見,無事不可與人共議,這才是明君賢臣之道。”申時行的語氣十分平和。

“陳矩,去引他進來。”朱翊鈞吩咐了一聲。

方應龍剛來殿中跪下,朱翊鈞便直言道:“方愛卿,朕已經有些乏了,隻給你兩刻鐘的時間,朕便要去休息了。”

聽完了朱翊鈞的講話,方應龍居然是滿臉的平靜之色:“老臣方才打擾了陛下的清修,老臣有罪。老臣今日麵聖,隻談一件事情:陛下,您端居九重,就沒有感到朝廷之上會有第二個張居正出現嗎?”

他這話一出,朱翊鈞和申時行都是麵色一震。

片刻之後,朱翊鈞緩聲開口了:“方愛卿,感覺隻是感覺而已,您在都察院是靠著感覺辦事的嗎?若無真憑實據,休得妄議同僚!”

“老臣自是握有真憑實據。”方應龍凝顏而道,“據老臣親身探訪,申閣老竟然重新起用張居正之餘黨介入朝中機務,他這是意欲何為?”

“張居正餘黨?”朱翊鈞瞥向了申時行,卻朝方應龍繼續問道,“朕已親政近十年,哪裏還會有什麼張居正餘黨?”

“前任翰林院庶吉士、現任喜峰關參將白清卓。他當年曾為戚繼光南遷廣州而血書上諫、午門鳴冤!”方應龍的話語間已帶出了濃濃的殺氣,“戚繼光可是張居正生前最為倚重的武將!所以,白清卓必是張居正之餘黨!”

“白清卓?”朱翊鈞微微眯起了眼縫,又握起了那隻小金牛鎮紙,“朕想起來了,他當年為戚繼光鳴冤血諫之際,還主動請求前去守邊衛國……這個人,活得很有誌趣啊!朕罰了他一頓廷杖之後,便聽從申愛卿的建議,‘以遷代懲’,答應了他的請求。申愛卿,您解釋一下?”

“啟奏陛下:方大人當年就指責過白清卓是張氏餘黨,老臣今天還是用當年的回答來回複他:請問張居正生前提拔過白清卓嗎?褒賞過白清卓嗎?網羅過白清卓嗎?白清卓又寫過歌頌張居正的長篇大論嗎?同樣,戚繼光提拔過他嗎?褒賞過他嗎?網羅過他嗎?這些問題,方大人當年便沒能答得出來,恐怕今天一樣答不出來!”申時行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方應龍,一句接一句地直逼而來。

“但……但他和張居正、戚繼光心意相通,為其打抱不平,就……就是張氏餘黨!”方應龍反擊道。

“心意相通?為其打抱不平?”申時行莞爾笑了,“陛下,這八個字可以作為實證嗎?他既無求於張、戚,便無利益糾葛;既無利益糾葛,便是據本心而論事,你們都察院不少名士也是這樣做的。難道你們監察禦史今後因為誰被褒揚了兩三句,也便是他的‘朋黨’了?因為他們‘心意相通、為其打抱不平’嘛!”

“你……你……”方應龍狠狠地瞪著他,“哪怕你巧舌如簧也沒用。老臣相信陛下懂得老臣話中之意的。”

申時行正視著珠簾之後一語不發的朱翊鈞,字字清晰而又不徐不疾地奏道:“至於方大人奏議老臣給白清卓擅授朝廷機務,不要忘了,他是薊遼總督李成梁的部下。據老臣所知,他是李成梁派來京中協助刑部、順天府、錦衣衛查清有關案情的全權特使。方大人,您看到老臣及內閣授給他一官半職的任命書了嗎?”

方應龍一愣,立刻又直叱道:“申閣老,誰不知道他是你的門徒?他在借你內閣首輔的這張‘虎皮’做大旗!”

“天下之士子,都可以假借老臣的‘虎皮’做大旗,隻要他們走的是正確之路,做的是正確之事!有什麼問題,老臣一肩擔下,決不推諉!”申時行夷然回視方應龍,雙目之中竟是熠熠生輝,令人不敢對視。

朱翊鈞在珠簾內聽得心潮洶湧,雙眉一揚,正欲開口,外邊方應龍已是吼了出來:“申時行,老臣會讓都察院行文參劾你這‘濫用權柄、樹恩於下’的行徑!”

“罷了!”朱翊鈞沉沉然低喝一聲。

恍若晴空響過一個霹靂,申時行、方應龍雙雙長跪下來,不敢再行言語。

“方愛卿,古語有雲:‘朝政宜一,大臣宜和。’你整天參這個、參那個的,這等浮躁不安,可有賢明大臣之風?”朱翊鈞雙手撐著龍椅扶手,冷然問道。

方應龍腦門上汗珠直滾:“陛下,請恕老臣聒噪。張居正生前鉗製言路而使皇權不立、皇威不張,老臣今日今時所為正是為陛下而激濁揚清啊!”

朱翊鈞肅然言道:“禦史言官,聞風奏事,用以激濁揚清自是為佳,用以黨同伐異則實不可取。尖酸刻薄之語,化玉帛為幹戈,今後如何讓人讀得下去?朕時常閱覽都察院的奏章,多是拿雞毛蒜皮之事而吹毛求疵!方愛卿及都察院眾臣都要深思啊!”

方應龍乖乖地斂色而答:“老臣遵旨。”

朱翊鈞的目光在申時行那邊轉了一下,又收將回來,望著殿門口的那個方向:“朕也收到過錦衣衛的密報,白清卓在外放守邊、‘以遷代罰’的這幾年裏,一直都是在訓兵練陣、備戰防寇,也立過不少軍功,倒也沒生什麼事端。至於他這一次回京協查要案,亦無不可,你們都察院也可以對他隨時監督嘛!‘聽其言,觀其行’,他若有絲毫謬誤,隻管呈送禦前,朕自會‘兼聽則明’、審而斷之!”

“是,老臣遵旨。”方應龍不得已,再一次恭然而應。

“就這樣吧。朕體已倦,你們退下吧。”朱翊鈞一邊說著,一邊長身而起,徑自往殿中側門走了下去。

隨著侍女推開廳門,包天符一見盧光碧便笑了起來:“光碧老弟能邀請包某來赴家宴,包某真是榮幸之至啊!”

餐席客座上,戶部郎中吳承信早已在位,迎著他亦是大笑而道:“包兄也來啦?光碧老弟說他家請了一位‘神廚’,讓咱們過來大飽口福,我可就不見外了,一早便到了。”

盧光碧連眼角眉梢處都飄著笑意,上前來拉包天符:“京城最好的‘山海樓’你們想必也都吃膩了,今天我就請了這位神廚給大家換一換口味。”

包天符急忙隨他入席,挨著盧光碧坐下,點頭直言道:“盧大人是吏部高官,素來是閱人無數,自然也是閱廚無數,你不會讓我和承信兄失望的。”

盧光碧仍是滿臉含笑,待他二人坐定,便舉手拍了拍掌:“上菜。”

幾個侍女款款而入,給他們每人麵前擺上了一碗開胃湯。那湯液似乳汁一般雪白,醇香撲鼻,一聞之下令人胃口大開。

吳承信端起碗來喝了幾口,大驚道:“這……這至少是五百年老鱉熬成的湯汁吧?口感如此鮮美,喝了後胃裏暖洋洋的。”

“是不是五百年或八百年的老鱉,我不知道,我隻在它被抬進後廚時看過一眼,整個身子足有車輪般大小……”盧光碧在旁含笑說道。

“值了!值了!”包天符將碗中鱉湯一口喝完,“我這一碗湯下去,是把百十兩銀子喝到肚子裏啦!”

盧光碧又一招手,侍女們趕緊上了第二道菜品,卻是芝麻餅、綠豆糕、蜂蜜花生、水晶包子等甜點。

包天符、吳承信抓起那些糕點,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吳承信還禁不住感慨道:“光碧老弟,你請的這‘神廚’確實了得——做的點心也是甜而不膩!”

“兩位兄台悠著點兒,下麵還有更可口的美味佳肴呐!”盧光碧這時才慢慢進入了正題,“你們一邊吃著,一邊聽盧某說個事兒。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想擇日和兩位兄台見一見麵,如何?”

“你的至交好友?當然沒問題,不要說見一麵,見十麵、見百麵都可以。”吳承信往嘴裏塞滿了綠豆糕,口齒含糊不清地講道。

“他是誰?竟能讓光碧老弟來為他如此說項?”包天符也很隨意地問了一句。

“白、清、卓。”盧光碧握著竹筷,輕輕地說了這三個字。

包天符和吳承信的動作一下全部停止了。

盧光碧唇角依然帶著微笑,不動聲色地瞧著他倆。

包天符放下手中的芝麻餅,眉角慢慢挑了起來:“在喜峰關南兵營當參將的那一位?”

吳承信也有些結巴地說道:“在永定門外公然硬頂方應龍大人的‘聖手狂生’?”

盧光碧無聲地點了點頭。

這時,侍女們已將多道菜品放滿了桌麵:粉玉蝦卷、麻辣白魚、金菊脆骨、銀針肉絲、紫雲南瓜、一品紅菌等,葷素分明,應有盡有,菜色絢麗,精致異常。

但包天符、吳承信二人卻似完全沒了食欲。

盧光碧伸手一引:“兩位兄台請用膳啊!”

吳承信擱下了筷子:“他又是來談南兵營補薪之事的吧?”

“他一門心思就隻記得這個事兒……”包天符也嘟噥了一句。

盧光碧看了看他倆:“我去年也為他找過二位兄台。現在看來,二位兄台已經和他很熟了吧?”

“人倒是見過一兩次,基本上每個月會準時給咱們部裏發一份公函催款。”吳承信還是夾起了一根銀針肉絲丟進口裏,“可不是我不幫忙,朝廷缺錢得很哪——不要說給南兵營補薪補餉,貴州、雲南、廣州等邊鎮的將士們也欠著薪俸呢!吳某怎能厚此薄彼呢?單給了他們南兵營,那些邊鎮找我們戶部鬧起來怎麼辦?”

盧光碧沒有直接拿話堵他,而是又笑眯眯地看向了包天符:“包兄這裏,你是兵部武庫司主事,可以從‘更新軍械、以款代物’的角度劃給他們一筆經費吧?今年你似乎幫大同鎮便操作了一次?你知道的,兵部王一鶚尚書是很欣賞白清卓的。你那邊呈報上去,王尚書一定會迅速批準的。”

包天符沒有馬上答話,而是拿筷子夾了一塊金菊脆骨在嘴裏慢慢嚼著。兵部上下,自然是對白清卓很熟悉的,就連王一鶚提起他來,也是滿口“小白”“小白”地叫喊著,喜愛之情溢於言表。但正是這一點,讓包天符極為不快。兵部有一個侍郎之位空缺了出來,部裏一直傳聞王一鶚想遷調白清卓來當這個侍郎。而包天符本來在部裏資曆深厚,也是接替這個侍郎之官的重要人選。那麼白清卓一來,便對自己的上位構成了莫大的威脅!難道自己會這麼傻,還會幫自己的競爭對手在政績上增光添彩?更何況還有麗影別院的那一層因素呐!想到這兒,包天符嘴裏“嘎嘣”一聲把那根金菊脆骨嚼得粉碎,吞進了肚裏。

然後,他雙手一攤:“光碧,你說的這個事兒,眼下不好操作呀!近來都察院正像瘋狗似的在兵部裏翻找白清卓的‘把柄’——鄔滌塵三天兩頭就往部裏跑!這個時候,我武庫司還敢和他聯手做這更換軍械、以款代物的設局?於他於我,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你隻要同意上報,王尚書再用印批準,這便等同於整個兵部都支持他白某人。都察院能拿整個兵部怎麼辦?你哪有什麼後患可憂慮的?真是鬧到了內閣,你覺得方應龍能夠一手遮天嗎?”盧光碧沒有正麵看他,隻是用筷子在撥拉著碗裏的那一塊麻辣白魚。

“你……你說得輕鬆,方應龍大人那可是權重勢大,我一個小小郎官敢得罪他嗎?他是不會拿王尚書、白清卓怎麼樣,可我怎麼受得起?光碧老弟,你我兄弟一場,也好歹為我考慮考慮!”包天符的話語說得有些冷硬了。

他先前可從未有過如此生硬的態度啊?!盧光碧頗感意外地斜視了他一眼,不再和他講話,而是又把目光射向了吳承信。

吳承信回視著他,聳了聳肩:“光碧老弟,我可以答應你——但是石星尚書那裏,你可以去摸一摸底。這個石尚書對南兵營補薪是一直強烈反對的。我簽字上報也沒什麼用的。”

“石尚書那邊是受到了方大人的影響?”盧光碧問了一句。

“應該是吧。”吳承信喝了一口老鱉湯,“石尚書一向和方大人走得很近。他會為了白清卓而公開得罪方應龍?”

“對啊!對啊!”包天符也叫了起來,“永定門事件,其實就是方大人和都察院向文武百官公開發出的信號:他們和白清卓勢不兩立,誰若敢幫白清卓,就會遭到他們的報複打擊!我聽說,原先和白清卓關係不錯的那個遵化縣令,姓顧的,本來一同進京的,現在不也是離開他了嗎?”

盧光碧抬起了臉正視著他倆:“你們既知道得不少,就不曉得白清卓的後台是誰嗎?你們害怕得罪方大人,難道就不害怕得罪站在白清卓背後的申閣老?這種事情,還需要我在這裏為兩位老哥挑明嗎?”

場中立時靜默了下來。包天符和吳承信的麵色卻顯得無比沉鬱。

盧光碧也不想逼得太緊,便緩和了口吻,舉起筷子道:“這樣吧,這件事情,今天暫時不談了。兩位兄台回去後再慎重權衡一下。也不用先急著表態,後麵再說。大家先吃菜!吃菜!”

他此話一出,包天符、吳承信這才仿佛鬆了一口氣,又喜笑顏開、熱熱鬧鬧地吃了起來,似乎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餐廳側廂的房間裏,竟是一身簡裝的上官雪衣在配菜調味。原來,她便是盧光碧請來幫廚的那位神廚。

她配完最後一道菜品後,把旁邊先前挑選出來的幾盤粉玉蝦卷、金菊脆骨、銀針肉絲、一品紅菌裝進了食盒,喊來侍女小芸,吩咐道:“你給住在東霖院的白公子送過去。這些是他最愛吃的菜品。”

小芸應了一聲,提起食盒便要出門。

上官雪衣略一沉吟,又喊住了她:“罷了!還是我自己給他送去吧。”

小芸提醒道:“有淩蘭那個‘母老虎’守在那裏,小姐你不方便去那裏吧?”

“淩姑娘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上官雪衣淡淡說道。

“但……但白公子回來的這幾天,卻並沒過來招呼您一下呀!”小芸忍不住說了直話。

上官雪衣的動作一下又停頓了下來。許久,她才幽幽言道:“也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哪裏還有臉麵去見白公子?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臟!”說著,她臉龐已是清淚如珠滾滾而下。

“小姐……您……”小芸急忙來勸。

上官雪衣自己慢慢擦拭著淚珠:“你快送去,免得菜品涼了傷胃。”

白清卓倚坐在窗口邊,手裏握著那隻“暖玉香囊”,天上的月華在他全身鍍了一層淺淺的銀輝。

他的眼角,依稀有隱隱淚光。

淩蘭則在上邊的屋脊處抱膝而坐,仰望著那輪明月,沒有發聲。

許久之後,白清卓把目光收了回來,投在桌上小芸送來的那方食盒上。他的思緒飛揚起來,仿佛回到了萬曆十一年那時:那一年他為戚繼光南遷廣州之事而義憤填膺、扼腕長歎,於是他和大師兄林映夕商量後,決定寫下血書諫文,準備次日辰時去午門公開擊鼓鳴冤。

他還將這份諫文給當時的女友上官雪衣一同看了。上官雪衣十分支持他,並承諾他萬一受罰而外放州縣,她甘願不辭艱辛與他一道同行遠去。那天晚上的月亮如同今夜一般圓如玉盤,上官雪衣的笑容裏溢滿了聖潔的明輝,令他永生難以忘懷。

不料,他血書上諫並受完廷杖後被送回府中養傷之際,上官雪衣卻突然沒了蹤影,再也不曾上門。

第三天一早,白清卓便公開發布了《與上官侍郎絕交書》,斥責了上官平芝一家的“蠅營狗苟”之後,自請外放守邊、以遷代罰。

從此,他遠處喜峰關,極少回京。

而今,自己回到京城,又該如何麵對上官一家若深若淺的逢迎呢?他緊緊地捏著暖玉香囊,久久不能平靜。

終於,淩蘭清脆而有力的聲音從他頭頂上傳了下來:“二師兄,您難道還願意被她傷害第二次嗎?如果再出現上一次的情景,您還能受得起嗎?”

聽到淩蘭的話聲,白清卓心神一定,從繁亂的思緒中一下掙脫出來。他朗聲言道:“小蘭,你去我和大師兄曾經一同居住過的那個舊宅——‘雲峰居’,把我們收藏的那隻‘八寶匣’拿來。”

淩蘭哼了一聲:“你想怎樣?那匣裏可都是你的心愛之物。”

白清卓長歎了一聲:“南兵營的弟兄們缺錢得很哪!我能擠出一分是一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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