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絡橫林,山沉遠照,迤邐黃昏鐘鼓。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宦,駸駸歲華行暮。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盧光碧凝望著書房南牆上這幅字,在口中輕輕地吟誦著。這首詞乃是自號“慶湖遺老”的南宋貴族詞人賀鑄所寫之《天香》。常人看來,它不過是一段激越蒼涼、傷時感遇的詠懷之詞罷了,但在當年朝內清流儒林眼裏,這首名詞還寓有另外一番意味。
“林……林兄台這些年真是神龍潛隱,你也一直沒找到?”盧光碧此刻沒有了在官場上的故作姿態,而是轉臉看向白清卓,非常隨和地問道,“申師傅也找了他很久,卻都杳無音信。”
白清卓靜靜地注視著那張筆力沉雄的字幅,沒有即刻答話。這首詞當年是由大師兄林映夕親筆寫好送給他的。而“林映夕”這個名字其實也嵌化在這首慷慨動人的名詞之中——“煙絡橫林”中的“林”、“燭映簾櫳”中的“映”、“迤邐黃昏鐘鼓”所呈現出的“夕”。
那些年,白清卓和林映夕從師門學藝下山後,都考取了翰林院的庶吉士:白清卓自號聖手狂生,林映夕自號天峰秀士,均以激揚文字、勇於諫爭而譽滿京師。張居正、申時行等重臣都視他倆為“後起之俊秀”。萬曆十一年,他倆一同為戚繼光遭讒南遷之事而血書上諫、午門鳴冤,一同遭受廷杖刑罰,一同被貶官外放。隻不過,白清卓卻自請來到邊關任事贖過,而林映夕則掛冠而去,不知所終。當年朝廷黨爭之崩壞淆亂,現在回想起來,白清卓仍是暗暗為之扼腕。
好一會兒都沒等到白清卓的回應,盧光碧有些錯愕,慢慢轉過身來,徐徐向他走近。
窗外落日的餘暉斜照進來,投映在白清卓的臉上。在那斜陽餘暉映照之下,白清卓清瘦的麵龐似刀劈斧削般棱角分明。盧光碧靜靜地看著他這一張被塞上風沙打磨得如岩石般線條剛硬的臉,慢慢地濕了眼眶:當年那個聖手狂生有臨江放言、血諫社稷的清逸倜儻,而今凸顯得更多的是一種蒼黃大漠般的沉靜篤實。
在盧光碧深深的目光中,白清卓輕聲答道:“若他還在,我一個人應該不會這麼累吧。”
“這七年來,真是苦了清卓兄你一個人了。”盧光碧的聲音突然哽咽了。
“沒什麼苦不苦的,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在這裏過得挺好。”白清卓還了他一個深深的笑容。這一笑,掩去了多少滄桑歲月的艱辛,又蓋住了多少孤軍作戰浴血沙場的執著。盧光碧忽然覺得一陣慚愧浮上心頭。當然,在與白清卓分手的這七年裏,自己也曾在朝中追隨申時行整肅吏治、嚴正綱紀,但大多是坐而論道、口辯筆伐,又豈如白清卓這般馳騁疆場、流血流汗?同是效忠朝廷匡扶社稷,但麵對白清卓的境遇和作為,盧光碧忽然有了一種幾乎不敢與他正視的感覺。
這七年來,當初比白清卓晚一科入仕的盧光碧都已做到了吏部郎中的要職,而白清卓卻還屈居在邊遠關隘當一個小小的參將。隻要一想到白清卓付出之巨大與所得之微薄,盧光碧便是心頭一震。不,不,不能讓他再在這裏待下去了。他深吸了一口長氣,緩緩說道:“清卓兄,雪衣姑娘知道我這次來喜峰口,便讓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來。”
他去書桌邊拿起一疊食盒,向白清卓介紹道:“這是她親手為你做的‘東坡蜜餅’,很香很甜的。”
“雪衣?”白清卓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緩緩平息之後,掏出那隻小瓷瓶,喝了瓶裏的一口藥汁,這才悠悠而道:“她這些年來給我寫了很多信,都在書桌上那個匣子裏裝著。她應該明白我的苦衷吧?”
“雪衣知道你一向喜歡辛棄疾的詞章,這次親手抄了一份辛棄疾的《念奴嬌·書東流村壁》的下闋,讓我帶給你。”盧光碧悠悠然說著,將一張清香溢的粉紅紙箋朝白清卓遞了過來。
白清卓接在掌中,一邊閱看,一邊念道: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樽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他讀罷後,將紙箋輕輕放下,徐徐一歎:“罷了。與其讓她來日悔,何如讓她今日恨?”
“清卓,你終歸是要離開這裏的。”盧光碧一邊從胸衣裏摸出一份信函遞來,一邊沉吟著緩緩開口了,“這是申師傅給你的一封親筆信。清卓,這可能是你重返京師聲名鵲起的一個絕佳機會。”
白清卓接過那封信,埋下頭來,細細看了一番。然後,他低低地說道:“原來是為朝鮮使臣被劫寶暗殺的事情……薊遼這邊早就傳開啦!李成梁恐怕又會成為第二個被落井下石的戚大帥。”
盧光碧看著他,沒有插話。
白清卓捏著掌中的小藥瓶,也慢慢思忖起來。現在朝中格局有了微妙的變化:當年靠反張、倒張而起家的大宦官張鯨猝然倒台,方應龍在朝內孤掌難鳴,而申時行的權位也得到了空前穩固。那麼,在這樣的朝局背景下,自己倒還真有可能回京師做出一番作為。所以,在這份信函裏,申時行才會用辛棄疾的另一篇名詞《滿江紅·建康史帥致道席上賦》的上闋來暗示和勉勵自己。
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又還向,九重深處,玉階山立。袖裏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且歸來,談笑護長江,波澄碧。
在這段詞中,他也確實感受到了申時行對自己的情深義重。於是,他心念一定,不再說什麼廢話了,直接向盧光碧莊肅言道:“這樣吧,你此番返京先轉告申師傅,我會盡快回到順天府幫朝廷分這個憂的。”
盧光碧一聽,臉上頓時喜色四溢,連聲喊道:“好!好!好!”
白清卓看著他,又有些自失地一笑:“其實我這幾日來一直都在猶豫自己該不該返回京師……你知道嗎,朝廷拖欠我戚家軍南兵營的薪餉已經太久了,很多戰友在江浙老家裏的父母妻兒都快揭不開鍋了——我已經被逼得又要像七年前一樣到午門去擊鼓鳴眾、麵聖討薪了!”
“啊?你又要出演這一場‘大戲’?”盧光碧一驚,急忙勸道,“如今申師傅位居首輔,德高望重,有他上下調劑,何至於此?隻要協助朝廷把這件大案查細查實,你大功在身,所求之事自然無不順遂。”
“好吧。白某希望一切如你之吉言吧。”白清卓的麵色始終有些幽沉,“方應龍和所謂的‘清流派’那邊,希望申師傅屆時也壓製得住吧。”
南兵營的客房裏,鄔滌塵緊皺眉頭,倚著昏黃的燭光,正在苦苦思忖:這一次出來巡邊察吏,他本想替方應龍鎮壓一下朔邊軍營中反對蕭虎臣的勢力。但現在看來,以白清卓為首的南兵營確實是桀驁不馴,難以對付。自己又想私底下和盧光碧、何遠通氣,準備聯手搞掉白清卓,不料他二人反而對白清卓的表現讚不絕口。這一下他孤掌難鳴,在巡邊察吏的報告文牘中也對白清卓做不了什麼手腳。而越是如此,他覺得自己越應該盡快把這個蕭虎臣的絆腳石白清卓踢開才行!但方法何在呢?他一時又苦思不出。
就在此刻,房門被人從外麵輕輕敲響。
鄔滌塵急忙過去開門,果見是顧少倫站在門口。顧少倫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鄔大人夜召在下,有何貴幹?”
鄔滌塵瞧了瞧他身後,低聲問道:“隻有你一個人來吧?沒有誰跟蹤吧?”
顧少倫也低聲答道:“沒有,沒有。下官很小心,一路上無人跟蹤。”但他心底一想到那個神出鬼沒、仿佛無處不在的淩蘭,又是隱隱一懼,卻又不好向鄔滌塵說起。
“來,來,來。”鄔滌塵關緊了房門,讓顧少倫在身邊坐下,收起了白天時的咄咄威勢,換了一副麵孔,和顏悅色地對顧少倫說道,“顧大人在這裏三年的邊關守備生活很辛苦吧?”
“為聖上守邊撫民,下官豈敢言苦?”顧少倫恭然答道。
“其實顧大人不必過慮,我們彼此都不是外人。本座和德潤齋的牟萬琛牟二掌櫃也很熟。”鄔滌塵緩緩道來,“老牟談起過,顧大人你是江南素封之家出身。你家中本想讓你篤行陶朱之道,結果你自己卻考取進士之業。你這算得上是違逆家族之命而從文入仕的喲!”
顧少倫聽著,心中暗想道:這個牟萬琛,果然有些門道,居然和都察院也有關係!他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謙遜說道:“古人雲:‘達則兼濟天下’。顧某還年輕,不想在市坊之間獨善其身。”
“是啊!本座也希望你能在仕途有所建樹,光大你顧家的門楣。”鄔滌塵臉上的笑容半深半淺。
顧少倫立刻會意,遞上一張三百兩的銀票:“這是下官的小小心意,恭請鄔大人笑納。”
鄔滌塵卻似毫不在意地推了回來:“你的心意,本座全然明白。你我之間,來日方長。”
顧少倫還要再送,卻聽鄔滌塵不輕不重地說道:“白清卓這個人很是犀利,你和他相處得來?”
顧少倫一怔,從鄔滌塵陰沉下來的臉色中,仿佛意識到了什麼,便很小心地答道:“還行吧。顧某這三年來也習慣了。”
鄔滌塵俯過身來,低聲說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可能會被調任蘇州府通判或禮部主事。這次巡邊察吏,本座給你上報為‘卓異’。”
“多謝鄔大人抬愛。”顧少倫的心情十分激動。
“但你先要寫一份彈劾表來交換。”鄔滌塵的聲音低如耳語。
“什……什麼彈劾表?”顧少倫吃了一驚。
鄔滌塵的目光似尖刀一樣逼視著他:“以你遵化縣令的身份,揭發並彈劾喜峰口南兵營參將白清卓剛愎自用、欺詐商戶、結黨營私、目無法紀!”
“這……這……”顧少倫麵色緊繃,顯得煞是為難,“白參將並沒有欺詐商戶、結黨營私的實事啊!顧……顧某不好捏造呀!這個……這個,非要這樣對他不可嗎?”
鄔滌塵鐵青著臉:“白清卓是張居正餘黨,上邊有人對他十分不滿。”
顧少倫腦海裏一浮現出淩蘭那冷若冰霜的俏臉,便不禁往窗外看了又看,期期艾艾地說道:“下……下官覺得你們上邊可以用‘患病失職’的理由將他處置了呀。”
“哦?本座還要你來指教怎麼做事?”鄔滌塵瞪了他一眼,又覺得自己不好過度發作,就悶悶地說道,“你沒看到盧光碧一直袒護他嗎?”
顧少倫咬了咬牙,隻得直言相告:“鄔大人,下官此刻也不好出頭去當這個‘惡人’呀!”
“哦?看來你負了牟二掌櫃一番苦心哪。”鄔滌塵幽幽說道,“今夜本座也不逼你。你暫且回去吧。有一天你想通了,隨時可以找本座。”
顧少倫麵色有些暗沉,便也不再逗留,急忙告辭而去。
鄔滌塵心中煩惱,也未起身相送,待他走遠之後,才長長而歎:他本想強迫顧少倫寫出彈劾表,但一來顧少倫畢竟有些背景,二來德潤齋那邊似與顧少倫關係匪淺,他隻好暫時按捺住這股衝動。既然在這裏做不了白清卓的文章,那就回京再另想辦法吧。
他心念方定,忽聽風聲一響,窗戶頓開,一個蒙麵黑衣人持劍飛落在他桌前,正目光閃閃地瞪著他。
鄔滌塵麵色一變,卻冷笑道:“你是白清卓派來的人?”
蒙麵黑衣人手腕一翻,那柄利劍一劃而出,橫在了他的頸側。
鄔滌塵的聲音頓時顯出了幾分淩亂:“你……你是白清卓的那個小師妹?這……這劍穗我白天見過……”
“你這個狗官,竟在背後指使別人放冷箭陷害我二師兄!”那個聲音清脆有力,果然正是淩蘭。
鄔滌塵忽然有些明白顧少倫為什麼會那麼快地拒絕自己了。他定下心神,腦筋一轉,倒又穩住了聲氣:“淩姑娘,你覺得你二師兄一直拖著病體枯守在這個位置上,真的很合適嗎?”
淩蘭沒有答話,劍鋒在他頸邊也沒再移前。
鄔滌塵又板起了臉:“你今夜有膽真敢殺我?”
“你看我敢不敢?!”淩蘭怒叱一聲,劍鋒也往前推了一推。
鄔滌塵身子朝後一縮,急聲道:“淩姑娘,我知道你能殺我——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你給我這一劍嗎?你這一劍下來,就坐實了他白清卓擅殺朝廷清流的罪名!你願把他牽涉進來嗎?”
淩蘭緩緩收回了利劍:“你確實是一個‘真小人’。但憑你,還害不了我二師兄。”說罷,身形一縱,從窗口飛掠而出。
鄔滌塵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側,一臉的後怕之色。
為時三天的巡邊察吏很快就結束了。白清卓、吳惟忠、顧少倫一起將盧光碧、鄔滌塵、何遠三人一直送到了十裏長亭之處。
臨別之際,盧光碧神色肅然,把顧少倫單獨留下來在一邊談話:“德潤齋的招呼也打到盧某這裏來了。看來這幾年德潤齋在喜峰口靠著你發了不少財。”
顧少倫恭恭敬敬地答道:“啟稟盧大人:民豐商茂、百姓康樂,可是陛下年底巡邊閱視的重點。”
盧光碧瞅了他一眼:“德潤齋的背景很深,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們真正的底細。今後,你務必多一個心眼,還是謹慎周全一些。”
顧少倫連忙點頭:“下官一定謹記您的教誨。”
盧光碧注視著他,寬顏一笑:“盧某今天能單獨找你交談,是因為盧某知道了鄔禦史曾經夜召你商議過‘要事’。”
顧少倫神色一變,聳然答道:“下官不明白盧大人在說什麼。”
“嗬嗬嗬。”盧光碧淺淺一笑,“很好。清卓兄沒看錯你——在他的大力推薦下,你在此番巡邊察吏中被評為卓異了。回京之後,吏部會行文讓你升為從五品的秩級。”
顧少倫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扭捏起來:“這個……這個……請盧大人恕罪——顧某還是希望能夠‘內遷’,哪怕是不升秩級也行。顧某想在家鄉父老麵前實現‘錦衣晝行’的心願。”
“說實話,‘內遷’有什麼好的?”盧光碧怔了一下,“你棄商從政,總不會是想學鄔滌塵這樣在三司六部裏蠅營狗苟吧?”
“這個……這個……”顧少倫一時有些語塞:難道你盧大人不也是在三司六部裏混嗎?
盧光碧想了一下,問他:“有兩句詩——‘君是當今鎮遠侯,賦詩橫劍在雄關。’你知道是誰送給清卓兄的嗎?”
顧少倫又是一驚:“下官如何得知?”
“這兩句詩是當今兵部尚書王一鶚親筆題送給清卓兄的。所以,少倫啊,俗話說得好,‘十步之內,必有芝蘭’。跟著清卓兄在這裏好好幹事,你將來一定會脫穎而出的。”盧光碧直接向他點明了底細。
顧少倫深深一禮,臉上的表情卻顯得十分複雜:“盧大人既有如此明示,下官自當盡力而為。”
“來來來,這是昨天南兵營的巡防隊在城外草原裏獵到的幾頭野狼,它們的肉烤得可香了!”白清卓在飯桌上笑盈盈地給顧少倫夾了一筷子油滋滋的烤肉塊,“咱們軍營裏像這樣‘打牙祭、添口福’的機會並不太多喲。”
顧少倫被他請來共進晚餐,倒也沒怎麼在意菜品如何,隻道:“白參將你這話可說得顧某都不敢吃下去了!顧某喊外麵的衙役到街上再買幾份肉肴回來?”
“不必,不必。”白清卓微微笑道,“你知道的,我又沾不了多少油葷。淩蘭,你好好陪顧大人吃個痛快。”
淩蘭拿了一柄匕首在旁邊自顧自地切著狼肉大口大口地吃著,像是沒聽到白清卓的吩咐一般。
顧少倫端起酒杯向白清卓敬來:“盧大人說了,白兄有陰德於顧某,顧某感謝不盡。”
白清卓以茶杯回敬道:“顧大人是個好人。”
顧少倫放下酒杯,感慨而言:“白參將,顧某這三年來竟不知你是天下聞名的聖手狂生,失敬失敬。你看,你的師妹淩姑娘武功這麼高強,那麼你也應該是身手不凡了?”
“顧大人,你認為白某這痼疾纏身之狀是裝出來的?”白清卓打開那隻白瓷瓶,徐徐呷了一口藥汁,苦得他微微皺眉,“這七年來每天三次喝這麼苦澀的藥汁,裝得再像,脾胃怕也是受不了吧。”
顧少倫夾了一塊烤狼肉放進嘴裏:“顧某到現在才知道你白參將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高人。顧某也不知道你的肚子裏還藏著多少驚心動魄的秘密。”
“二師兄,你就把實話對他說了吧。”淩蘭拿帕巾擦了擦手,“顧大人,我二師兄當年一身絕學,遠在小女子之上……隻是當年他在午門遭受廷杖時不知被張鯨那奸賊做了什麼手腳,挨打之後竟傷了元氣,所以一直是體弱多病……”
白清卓一抬手止住了她:“我們奇男子偉丈夫立身行道,豈可憑恃區區匹夫之勇、劍俠之藝也?智勇雙全、剛柔兼備,才稱得上是‘萬人之敵’!顧君,你說是也不是?”
顧少倫肅然起敬:“白參將所言極是。”
“另外,顧大人,白某還要和你談一樁正事兒。”白清卓含笑看他,“顧大人來自江南富紳之家,府中資財充盈。白某想向顧大人借款支用一番,你意下如何?”
“看來白參將從來不做虧本買賣,也從來沒有免費的‘狼肉宴’。”顧少倫幹咳一聲,“如果這番話被鄔禦史聽到了,您必又會添上一個‘宴請索賄’的罪名!”
白清卓長歎一聲:“南兵營已有數月未能發足糧餉,白某甚是焦慮。”
淩蘭放下了筷子裏夾著的肉塊,忽然一陣鼻酸:“二師兄!你……你……”她又轉頭看向顧少倫,語氣頓時變得異常溫柔:“顧大人,你就幫幫二師兄吧……”
顧少倫聽到她突然變得柔和之極的聲音,心頭一個激靈,急忙表態道:“這個……這個,顧某可以再借給白參將你一萬兩紋銀。”
淩蘭朝他甜甜地笑著:“二師兄說得沒錯,顧大人真是個好人。”
“但南兵營共有一萬健兒,每個人分得一兩白銀,又濟得何用?”
“唉,此時能夠為他們多爭得一兩是一兩吧!”白清卓眉宇間陰雲隱隱,“後麵的事情,我們要另辟蹊徑呀!”
“蹊徑?什麼蹊徑?你講來聽一聽?”顧少倫不禁莞爾一笑。
白清卓的麵龐上現出肅重之色來:“這一次,白某可能要赴順天府一趟,顧大人和白某同去吧。”
顧少倫一愕,斂起了笑容:“難道你真的要進京向兵部、戶部和內閣當麵討薪?”
“如果不及時補齊南兵營的欠薪欠餉,弟兄們人心浮動、怨聲四起,顧大人認為年底的巡邊閱視會圓滿舉行嗎?”白清卓灼然而視,對他說,“你我二人屆時又脫得了幹係嗎?”
聽罷這話,顧少倫的表情頓時凝固了。他靜默了半晌,才擱下筷子,沉沉言道:“我知道盧光碧是你的朋友,我也猜得出你可能還有更深的背景,但你確定能把這件事辦成?”
“實話說,白某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白清卓慢慢捏緊了掌中的白瓷瓶,“但若不去拚一拚,又怎麼知道結果究竟如何呢?”
顧少倫聽罷,麵容凝肅,正視著他:“好吧。白參將,難得你如此勇於任事,顧某此番便與你同進同退。”
白清卓微微一笑,往淩蘭那邊掠了一眼:“師妹,如何?顧大人不僅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個好官吧?”
淩蘭向顧少倫乜了一眼,卻並不置評,而是說道:“二師兄,你去哪裏,我就跟著去哪裏。我要一路陪護你。”
白清卓還未及開口,忽聽得莊馳在門邊敲了一下。
“莊馳,什麼事?”白清卓馬上喚了他進來。
莊馳入屋之後便急聲稟道:“白參將,我們在喜峰口關外的細作送來了異常情報。有幾股蒙古土蠻匪隊突然出現,對進出關口的商戶造成了嚴重幹擾。”
“是俺答部的人還是朵顏部的人?”白清卓認真地問。
“細作也不太清楚,這些土蠻都是蒙麵行動,乘馬挾弓,來去如風。”
“他們是何時冒出來的?”
“就在這兩三天裏。”
“那真是巧了,這兩三天,正巧是巡邊察吏期間。”顧少倫插話道,“白參將,你遇匪則不得不剿,剿匪則無暇外出。莫非有人不希望你離開關城而返回京師?”
“會嗎?這可能是一個巧合吧。”白清卓的目光閃了一閃,“莊馳,你稍後去把這個情況報告給吳老將軍。從明天起,由他派人出城護商驅匪吧。白某從明天起,要離開喜峰口一段時間。”
莊馳一愕,卻還是朗朗地答應了一聲。
吩咐完畢之後,白清卓又深深看向了顧少倫:“當然,如果這個情況不是巧合,反倒更讓白某堅定了赴京師的決心。”
說罷,他突然麵朝窗外,凜凜言道:“何方來賓,還請現身。”
他話猶未了,淩蘭已是閃電般立身而起,掌中利劍在握,護在了桌前。而莊馳則掠在了白清卓的身畔,目光緊盯向了窗口。
但覺微風一動,人影一閃,一個身材清瘦似垂柳、麵目姣好如女子的錦衣秀士猶如從地底冒出一般在屋內兀然而立。他朝白清卓含笑施了一禮:“白參將能有如此決心赴京師查清遼東軍三眼神銃之疑案,在下代李督帥謝過您了。”
“原來是薊遼總督府的參軍李井方大人啊!失迎失迎。”白清卓擺了擺手,讓莊馳退開一邊,臉上波瀾不興,“李督帥府中果然臥虎藏龍。白某赴往京師,主要還是為了南兵營討薪。”
原來此人竟是薊遼總督李成梁的心腹參軍!顧少倫頓時驚住了。
李井方“咯咯”一笑,柔聲說道:“白參將,有些事情,李督帥會和你親自溝通的。你我心知肚明。”
講罷,他容色一正,從袖中取出一張灑金雪絹請柬遞將過來:“白參將,在下謹奉寧遠伯、薊遼總督李成梁大人之鈞命,特來向您恭送請柬。李督帥盛情邀請您務必參加他三日後在錦州舉辦的‘備邊論策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