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盧光碧,申時行坐回到圈椅裏,雙手以食中二指輕輕地揉著自己兩邊的太陽穴,同時靜靜地思索著。
書桌之上,嵌在那方紫檀木硯屏當中的玉璧裏,鐫寫著申時行最為欣賞的“四如箴”:立心如魏徵,處事如王導,行文如陸贄,進賢如荀彧。這是白清卓當年親筆所書而敬贈給自己的,自己也將它一直引為座右銘。然而,萬曆十年之後的朝局風起雲湧、暗流激蕩,自己雖身為首輔,在上有偏執之君和下有清流派等偏激之臣的夾擊之下,每一件事都要如履薄冰,每一句話都要三思而發,每一步路都要謀定而動,過得實在是艱難萬狀。自己既難以做到魏徵那樣以諫正君,也難以做到王導那樣鎮靜群臣。他隱隱感覺,自己的百般努力似乎也維持不了多少年了。然而,既在其位,便不得不善謀其職。自己既在內閣當一天“住持”,便念好一天的“經文”吧。
盧光碧來告訴他,在此番巡邊察吏中,白清卓已通過錦衣衛何遠的親臨考察,而且白清卓也願意及時動身回京襄助。這個消息讓申時行近期沉鬱之極的心情終於大大緩解。
不久前爆發的黃啟祥被三眼神銃劫殺案和自己與張誠在司禮監議事廳遇刺事件,其實十分險惡,也十分蹊蹺。雖然它們的線索都明確指向了李成梁的遼東軍,但申時行憑著豐富的閱曆和敏銳的直覺,恰恰認為這兩件案子絕不會是遼東軍蓄意所為。沒有誰蠢到把確鑿的證物、證據都留在現場來個“自我暴露”,李成梁等人真要這麼做,不是等同於自己跑出來當眾找死嗎?李成梁會是這麼輕躁這麼粗愚的人嗎?而且,從萬曆十年開始,李成梁就一直來函乞求內閣向聖上轉呈他致仕養老的心願。這些函件,都是被自己一手壓下的。這樣一位封疆將臣,會在自己意欲臨退之前捅出一個驚天大禍來殃及家門嗎?所以,李成梁本人和他的親信派係絕不會是這兩件案子的指使者。
然而,又會是誰製造了這兩件案子來嫁禍給李成梁和遼東軍呢?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這讓申時行百思不得其解。他此刻亦無意妄加猜測。隻不過,三眼神銃、遼東獵刀等凶器基本上是來自遼東方麵。所以,遼東軍內部多多少少也出了狀況。李成梁自己還是要負上一個“失察”的責任。因此,清流派借此敲打他一下,申時行並不在明麵上強行反對。
但是,最關鍵的風向來源於聖上朱翊鈞。從張誠、陳矩返回來的消息中,朱翊鈞在得知司禮監議事廳刺客事件後,還是動了疑心。聽聞聖上似是有意釋放一個動作:以先行免掉李成梁薊遼總督之兼職而專任遼東總兵之舉為暗招,試探一下李成梁的反應。如果李成梁反應過激,便對他步步設防;如果李成梁坦然受之,便可待查而明。
申時行卻知道方應龍、蕭虎臣一黨與李成梁一派的暗鬥是何等激烈。聖上一旦有了這個動作發出,豈不是更催動他們一哄而上、群起而擾之?他隻得又向司禮監密請麵見聖上,勸諫聖上暫緩行動。後來,張誠、陳矩把他的建議轉奏給聖上後,聖上雖然沒有答應接見他,但終歸還是聽取了他的諫言,隻是要求盡快查清案件真相,而且務必趕在午門獻俘大典舉行之前!
聖上既然這麼發話了,申時行這時隻能愈加寄期望於白清卓快快入京助自己一臂之力。那麼,他現在可趕到哪裏了呢?
正在此刻,老仆申和在書房門口稟告道:“閣老,上官侍郎前來求見。”
“上官平芝?”申時行默默自語了一句,把手一招,“讓他進來。”
不多時,一身便裝的上官平芝笑吟吟地踏步而入。他右手托著一方丹紅木匣,進門便朝申時行呼道:“申閣老,下官給您帶來了一件好東西,讓您高興高興。”
申時行站起身來,迎了上前:“本座近日確是心情不爽,上官侍郎能讓本座笑逐顏開,那可是大德一樁啊!”
上官平芝把那木匣匣蓋徐徐打開,隻見裏邊竟是一塊手掌般大小的瑪瑙文石把玩件。它通體呈橢圓之形,外麵裹著一重重淡白色的祥雲之紋,當中卻有一抹深紫色的奇紋,狀如一隻展翅高翔的仙鶴,瑩潔透亮,活潤可愛。
申時行一見之下,就拿將起來,握在掌中,雖是身處盛夏,卻感到一股清涼之氣透膚而入,體內沁沁生涼。
“申閣老,這是一塊‘天鶴奇石’,它的來曆十分奇特。”上官平芝徐徐介紹道,“據聞是宋仁宗之時,一位著名玉工外出四方尋覓玉材,行到終南山上清潭之際,見到一隻紫羽仙鶴佇立於潭心中央,而其足下實則是無石可支。微風一起,紫鶴如夢而逝。玉工急召鄰近漁戶到鶴立之處尋之,終於撈起了鬥大一塊方石。
“眾人搬運這塊‘石鬥’上岸之時,竟隱隱聽到裏邊似有涵水‘咕咚’動蕩之聲。玉工遂以利器細細剖開石鬥,果得這塊瑪瑙文石於‘水膽’之中。他因此石有鶴紋宛然如生,又加之曾經親見紫鶴幻形,便名之為天鶴奇石,奉入大內尚方署。宋仁宗鑒其有仙鶴翔雲之美紋,遂賜予名相範仲淹,而流傳至今。”
“難得你苦心尋來此物,確是令人心爽神快。”申時行將那天鶴奇石把玩不已,微微笑問,“不過,天生奇石之精,申某何德何能可以受之?”
上官平芝款聲答道:“此文石上麵若是龍紋,在下必是獻給聖上;上麵又若是鳳紋,在下亦必是獻入後宮。但此文石上麵既是紫鶴之紋,正與申閣老您朝服補子上麵的‘仙鶴’全然相似。然則此石若不歸您處,又該歸於何處?”
“平芝,沒想到如此難覓的珍石,你也找得到。德潤齋現在都沒有你的門道更寬啦!”申時行收了這塊天鶴奇石,卻從書桌上拿起一幅字畫遞給上官平芝,“來而不往非禮也。上官侍郎,本座這裏有一幅蘇東坡的《同席賞月帖》,你務必收下。”
“閣老您真太客氣了。”上官平芝知道申時行從來不會白收禮物,隻得將那《同席賞月帖》收入袖中。
申時行捏弄著那塊天鶴奇石,忽而又問:“平芝你今日前來,真的就是單單為送天鶴奇石而來?”
上官平芝這才斂了麵色,望了望屋內屋外,覷得四周無人,徑去把室門嚴嚴關上,然後回步走到申時行麵前,遞了一遝紙箋在他手上:“您請過目。”
申時行一閱之下,臉色漸漸泛青:這是朝鮮副使柳夢鼎托交禮部轉呈禦前的一份密報,其內容聲稱李成梁在今年年初曾因邊關互市之事向朝鮮國王李昖索賄二十萬兩白銀。李昖難以承擔,隻湊了十二萬兩交付遼東軍。而黃啟祥則是當時朝鮮國中極力反對李昖輸賄於李成梁的大臣之一。所以,柳夢鼎在密報中懷疑黃啟祥就是被李成梁派人以三眼神銃報複致死的。
讀罷這份密報,申時行沉思有頃,淡淡地講道:“這個柳夢鼎真是有些可笑啊!他也想跳進這攤渾水嗎?平芝,依末座之見,這份密報隻是柳夢鼎的個人猜測而已。它可以轉交唐鑒、何遠兩位大人作查案之佐料。至於柳夢鼎意欲上呈禦前,本座先和司禮監商議一下,看一看有無這個必要。”
上官平芝悠悠說道:“下官也是如此思慮的,所以一早就趕來您這裏稟報。”他瞧了瞧申時行,又道,“下官也懂得識大體、顧大局。不過,都察院在六部各司布有耳目,方大人他們遲早也會得到這份密報內容的。”
“你做得不錯。”申時行捏了捏掌中的天鶴奇石,橫掠了他一眼,“你讓柳夢鼎管好自己的口舌就行了。萬一都察院非要捅出來,本座再來化解吧。”
“是。”上官平芝恭然而答。
申時行把玩著掌中的天鶴奇石,忽然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你可知道白清卓近日即將返回京師?”
上官平芝的雙眉頓時微微一顫。
申時行又道:“申某聽聞,你的女兒雪衣小姐當年與白清卓堪稱‘一對璧人’啊……”
“往事如煙。”上官平芝眯了雙眼,深深而歎。
“你也不要怨怪白清卓後來的決絕。”申時行款款言道,“我想,當年清卓在午門鳴冤、血諫上書之前,便故意貶斥你父女二人,其實是為了不讓自己後邊的過激行為牽累到你們吧?”
上官平芝沉默著,沒有答話。
“但這七年來,你卻真的和白清卓形同陌路,老夫著實是有些不解。”申時行的語氣略略變重了。
上官平芝歎道:“閣老您是知道的,下官起自明州寒門,多年來上下周旋才慢慢近得禮部三品之位,豈敢輕易涉足旋渦?為著女兒的終身幸福和長遠之計,下官也隻能在當時倒張派和保張派兩大勢力之間保持中立……這一點,申閣老應該能夠理解。”
“所以,昨天下午你也曾去方應龍大人家裏‘敬送’了一幅米芾的字畫真跡?”申時行直視著他,麵露一絲微笑。
“這個……這個……下官也是不得已。”上官平芝頓時麵紅耳赤。
申時行的目光靜靜地投向了北壁上白清卓親筆所寫的那張“直方大”三字楷書橫幅,緩緩而道:“他此番回了京,老夫希望你們能夠對他好一些……”
法壇上的觀音聖像高高聳立,眉目如生,衣飄若飛,右手拂柳枝,左手托淨瓶,垂眸觀心,妙相莊嚴,仿佛於無限的靜穆之中又洋溢著無限的絢華。
李成梁雙掌合十默祈完畢,緩步上前,在她麵前的銅爐裏插上三支線香,又躬了三躬,這才退到白清卓的身畔。
白清卓巋然而立,身形一動未動。
“你不過去禮敬獻香?我們這青岩寺裏的菩薩很靈驗的。”李成梁向他悠悠說道。
“白某乃是儒門出身,‘拜天拜地拜父母’,不拜神佛和菩薩。”白清卓仰視著觀音聖像,淡然而答。
李成梁深深地盯了他一眼:“你果然無愧於聖手狂生之大名。”然後,他又悠悠一歎:“我們先前年輕的時候也像你這樣意氣風發,自以為百事可為,而今老了弱了,卻不得不求神拜佛以獲心安。希望你無須再走我們的老路吧。”
白清卓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出得觀音大殿,站到那座淩空高懸的天然觀景石台之上,李成梁和白清卓肩並肩俯望著下麵錦州那依山傍海、自東往西逐漸開闊的城池,不禁各自心生慨歎:果然是江山如畫,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啊!
靜待有頃,李成梁開口了:“老夫的寧遠伯府也不是很安全。所以,老夫請你到這裏來談一談正事兒。”
白清卓斜視了一眼站在邊上伺候著的李井方。
“井方兒是老夫的參軍,也是老夫的四十八義子之一,更是老夫最為得力的助手。”李成梁平平而言,“你知道嗎?你們一行人等離開喜峰口到這裏來,一路上至少有兩股人馬暗中跟蹤過你們。隻不過有你的師妹和我的井方兒護得周全,他們沒能找到空隙暗下毒手而已。”
“所以,他們幹脆撕破臉皮,居然要在寧遠伯府邸大門前將白某當場格殺?”白清卓悠悠一笑,“幸得李督帥您親自發聲阻止。白某不勝感激。”
“你是四品參將,又是申閣老所青睞的高徒,蕭總兵不會瘋到將你當場格殺的。他是在向老夫示威啊!”李成梁徐徐歎道,“老夫這個薊遼總督,在他眼裏,隻怕已是日薄西山了吧。”
“希望您用這一場‘鴻門宴’震懾住他們吧。”白清卓眉頭微皺,“遼東軍可不能亂哪!”
“震懾不了。都察院發來函告,高正思即將親自前來清查我們三眼神銃的賬目,對三眼神銃的鑄造、配備、使用等情況都要一查到底。”李成梁臉上愁雲重重,“你不知道,為了解決遼東軍的缺餉問題,老夫從三眼神銃等軍械款項裏挪用了不少……老夫甚至還敲過朝鮮藩國的竹杠……”
白清卓拿眼瞥了瞥李井方那邊:“您府中蓄養的十三位參軍和掾吏都是吃白飯的?”
“真還有吃白飯的!黃啟祥這個案子,我們遼東軍留京署就成了‘瞎子’和‘聾子’,什麼消息都沒給老夫打探出來!”李成梁狠狠一跺腳,“井方!你過來!”
李井方容色一變,急忙趨步近前而來。
李成梁回轉身來,任山風吹得他須髯橫飛。他正視著白清卓:“白賢侄,其實我李某人這些年來,一直明裏暗裏也對你們戚家軍多有保全,你自己也是看得清楚的。但老夫身份特殊,不好在明麵上表現得太過積極——外人稱老夫與戚大帥為‘西戚東李’,是張相爺放在北疆而倚以自重的左膀右臂……老夫的身上,也被他們打上了‘張氏餘黨’的烙印,老夫和遼東軍的日子並不比你們戚家軍好過多少……井方,你把那張字帖給白賢侄看一下……”
李井方上前,把一張字帖在白清卓眼下徐徐展開,隻見上麵寫道:
“萬曆十一年,巡邊禦史馮景隆上奏彈劾李成梁‘貪功冒進、虛受皇恩、宜行奪爵’。
“萬曆十二年,左都禦史方應龍率眾上奏彈劾李成梁父子‘擅利專權、養兵自重、盤踞遼東、禍不可測’。
“萬曆十四年,監察禦史邵庶以‘位列樞機而所為不法’之罪名誣陷李如鬆、李如柏兄弟。
“萬曆十六年,任養心、高正思等言官聯名彈劾李成梁父子‘兵權太盛、尾大為患’。
“…………”
白清卓看得雙眉緊鎖:“想不到李督帥和遼東軍也整日行走在荊棘叢中。”
“是啊!這些心心念念以反攻清算張相爺為己任的所謂清流言官,不僅搞走了戚大帥、苛待了戚家軍,而且對老夫和遼東軍也是毫不手軟……白賢侄,你要相信:我們遼東軍和你們戚家軍是唇齒相依、手足相濟的關係,我幫你們就等於幫我自己,你們幫我也等於幫你們自己——”李成梁講到這裏,忽然停頓了一下,思忖了片刻,又向白清卓鄭重說道,“老夫知道你最在意的是為南兵營補薪補餉的事情。老夫這裏有一個極好的辦法,應該能夠解一下你的燃眉之急。”
“什麼辦法?您請講。”白清卓的眼神一下亮了起來。
李成梁的眼珠轉了幾下,卻看向李井方:“井方,你和白賢侄好好講一下。”
李井方應了一聲,把白清卓拉到石台的一邊,細細講道:“白參將,您知道這一次午門獻俘大典吧?各大軍鎮參與這次大典,朝廷也是有獎金的。據李某所知,內閣和司禮監定下的是一百二十八個獻俘的總名額。他們準備這樣分配:貴州、廣州兩地,交來山匪各十五名。剩下的九十八個獻俘名額,全在薊遼方麵。每一個獻俘名額,朝廷獎賞黃金二百兩。李督帥經過慎重權衡,決定以薊遼總督的名義上報遼東軍五十八個獻俘名額,而你們南兵營則是四十個名額。這樣一來,你們南兵營即可受得八千兩黃金,既得褒獎,又獲補薪,可謂一舉兩得!”
白清卓聽罷,大喜過望,不禁雙手捏緊了拳頭,兩眼放出奇光來:“太好了!太好了!多謝李督帥對南兵營的大恩大德,白某沒齒不忘——隻不過,井方兄,可否請李督帥給南兵營再添幾個名額?”
“白參將,李督帥可是一個獻俘名額也沒給北兵營留啊!”李井方眼波流轉,“嘻嘻”一笑,“這樣吧,我代李督帥做主,再添三個,不能再多了!六百兩黃金,又可換好幾千兩白銀呐!”
“八個!八個名額!”白清卓不死不休地逼了上來。
“五個!就五個!”李井方一口咬斷,“不能再添了!我們遼東軍鐵騎營也是要補薪補餉的呀!他們也都是眼巴巴地望著這筆獎金來補貼呢!”
“這……這……”白清卓見他麵色堅定,又看了看另一邊滿臉平和的李成梁,隻得答道,“好吧,好吧。南兵營四十五個獻俘名額,說定了哈!”
李井方瞅了他一眼:“白參將若是經商務賈,必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手,德潤齋的牟二掌櫃也做不過你。”
白清卓哈哈一笑,跟著他又走回了李成梁身邊。李成梁莞爾一笑,伸手拍了拍白清卓的掌背:“白賢侄,井方和你可談好了?”
“談好了,談好了。”白清卓深施一禮,“白某代南兵營謝過李督帥您的大恩大德。”
“薊遼方麵能夠順利參加午門獻俘大典而領賞補薪,完全在於查清黃啟祥案件的真相,還遼東軍一個清白。”李成梁深深地看著他,終於亮明了底牌,“倘若案件不得偵破,白賢侄,你剛才和井方兒所談的便終將是一場空話。”
“李督帥,您有什麼需要小侄幫忙的?”白清卓含而不發,等著他自己把事情說破。
“白賢侄,你一向博學多才、聰穎特達,老夫希望你能出麵進京幫遼東軍周旋一下,化解掉這場‘無妄之災’。”
白清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您就如此信任在下?”
“白賢侄,你是完全可行的:申閣老是你的座師,上官侍郎是你的世交,各部院許多主事堂官是你的同窗,你當年又以聖手狂生之名在京師積望甚高——隻有你出麵,才能客觀中立地為我遼東軍鼓與呼、辯與爭!”李成梁認真講道,“更何況,你也希望南兵營、遼東軍都順利參加午門獻俘大典而受獎領賞吧?”
白清卓幽幽一歎:“既是如此,小侄唯有勉為其難。”
“很好。井方,你過來。”李成梁凝視著李井方,肅重之極地吩咐道,“從現在起,你就協助白清卓公子入京處置黃啟祥疑案等庶務。你要全力配合白清卓公子,一切聽從他的指揮,奉他如奉我、敬他如敬我!”
李井方聞言,立刻朗聲回答:“是。孩兒遵命。”
李成梁麵色不變,又拍了拍手掌。在白清卓詫異的目光中,一個遼東親兵雙手托著一方紫檀木盒走近了來。
李成梁親自動手打開匣蓋,取出一支粗若兒臂的紫參,對白清卓說道:“老夫知道你體氣極虛、痼疾纏身。這是老夫讓人這幾年裏特意為你尋找的‘千年參王’。你知道的,這種固本培元的天材地寶,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白清卓也不虛辭,大方而自然地伸手接過:“多謝李督帥。”
李成梁又拿出另外一件寶物遞在白清卓的眼下:這是一方堅潤如玉的瑪瑙石硯,通體有五彩花紋纏護上下,左下側有一抹深青色,狀如獨角犀頭;右上側則有一點圓眼,色似雪白,形若山間小月。
“哦?這不是宋相王安石先前收藏過的‘靈犀望月’天石硯嗎?”白清卓見多識廣,一眼便認了出來。
李成梁微笑說道:“申閣老清正廉明,不貪貨寶。但他終是斯文卿相,這一方奇石硯,他應該可以收下吧?清卓賢侄,你且代老夫轉呈於他吧。”
白清卓抬眼深望著李成梁。他終於明白這位和戚大帥一般深受張居正倚重寵信的李成梁,為何能在萬曆十一年後那一場場險象環生的朝局中安然脫身了。原來,他“以賄自保、上下結納”的手法已然是出神入化。
青岩寺依山而建,層層疊高,仿佛直入雲端。
山腳下,顧少倫站在馬車邊,仰望著半山腰那座平伸出來的天然石台,問淩蘭道:“淩姑娘,你看那裏有幾個人影,莫不是李督帥和你二師兄他們吧?”
淩蘭蹲坐在馬車的護欄上,嘴裏嚼著一根狗尾巴草,翻了翻白眼,沒答話。
顧少倫卻是沒話找話,又道:“淩姑娘,你覺得你二師兄踩進薊遼方麵的這攤‘渾水’,今後會有好日子過嗎?你不勸你二師兄多為自己的未來考慮考慮?”
“我二師兄當不當這個‘窮官’都無所謂:朝廷要他當呢,他就在位一天盡一天的職責;朝廷不要他當呢,他正好可以退隱江湖去養病修身,然後繼承師父的衣缽,收幾個弟子,也活得很舒服。他不像你,一門心思隻想討好上司、衣錦還鄉……”
顧少倫聽得滿臉冒紅:“你……你這是什麼話?我進仕途,雖不是奔著享福來的,但也沒必要非得一味自討苦吃不可吧?我隻想幹幹淨淨地當一個好官,掙一座‘口碑’回蘇州老家去!”
“我二師兄當年還不是你這個想法?結果還不是被罵成了‘狂生’!”淩蘭冷冷一笑,“過幾日到了京城,你會知道你現在是多麼的天真。”
顧少倫沉默少頃,又講道:“說起來,你二師兄真的是很怪啊:一是有書卷氣,可以和盧郎中、鄔禦史等人談經論典;二是有商賈氣,可以和德潤齋牟二掌櫃等人錙銖必爭;三是有痞匪氣,竟敢和蕭總兵他們拔刀相向!真不知道你二師兄是經曆了多少事情才變成這樣的……”
淩蘭將那根狗尾巴草拿在手裏一舞,居然發出“嗤”的一聲破風之響:“我二師兄最豐沛的是他那一腔的俠氣!他才是真正的大俠、奇俠!你那些看法,都沒看全……”
“反正,他一定是個怪人!你們南兵營裏最奇怪的人一定是他吧?”
“不,不是他。他哪裏怪了?”淩蘭認真地回答道,“我們南兵營裏的那個楊寒才是最奇怪的。他可以整整一天不言不語地埋頭做事,我們都叫他孤狼。”
“楊寒?他不是請長假回去照顧他的家人了嗎?”
“他是向二師兄請了兩個月的假,應該要回喜峰口了吧。”淩蘭隨口答了一句。
顧少倫忽地若有所思,回頭望著西南的方向:“是啊,這一次咱們前往京師辦事情,也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回喜峰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