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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瓔珞成串的簾帳背後,桌幾上那尊青銅博山爐中有香煙一縷嫋嫋而升,盤曲如龍蛇交纏之狀。到得半空之後,煙氣徐徐散開,似一層薄薄的青紗,浮將下來,蒙住了桌幾後麵那位緇衣僧人的麵龐,朦朦朧朧的,讓人看不真切。

緇衣僧人臉蒙青巾,垂目端坐,右掌托著一隻青獅碧玉雕件,口裏正低低地念誦著唐代名相裴度所作的《真慧寺》一詩:

遍尋真跡躡莓苔,世事全拋不忍回。

上界不知何處去,西天移向此間來。

岩前芍藥師親種,嶺上青鬆佛手栽。

更有一般人不見,白蓮花向半天開。

室門開處,一個勁裝蒙麵人走了進來,朝著簾帳跪伏在地。

緇衣僧人停住念詩,雙目依然微閉而不睜:“洪爾林的後事處理幹淨了?”

“上人,已經處理幹淨了。”勁裝蒙麵人恭恭敬敬地答道。

“內閣首輔和宦官大頭領在大明皇宮的司禮監議事廳公然遇刺,這本應是轟動朝野的大事件,不料,卻被大明朝廷強行掩蓋了下來。看來,申時行、張誠二人還算明智,懂得大事化小,不想引來朝野震蕩啊。”緇衣僧人緩緩而言,“不過,他們壓得了初一,還壓得了十五嗎?蓋得了第一件,還蓋得了第二件、第三件嗎?”

“朱翊鈞德不配位,天下士民不屑其已久矣。星星之火,必可燎原。”勁裝蒙麵人抬頭正視著簾帳之後,肅聲言道。

“朝鮮使臣黃啟祥遭到三眼神銃刺殺事件,來得十分蹊蹺,居然和我們所謀劃的司禮監議事廳刺殺事件幾乎同時發生。”緇衣僧人在蒙蒙香煙背後說道,“看來,有人和我們一樣,都把李成梁和遼東軍選為了突破口……”

勁裝蒙麵人冷聲問道:“上人,黃啟祥被三眼神銃劫殺案,會不會影響到李成梁的地位?會不會影響到午門獻俘大典的舉辦?”

“本座希望會影響到李成梁,但實際上應該不會。”緇衣僧人若有所思地講道,“當所有的線索如此刻意而明晰地指向李成梁和遼東軍,再加上在司禮監議事廳的刺殺案,反而在朱翊鈞他們心底為李成梁洗脫了嫌疑。因為,沒有一個正常人會同時製造兩件大案子,‘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這麼多線索套在自己身上。李成梁就是想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吧!”

勁裝蒙麵人咬了咬牙:“那麼,是誰製造了這一起黃啟祥劫殺案呢?目的何在?作用又何在?”

“依本座之推測,此案應該是方應龍、蕭虎臣一派的人刻意而為,其目的就是打破李成梁這幾年來的韜光養晦之計,把李成梁從‘水麵’下拉出來,置於眾矢之的的處境,逼李成梁退位交權,逼遼東軍自剪羽翼。”緇衣僧人雙目深處精芒閃動,握緊掌中的碧玉青獅,似欲將其“碎骨”,“這一切,一如他們當年對薊鎮戚家軍之所為。”

勁裝蒙麵人微微頷首:“您的意思是,黃啟祥這個案子,隻是那些清流派對付李成梁的一個‘導火索’……”

“不錯。其實他們不光是要打倒李成梁。”緇衣僧人慢慢平靜下來,“近來申時行以帝師之尊而平步青雲。方應龍一派肯定不會高興他如此得誌。而打倒李成梁,就是在斬斷申時行在外藩之中的臂膀。”

勁裝蒙麵人頓有所悟:“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一來,方應龍、蕭虎臣他們倒會為我們轉移一部分的嫌疑。”

“你可知道,申時行已經召喚白清卓返京相助了?”緇衣僧人眼底忽然精光閃爍。

“白……白參將也回京了?”勁裝蒙麵人駭然一驚,“那……那我們該怎麼辦?”

“不要管他。他還發現不了我們。”緇衣僧人的雙目又緩緩閉上,“而你,隻管辦好你該辦的事情。”

順天府的永定門遙遙在望,在暗灰色的天穹之下聳立如一座小山,顯得異乎尋常的巍峨和莊嚴。

白清卓端坐車廂之內,讓淩蘭掀起了馬車的窗簾,遠遠地注視著那座城門,表情凝然不動,臉上卻漸漸泛起紅潮。他的心情,想必已是澎湃不息。

五六丈開外,一輛青篷雙轅的精麗馬車正在那裏靜靜地等候著。馬車頂側插著的那個寫有“上官”二字的小木牌,在朔風中格外醒目。

顧少倫從窗口處看得清楚,訝然而道:“上……上官?上官平芝?禮部侍郎大人……”

坐在他對麵的淩蘭聽到“上官”二字,不禁緊緊地皺了一下眉頭,表情流露出了一絲深深的厭煩來。

白清卓自然也看到了那輛馬車,卻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目光裏飄蕩著一股莫名的茫然。

淩蘭咬了咬嘴唇,說道:“二師兄若是不想見他們,我們隻管直駛過去……”

“不必。”白清卓輕輕一歎,“她……她畢竟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淩蘭瞪著白清卓,恨恨地說道:“她在你心目中,比天仙還珍重……可是你在她心目中呢?”

白清卓把右手一舉:“停車。”

淩蘭隻得閉上了口。

馬車外一直騎馬同行的李井方見白清卓在顧少倫扶持下下了車,不禁驚問道:“白參將,你怎麼了?可是有些不舒服?咱們很快就進城了,您可以好好歇一歇。”

白清卓默默地擺了擺手,雙目直視著前邊那輛青篷馬車,神情變得愈發複雜起來。

“嘩啦”輕輕一響,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緩緩伸出,在陽光映照下是那麼的好看。然後,這手掌輕輕一擺,把馬車的珠簾徐徐撥了開來。緊接著,一位身著如雪白衫的女子探出了身,宛若一朵盛開的玉蘭,赫然映入眾人的眼簾。

她長裙委地,寬袖緩帶,長及腰際的秀發盤成祥雲之髻,然後梳成三綹,一綹似瀑布般披垂腦後,左右兩綹從耳側瀉到胸前,仿佛從瑤池月宮中一步一步走下了凡塵。

刹那間,李井方、顧少倫等人都看得有些癡了。

細看之下,這白衣女子在十分的嬌美豔麗之中,卻透著分的溫雅秀逸,另有兩分的冷豔高峻和一分的雍容華貴,似乎人世間所有女子的美態都濃縮在了她的身上。最有特色的是她那張麵龐,宛如一塊瑩瑩然寶光流轉的明玉,亮麗得令人感到一絲莫名的奇幻脫俗。

白清卓仿佛受不了她熠熠生輝的注視,微眯了眼,側過了臉,輕輕地咳嗽起來。

“清卓,你終於又回來了。”白衫美女的聲音清婉若黃鶯,在顧少倫耳裏聽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白清卓的目光斜斜地看向了旁邊:“雪衣,別來無恙?”

白衫美女悠然道:“一別五六載,久久不見君,雪衣過得很不好。”

白清卓這才回過了臉,平平靜靜地迎著她:“你有些變了。”

“是不是我變得有些更加白淨了?我今天來此之前,服過了幾劑‘凝血霜’。”白衫美女清清脆脆地說道,“為著見你這一麵,我準備了好久。”

“你何必如此?”白清卓的身形微微一晃,“凝血霜雖能潤膚嫩肌,卻是有毒的。”

“隻要清卓君你看了高興,我什麼都可以做的。”白衫美女柔聲說道,“我……我父親說,待清卓回京之後,還是到我們府裏去居住休息吧……”

白清卓把目光轉向了李井方:“這位是寧遠伯的參軍李井方公子。他已經安排我在遼東留京署住下了。”萬曆十八年之風起遼東李井方回過神來,急忙答道:“上官小姐,白參將有我們安排,您……您就不用費心了。”

上官雪衣一瞬間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很快,她又恢複了止水般的平靜:“也好。你和他們先聚一聚。淩蘭姑娘也陪著清卓你回京了吧?”

白清卓向自己車廂那邊看了一眼:“是的。”

上官雪衣也直盯著那個車廂的小窗:“有她在身邊陪侍你,我就放心了。”

顧少倫這時候突然結結巴巴地插進來一句話:“我……我也會一直陪護在白參將身邊的。”

上官雪衣優雅地橫掃了他一眼,卻把疑問的目光投向了白清卓。

白清卓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說道:“他是我在喜峰口結交的朋友——顧少倫,是遵化縣的顧縣令。”

上官雪衣這才向他含笑說道:“多謝顧公子和清卓兄交為好友。他一向很少交到真正的好朋友的,我為他感到高興。”

白清卓瞥了她一眼,沒有講話。

顧少倫激動得連連搓手:“好的,好的。”

上官雪衣轉過身來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個五彩錦緞香囊,向白清卓遞了過來:“清卓,我知道你近年來因氣血不足而體弱畏寒,所以我為你做了這隻暖玉香囊,你佩戴在身上會有益處的。這也是我今天給你的見麵禮。”

白清卓也不推辭,接在手中,隻覺這香囊裹著一顆圓珠形的溫玉,恰似半熱不冷的炭塊,入手便有暖氣沁體,十分舒適。他深深謝道:“難為雪衣你如此有心。我倒要還你一件禮物才是。”

上官雪衣甜甜一笑:“那麼,現在我便陪你們一同進城吧。”

恰在此時,白清卓忽然眸中精光一閃,深深地望向了她的身後某個地方,沉沉然講道:“我想,你應該先行離開了。這裏還有一位你我都不想看見的‘故人’,他已經不請自來了。”

上官府的青篷馬車漸漸行遠,如同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白清卓的視野。在另外一個方向,卻有一座披綢帶緞的豪華大轎,在八個青壯家丁的合力共抬之下,從驛道上緩緩行近。

“果然還是喜歡擺弄那麼大的‘花架子’。”白清卓望著那座豪華大轎,微笑著說道,“今天我們可真是有福——連都察院左都禦史方應龍大人都來親自迎接了。”

“什……什麼?”顧少倫似是嚇了一跳,“他……他恐怕是來意不善吧?!”

白清卓看了看他和李井方:“你們先回避一下。”

李井方、顧少倫應聲退了回來,隻留下白清卓如瀟瀟白楊般站在原地。

這時,馬車門簾一掀,藍影一閃,淩蘭飛躍而出,一掠而至,在場中與白清卓並肩而立。

白清卓的喉結動了一下,終是沒有發話。

大轎終於在他身前二丈開外停下。轎門裏緩步走出一個身穿光潔錦服的六旬老者。他背負雙手,往平地裏一站,一股逼人而來的威風竟使白清卓心頭微微一凜。

錦服老者方應龍注視著白清卓,一字一句地說道:“白、清、卓,你真的要回來?”

“有些事情,在下不得不回來。”白清卓不卑不亢地答道。

“很好。你倒有幾分銳氣,頗像老夫當年的情形。”方應龍走近來,“聽說鄔滌塵都在你手下吃了虧?”

“鄔大人心浮氣躁,想不吃虧也難。”白清卓微微一笑。

“哦?聽聞你自詡‘敏於行而長於言’?果然有些言下無虛。”方應龍臉頰的肌肉暗暗一跳。

白清卓無語以答。

“年輕人,京城裏的渾水不好沾染,一旦有失則洗脫不得。”方應龍的語氣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不要以為有個好座師,就能在京城裏意氣風發啦。七年之前,你是怎麼離開京城的?難道你又想讓七年之前的那場‘鬧劇’重演?”

白清卓冷冷笑道:“七年之前離京的是聖手狂生,七年之後返京的卻已是鐵頭參將了。”

方應龍臉上微微變色,抬頭望著霧蒙蒙的天空,仿佛又想到了什麼:“你過來,老夫想看一看你的那一雙手。”

淩蘭有些緊張起來,橫身擋在了白清卓的前麵。

“師妹,無妨。”白清卓大大方方地走上前。

就在白清卓走到方應龍身前二三尺之處時,原本悠閑以對的方應龍陡然感到心頭一緊,四下裏竟有一種莫名的可怕的無形壓力驟逼而至,仿佛是誰在看不見的地方握著弩箭對準了自己的全身要害!看來,這周圍埋伏了不少人正暗中窺視著這裏的一切!

他咳了一聲,向身後的大轎回頭看了一眼。然後,他的目光往四周平平一掃,神態卻依然顯得鎮靜至極。

場中,一時靜得連一絲風吹草動都能清晰可聞。

白清卓若無其事地將雙掌在方應龍眼下攤開:紅潤如丹的膚色,長滿老繭的掌肌,深長清晰的手紋……方應龍將他的手掌細細察看,忽然吟道:“‘兵符紋現掌中央,年少登科仕途昌。節鉞定居白虎堂,震戎邊塞擁旌幢’。難怪蕭虎臣有些壓你不住!你想做第二個譚子理和戚繼光?”

說話之間,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刀鋒般亮利!

白清卓很坦然地注視著他:“我隻想做好我自己。”

方應龍盯了他好久,才輕輕一歎:“你以為申時行能夠成為第二個張居正?”

白清卓也迎視著他:“我以為當今聖上堪稱一代明君。”

方應龍靜了片刻,緩緩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進了大轎。

仆役和家丁們立刻簇擁著那座大轎飄然而去。

白清卓望著他們的背影遠去,這才全身一鬆,在淩蘭的扶持下慢慢走了回來。

顧少倫、李井方急忙迎了上前。

白清卓隻淡淡說了一句:“好吧,現在我們進城。”

在大轎中,方應龍看著榻席上另一邊倚坐著的那個人:“今天這裏來了不止我們這一路人。”

“我知道。看來有人是很想他進京攪動這一池秋水啊!”那個人悠悠答道,“這個姓白的,貌似體弱乏力,實則精芒內斂,應該是一把能夠遇佛殺佛、遇魔殺魔的好刀。”

“可惜,他始終不為我們所用啊!”方應龍歎息道。

那個人冷然一笑,緩緩握緊了拳頭:“順天府裏的日子還長著呢!慢慢來吧。至於薊鎮那邊,我替你們且好好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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