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錦州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它北依鬆嶺山脈,南臨渤海深灣,東托遼陽城,西護山海關,堪稱大明東翼之門戶重鎮。

名相張居正曾在朝中明言:“錦州既是如此之要塞,則坐鎮之人非國之棟梁不可。”恰巧,薊遼總督、寧遠伯李成梁名字中的這個“梁”字,正與他口中“棟梁”二字交相輝映。

錦州城雄偉壯觀的堅牆炮台,隻是錦州的“軀殼”;李成梁父子和他們麾下的遼東鐵騎,才是錦州真正的“靈魂”。

而寧遠伯府邸,更是錦州城中氣勢最為恢宏、構築最為雍容的標誌之物。它占地足有半條街之長,外圍一百零八間廂房,盡是李成梁的家丁家將、義子義孫聚居之處。

府門前開闊的地壩上,鋪滿了青瑩瑩、厚墩墩的石磚。幾輛馬車緩緩行進,車輪在路上留下“轔轔”聲響,直到大門處無聲停下。

為首馬車裏跳下了李井方。他腰肢輕扭,滿麵春風,款步走到第二輛馬車車門前,親手掀起垂簾——掩口咳嗽的白清卓,一身錦袍寬帶,在顧少倫和淩蘭一左一右的扶持下走下地來。

白清卓斜斜抬頭,望向寧遠伯府邸大門前左邊高高聳立著的一座巨碑,上麵那“棟梁之臣、護國寧遠”八個朱紅大字甚是醒目。

“陛下的禦筆墨寶真是‘顏筋柳骨’、剛柔得當啊!”他望著這八個大字,“它們似乎是萬曆十二年時經由申閣老轉賜給李督帥的吧?”

“不錯。白參將居然連這些情況也如此清楚?”李井方微有驚色。

白清卓悠悠一歎:“李督帥這些年能一直在遼東之域屹立不倒,實屬不易啊!”

李井方臉上笑如桃花:“在下堅信李督帥還能在遼東永遠屹立下去的。”

“李大人,你真是李督帥難得的‘好參軍’。”白清卓收回目光,在他的臉上深深看了一眼。

恰在這時,“轟隆隆”一陣陣悶雷似的巨鳴從街頭那邊傳來,震人耳膜。

白清卓、李井方等人循聲回首望去,竟是一隊隊鎧甲鮮明、刀槍鋥亮的騎兵疾馳而至,直踏起滾滾煙塵,似浪潮一般湧近。

白清卓看得分明,咳嗽了一聲,拿絲帕擋在麵前,把撲麵而來的煙塵輕輕拂開:“果然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啊!”

塵土漸漸散盡,隻見那大明騎兵軍陣的前頭,立馬駐著一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的中年將軍——濃眉大眼、方麵垂耳,舉手投足間豪氣逼人。他正是薊鎮總兵蕭虎臣。

李井方一看,也不禁歎服道:“薊鎮北兵營的軍容軍貌也絲毫不亞於我們遼東軍鐵騎營啊!”

顧少倫緊張得手心裏都捏出汗水來:“原……原來是蕭總兵!”

白清卓卻瞧著李井方,慢吞吞地說道:“你此言不虛——薊鎮南兵營的軍費大多被他挪來裝備在北兵營上了,當然不會比你們遼東軍鐵騎營差多少。”

那邊,蕭虎臣見了他們,抖了抖背後的鬥篷,身形一正,直朝他們放馬過來。

他騎馬來到白清卓麵前,也不下馬,仗著自己鐵塔般魁梧的身材,端坐馬鞍之上,居高臨下地盯視著白清卓:“白參將別來無恙?”

“多謝蕭總兵垂詢——白某別來有恙,不便施禮了。”白清卓捂著心口重重地咳嗽了六聲。

蕭虎臣眼中直把李井方、顧少倫等人視作無物,徑自又向白清卓款款講道:“你‘有恙’也是該得的。在喜峰口關城喝風吃沙這麼多年,你身子骨又弱,不‘有恙’才怪!你怎不來找本座幫你挪一挪?本座保你決不吃虧。”

他語氣之親熱,連李井方聽了也直眨眼睛。

白清卓淡淡答道:“多謝蕭總兵如此厚愛。白某的身子骨在喜峰口待習慣了,換了地方會更不舒服。”

“白參將,俗話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蕭虎臣的口吻仍是異常親切,“大同鎮副總兵的職位即將空缺,又是從三品的秩級,你過去豈不是名實雙收?你若有意,本座立刻為你爭取過來。如何?”

白清卓也不想再和他彎彎繞繞,直接答道:“白某也願多在其他邊關闖蕩,但南兵營尚有餘責未了,白某豈敢輕棄而去?”

“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卒’。有何輕棄不輕棄的?”蕭虎臣開始冷笑起來,“你在喜峰口為將,難道還真的會為手下的兵卒們負責一輩子嗎?像扁擔離不開籮筐一樣,走到哪裏都還要帶著他們?”

白清卓正顏道:“蕭總兵,白某便實言相告,南兵營補薪補餉的事情一天不解決,白某一天就不能棄南兵營而去。”

蕭虎臣雙眉一聳:“白清卓,難道這大明朝的軍界之中,就隻有你一個人是愛兵如子?鎮邊南兵營至少還在本座的麾下吧?你口口聲聲要對南兵營負責到底,又置本座這個薊鎮總兵於何地?本座就是不喜歡看你一副自命不凡、舍我其誰的模樣!”

他這一番聲色俱厲的發作甩下來,恍若雷霆驟降,不僅是顧少倫,便是李井方也被震得麵容失色。

唯有白清卓神情沉靜如海,微波不生。他深深地回視著蕭虎臣:“白某真沒想到,在蕭總兵您這樣一位封疆要員的心目中,竟是如此看待白某的。”

蕭虎臣幾乎是咆哮起來:“你知道嗎?目前在薊鎮各個軍營裏,人人盛傳你白清卓如何愛兵如子、練兵成魔的種種事跡!甚至有一些參將、千戶、校官,居然以你為榜樣來推搪本座的軍令!本座已經忍無可忍!”

白清卓淡淡答道:“是非斷之於心,毀譽聽之於人,成敗付之於天。如斯而已。”

蕭虎臣濃眉一豎,眼中精光四射:“張居正當年處置名士汪伯昆時不也曾經講過‘芝蘭當道,不得不鋤’嗎?”

隨著他這淩厲的話聲直劈而出,他身後一隊親兵立刻嘩啦一響按刀催馬逼將前來!

淩蘭一聲冷哼,拔劍在手,倏地掩在了白清卓的身前。

刹那之間,寧遠伯府邸大門前的空氣緊張得幾乎爆炸開來!

然而,白清卓仍是亭亭玉立如寶樹,瀟瀟臨風似高楊,悠悠言道:“今日之情之景卻有所不同,你蕭總兵不是恩威並施之張相公,我白清卓也不是華而不實之汪伯昆。蕭總兵,你的引喻,似乎不太恰當。”

“你……你……”蕭虎臣被他噎得眼眸一翻,右手緊緊按住了自己腰間的刀鞘。

恰在此時,一個蒼勁而雄渾的聲音從府門深處遠遠傳來,卻令眾人聽得清清楚楚:“佳客駕臨,老夫失禮。井方,還不快代老夫將蕭總兵、白參將歡迎進來!”

聽到這個聲音,在場眾人皆是神情一變:那位薊遼總督、寧遠伯——李成梁,終於還是親自發聲了。

李成梁的心胸仿佛和他的肚腹一樣大得出奇,隻把方才在府邸門前發生的那一幕情形視而不見:盡管蕭虎臣如此率眾前來大興威儀,甚至還當著他的門幾乎要對白清卓動刀動槍,他都沉沉靜靜地忍了下來。

白清卓入府之後,便已經細心地觀察出:李成梁雖然仍是那般鷹眉虎目、顧盼生威,而眼角的愁雲卻若隱若現。盡管他高高地坐在宴會主位之上,表情呈現出平日所沒有的笑容可掬,可是他臉龐的肌肉扯動卻略顯僵硬。

他的左邊坐著蕭虎臣,右邊坐著自己的長子、遼東鎮副總兵李如鬆。蕭虎臣以下,坐著薊鎮副總兵章世彥、白清卓、顧少倫及薊鎮其他參軍、將校等人;李如鬆以下,坐著遼東軍方麵的李如柏、李如梅、祖承訓、查大受、李寧、李有聲等偏將。

“此番宴會雖名為‘備邊論策’,而實則是老夫召集大家來聚一聚、談談心的。”李成梁雙手按膝,聲如洪鐘地講道,“老夫是個粗人,本不喜歡什麼鶯歌燕舞、花紅柳綠的,也不如蕭總兵、白參將那般通文達武、倚馬千言。但在今天宴席之上,老夫還是請了一個擅長吟詩唱曲的高人,為大家助助酒興。”

蕭虎臣作為場中地位最高的來賓兼李成梁的屬下第一人,自然是要先行表態的:“我等多謝寧遠伯的盛情厚意。您對我等真是太過禮遇了。”

李成梁抬眼注視著他:“蕭總兵可是當年首輔張四維閣老選中的文武雙全之良才。稍後,你肯定也是要當眾唱和一首好詩好詞的。”

蕭虎臣的目光卻向白清卓這邊輕輕劃來:“這些年蕭某駐守邊鎮,提刀的時間遠遠多過提筆的時間,坐馬的時間也遠遠多過坐席的時間,滿口的刀槍劍戟,腹中再也沒有什麼好詩好詞了。”

“蕭總兵,你在老夫麵前,又何必如此謙遜客套?老夫又不能助你連升三級、封侯入閣。”李成梁朗朗一笑,把手往外一擺,做了一個無聲的手勢。

在眾人注目中,廳堂左角一簾紗帳緩緩垂下,隨風飄拂之間,裏麵乍然現出一個高挑人影,以慷慨激昂之音調吟誦道:

湖海平生,算不負、蒼髯如戟。

聞道是,君王著意,太平長策。

此老自當兵十萬,長安正在天西北。

便鳳凰、飛詔下天來,催歸急。

他吟到此處,忽然語氣一轉,又變得婉轉低回,款款吟道:

車馬路,兒童泣;風雨暗,旌旗濕。

看野梅官柳,東風消息。

莫向蔗庵追語笑,隻今鬆竹無顏色。

問人間、誰管別離愁,杯中物。

在座諸人聽得紛紛叫好。白清卓心下明亮:這一首宋詞正是辛棄疾所作的《滿江紅·送信守鄭舜舉郎中赴召》。李成梁讓人當眾吟誦此詞,顯然是在向薊遼兩鎮的文武將官宣示自己仍為朝廷所倚重,雖有三眼神銃之疑案,自己還可“不負蒼髯如戟”,而且依然有“便鳳凰飛詔下天來”的恩寵。

果然,李成梁轉過頭來,朝蕭虎臣含笑講道:“老夫粗通文墨,卻也覺得這首詞甚是符合老夫此時此刻的心境。蕭總兵,你說是也不是?”

蕭虎臣目光閃爍,徐徐言道:“李督帥位居方伯、威震朔邊,確實是不負‘蒼髯如戟’啊!”

李成梁大手一揮:“蕭總兵,你再來唱和一首,莫要推辭。”

蕭虎臣應了一聲,身形高高立起,揚聲而道:“在下便吟唱一首元朝名士盧摯所作的《蟾宮曲·鄴下懷古》——

笑征衣伏櫪悲吟,才鼎足功成,銅爵春深。軟動歌殘,無愁夢斷,明月西沉。

算隻有韓家晝錦,對家山輝映來今。喬木空林,幾度西風,慷慨登臨。

場中忽然靜默了下來,蹊蹺的是誰也沒敢開口喝彩,都把目光投向了李成梁。

李成梁卻深深地看向了白清卓:“白參將當年號稱聖手狂生,穎悟過人,你來談一談對這首元曲兒的看法?”

“對這首元曲兒,白某是這樣理解的:曹孟德壯心未已,東征西戰,不失為國捐軀之實;韓相公急流勇退,築堂自娛,則負先私後公之名。”白清卓淡然而答,“要學曹孟德,還是要學韓相公,全在當事人之一念之間耳!”

“白參將說得甚好。”李成梁撫髯一笑,向白清卓伸出手來,“白參將才是真名士自風流,你也唱和一曲?”

白清卓咳嗽數聲,向那坐帳之人開口說道:“那位帳中高人,白某氣虛聲弱,吟誦詩詞是有心無力。煩請您代白某高誦一首元朝名士張養浩的名曲——《普天樂·大明湖泛舟》。”

那帳中人清了清嗓子,腔調又是一變,竟然是和白清卓一模一樣的聲音,隻不過更加低沉有力:

畫船開,紅塵外,人從天上,載得春來。煙水閑,乾坤大。四麵雲山無遮礙,影搖動城郭樓台。杯斟的金波灩灩,詩吟的青霄慘慘,人驚的白鳥喈喈。

“白參將,你的這首元曲兒選得還很是歡快。不錯,不錯。”李成梁聽罷,哈哈一笑。眾人這才紛紛鼓掌喝彩。而蕭虎臣隻是冷冷地遠眺著白清卓,臉上毫無表情。

笑畢之後,李成梁又望向了他身邊坐著的顧少倫:“白參將,這一位是……?”

“這位乃是遵化縣縣令兼南兵營協理顧少倫,也是白某在喜峰口最好的朋友和助手。”

李成梁眉毛一揚:“哦?既是白參將的朋友,想來絕非泛泛之輩。顧大人,你也請唱和一首吧。”

顧少倫緊張得滿頭熱汗,卻又推辭不掉,急忙問白清卓:“我……我應該選哪一首詩詞?”

白清卓不言不語,用竹筷蘸水飛快地在桌麵上寫了“張養浩《慶東原》”六個字。

顧少倫無奈,隻得起身吟道:

鶴立花邊玉,鶯啼樹杪弦,喜沙鷗也解相留戀。

一個衝開錦川,一個啼殘翠煙,一個飛上青天。

詩句欲成時,滿地雲撩亂。

他這首元曲兒剛一吟完,李成梁、蕭虎臣、白清卓三人的目光齊齊抬起,在半空中碰撞了一下,然後各自又十分默契地分了開去。最後,還是李成梁大笑說道:“顧大人果然是白參將最好的助手!”

聽到李成梁這句評語,顧少倫坐在席下,不禁用袖角擦了擦額頭的熱汗,隻能是有些窘然地一笑而應之。

李成梁端起酒杯敬過大家一圈之後,又將目光掃向了左右部屬,正待開口,這時他身邊的長子李如鬆卻奮然而起,侃侃而道:“父帥,我等將士坐席談飲,豈可一味吟詩唱曲?孩兒願離席舞劍吟詞以助諸君之酒興!”

聽了他這話,李成梁向蕭虎臣那邊掠了一眼,正容叱道:“李如鬆,在公務之所,這裏沒有什麼‘父與子’,隻有上司和部下!你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嗎?”

李如鬆麵色微微一僵,看了看父親眼神所去的方向,隻得改口道:“李督帥,屬下願當眾舞劍吟詞以助酒興。望督帥大人允準。”

左右席間薊鎮方麵過來的眾人頓時暗暗心震:這一場筵席,中途陡然冒出這一出“項莊舞劍”的節目,豈不更是坐實了今天吃的便是寧遠伯府中的鴻門宴?!

他們齊齊把目光看向蕭虎臣。蕭虎臣卻麵無一絲表情,一語不發。

在靜默之中,又是白清卓的話聲悠悠響起:“李督帥,如鬆將軍說得對,我等畢竟是軍營中人,哪能光聽吟詩唱曲呢?過於文縐縐的,不太好。如鬆將軍的劍法出自明師,譽滿遼東,我等薊鎮中人正想一睹風采呢!李督帥,您可不能拂了我等的興致!”

李成梁聽他說完之後,雙眉微微一揚,這才沉著臉點了點頭。

李如鬆遂長身而起,手持長劍越席而出,昂昂然步入場中,轉首看向那邊的帳中人講道:“井方,我舞劍之際不願分心。你且幫我吟誦一首嶽武穆的《滿江紅·寫懷》,我可以放手舞劍。”

白清卓和顧少倫相顧一驚:原來那帳中的吟唱之人居然是李井方!真未料到他竟是一個罕見的口技高手!

李井方在帳中高聲而應,又清了清嗓子,開口便有一股慷慨蒼涼之氣溢然而來: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隨著他回味悠長的吟誦之聲,李如鬆肅立似嶽的身形微微一旋,右手握劍橫胸往外一劃,立刻綻開明晃晃似磨盤般大的一朵劍花,光亮奪人雙目。

眾人見狀,不禁齊聲喝彩。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吟誦之聲愈來愈響亮,而場中李如鬆的身法已如蛟龍出海,劍光似遊電穿梭,嘶嘶破風,帶給廳堂上陣陣涼意。薊鎮方麵的部將幾乎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李如鬆的劍風似暗刃一般從自己麵頰上、頸側邊、胸腹間一刮而過!他們在毛骨悚然之中,卻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地鼓掌叫好。

而唯有蕭虎臣直直端坐,靜靜而視。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到李井方的音調愈高之處,李如鬆倏地拔地而起,身輕似燕,手中利劍宛若一道銀虹凜凜然直貫而上!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在李井方硬邦邦的最後一段詞拋將下來時,李如鬆劍光如瀑從半空中一瀉而下,驟然向蕭虎臣桌前疾卷而去!

“啊!”眾人齊齊驚呼失聲!隻有李成梁手撫須髯,不言不動。

顧少倫驚呼之餘,右手一舉,似要有所動作——不料白清卓左手一截,拉下了他的手腕。在他驚駭回視的目光中,白清卓向他微一搖頭。

果然,場中很快就靜了下來。李如鬆靜靜地站在那裏,劍脊上平平穩穩地托著一隻酒杯,竟然是原本放在蕭虎臣麵前桌上的那隻。而那杯中,此刻居然滴酒未濺。

他麵色恭和,但手底的動作卻十分直接:將劍上的酒杯往前緩緩一遞,直送到蕭虎臣麵前的四寸之處才停了下來:“李某向蕭總兵敬酒施禮!”

好個蕭虎臣,也是安坐如山,麵似沉淵,顯得絲毫不驚絲毫不慌。他手裏竹筷倏地往上一點,正中李如鬆手中劍背:那隻酒杯立時彈跳而起,極巧極妙地飛到了蕭虎臣的唇邊,被他一口含住,把酒一吸而盡。

李如鬆這才徐徐收劍,深深一躬:“李某方才妄發狂興,失禮勿怪。”

蕭虎臣慢慢放下酒杯,含笑說道:“劍上敬酒,美事一樁,何來失禮?”

李成梁哈哈笑著拍了幾下手掌:“好好好!蕭總兵果然是每逢大事有靜氣!難怪薊鎮在您手中是固若金湯啊!”

蕭虎臣一斂容色,轉臉向李成梁恭然答道:“薊鎮固若金湯,一切仰仗您寧遠伯指揮有方。”

李成梁看著李如鬆緩步退回座位,話鋒卻沒放過蕭虎臣:“李如鬆剛才舞劍完畢,請問諸君有何賜教?蕭總兵?”

蕭虎臣輕輕抬了抬眼:“李督帥龍父虎子,後繼有人,蕭某欽服。”

李成梁嗬嗬笑道:“據聞左都禦史大人方應龍之子方寶棠以文才自旌,名動京師,那才真的是龍父虎子吧?老夫這裏隻是軍戶世家,蕭總兵謬讚了!”

蕭虎臣臉色一繃:“方大人乃是朝中柱石,非末將所敢妄議。李督帥說的是笑話吧?”

“笑話,當然是笑話。”李成梁嗬嗬一笑,不再在這個話題上深談下去,而是又一次瞥向了白清卓:“白參將,你也點評兩句?”

白清卓拿手帕掩著口輕咳了幾聲,坦然迎視著李成梁:“李督帥是希望白某實話實說?”

顧少倫連忙暗暗扯動白清卓的衣角。白清卓卻向他淡淡一笑,表示並不在意。

李成梁雙手撐在桌上,直直地盯著他:“本督一向最喜歡聽真話、聽實話。難道弱不禁風之白參將,居然真的很懂劍法?”

“如鬆將軍的劍法是出自‘青藤老人’徐渭徐文長先生的真傳吧?”白清卓目光平轉,問向了李如鬆。

李如鬆大吃一驚:這套劍法是當年徐渭應戚繼光之邀北來邊關時密授給他的,卻不料今日竟被這白清卓一眼識破根底!看來,父帥一直顯得那麼重視他,果然確有理據。他心念至此,也不得不向白清卓點了點頭。

白清卓又緩緩說道:“如鬆將軍的劍法奇招迭出、攻守自如,確是玄妙無方,白某佩服。但是——”

眾人聽得一愕。

他繼續說了下來:“請問如鬆將軍,您這劍幕舞得是‘水潑不進、針插不入’——倘若白某拿你們遼東鐵騎營之三眼神銃開火射擊,如鬆將軍的劍鋒可以擋住幾顆火銃鐵彈?”

場中頓時一陣哄然,而後又沉沉地靜寂了下來。

李成梁和蕭虎臣都是麵無異色。

片刻後,李如鬆悶悶地答道:“不能。”

李成梁終於沉沉開口:“白參將,您有話請講,本督洗耳恭聽。”

白清卓侃侃然講道:“此話已藏我心底許久,今日得此機緣,不得不一吐為快。當年戚繼光戚大帥鄭重指出,來日之戰爭,關鍵在於軍械之優良與陣法之嚴謹,而不在單兵肉搏之優劣。白某希望遼東軍不可過於偏重單兵技擊之長,而須補軍械與陣法之不足,方能百戰百勝、威震蠻夷!”

全場又一次深深地靜默了下來。氣氛裏透著一絲古怪、一絲沉鬱,又有一絲凝重。

“戚大帥?難得你還記得戚大帥。可見你是個有心人。他比本督還年輕十多歲,卻離去得比本督還早,可惜了呀!”李成梁的話聲忽然變得莫名感慨,“萬曆七年,當時我倆還聯手抗擊過蒙古土蠻……他手下的南兵營一擺開陣法,有戰車衝鋒、有藤牌盾護體、有雁行刀出擊,蒙古土蠻隻有望風而逃!那幾仗,打得真是過癮啊……”

蕭虎臣在一邊聽著,目光閃動個不停,卻是一聲不吭。

最後,李成梁長歎一聲,又看了看李如鬆,肅顏說道:“如鬆,白參將的這番忠告,你一定要牢記在心、知行合一啊!本督已經老了,將來薊、遼兩軍的‘再鑄輝煌’,就著落在你們的肩上了!”

說罷,他把深深的目光投向了那個似不可及的遠方,仿佛看到了那尊曾經和自己並轡衝殺、縱橫無敵的魁梧身影,不禁慢慢濕了眼眶。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