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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關於耀祖媽媽臉上的光,我一路都在回味。我本人,並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時刻,作為家裏的長女,我的成長是無波無瀾的,沒有創造過什麼奇跡,也沒有遭遇過重大挫折。我不記得媽媽因為我而臉上充滿了光,並且,我也沒有從兒子身上感受到什麼光榮的時刻。承認這一點很難為情,但並不妨礙我相信,即使一百歲的人,也渴望看到媽媽臉上的光以及為兒女而感到光榮。

我兒子長到十八歲,我隻有在他出生後的前七年享受了一個做母親的快樂,後來十多年,基本上就是不愉快和煩心事居多了。不,這裏麵還有許多快樂的東西,但那些東西藏得很深,被其他東西覆蓋了。

在他七歲之前,我相信我們都是真正快樂的。那時,我的想法開放,不拘泥於那些粗糙的成功學經驗,信奉快樂高於一切,希望兒子在自然中錘煉出堅強的性格,我還希望他有愛的能力,懂得給予、分享,總之,我有自己的一套。我把房子買在近郊,雖然上班有點不方便,但近郊有更多的綠化、科技館和露天公園。別的孩子小小年紀去學鋼琴、跆拳道,我則教我兒子快樂玩耍。他每天騎腳踏車在公園裏快樂遊戲,並且結識了一個叫陳逸的童年玩伴。陳逸的父母在教育方麵與我們不謀而合,大人小孩都非常投緣。我們兩家都沒有刻意選擇重點小學,兩個孩子同一年上了小區附近的一所普通學校。

一進小學,王嘉瑞就顯示出跟別人的差距。他成績不佳,顯然不屬於那種有著驚人記憶力和學習興趣的孩子,但這沒有引起我特別大的警惕。有一次,我看到兒子考了83分的試卷右上角畫了一個圓,裏麵是一個“0”。這是什麼?我問兒子。

這是我的學號。兒子聲音響亮地回答我。

但是,下一張考了79分的試卷上赫然畫了一個44。你的學號會變嗎?

不會呀。兒子歪著頭打量著試卷。我意識到這不是學號,可能是排名。班上總共45個學生,這意味著我兒子的成績是全班墊底。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第二天下午放學,我試著走到教室門口接孩子,主動和他的語文老師聊了幾句。她證實了我的猜測:那的確是排名而不是學號。她很高興我終於來找她談話了。她告訴我,別的孩子都在上小學之前學完了拚音和百位數之內的加減,王嘉瑞這方麵基礎的確很差。但是,她接著說,可以通過周末上補習班的形式讓他追趕上學校的進度。

他不是笨,他隻是基礎差,隻要家長用點心就可以了。

見我一副不是特別在意的樣子,老師麵露不悅:高考製度擺在這裏,成功或者失敗,一目了然。上重點中學,成為一個有用的、體麵的、成功的人,表麵上成年才能決定,事實上決定因素在起跑線上,在小學、在每一天、在家長的觀念裏。她說得很有哲學意味。這是一位三十五六歲的年輕老師,她的臉上寫滿了世故和閱曆。她的神情裏有一種“非此不可”“別無選擇”的意思。她臉上還有另一層意思:你,和你的孩子已經滑在了某種危險的邊緣。我一陣心慌。

直到第一次參加家長會,我更真切意識到一個成績不好的孩子在學校裏的處境。我兒子應該還是懵懂無知的,看到媽媽坐在他的位置上,興奮地咧嘴一笑,把書包往我身邊一丟就逃開了。他在操場上做遊戲,等我開完家長會帶他一起回家。

數年之後想起那個家長會,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

似乎上一秒還有和我一樣的家長們,他們輕鬆愉快地交流,像我一樣堅定地沉浸在給孩子一個“快樂自然健康”成長的理想中,決心當與眾不同的家長。但是,班主任開口的一瞬間,就給亂糟糟興奮著的家長們一個下馬威。她簡潔地問了聲好,就步入正題。她列舉了這個班同學的毛病和問題,說到自己承受的壓力和勞累,她特別說到有些孩子,給班級帶來了很大的挑戰。家長們停止交頭接耳,端正坐姿。班主任說話的時候不與我們的目光對視,無法斷定她在說誰的孩子。氣氛很快變得相當沉悶,甚至令人心慌。緊接著,她開始表揚起幾個孩子。她指著在一旁幫忙的孩子,列數他們的優點。她一再提到這幾個孩子的名字,說他們有很高的學習自覺性,不讓人操心,起到了帶頭作用。這些孩子被挑選出來在黑板上寫歡迎致辭,他們穿梭在坐滿了家長的學生位置中,把老師提到的注意事項發到每位家長手上。他們表現得相當自信,有點像社會上的成功人士。很明顯的,這幾個孩子家長的表情鬆弛了。總之,令她稍感安慰的是,在這個糟糕的班級,仍然被打撈出五六個近乎完美的孩子,多少讓她輕鬆了一些。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是有天賦異稟的孩子,他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用突出的表現征服了老師,贏得了關注。

我漸漸發現,老師所有的批評和擔憂裏,都有針對我兒子的部分。但王嘉瑞根本感覺不到他就是老師嘴裏那一類“粗枝大葉,上課容易分心,態度不端正,喜歡交頭接耳”的亟待家長重視和修理的差生。家長會剛結束,他就竄過來喜滋滋地牽起我的手。他的手熱乎乎的,額頭上有殘留的汗珠。他不知道我的心情已經跌到了穀底。老師說了,孩子的問題就是家長的問題,學習的問題就是命運的問題。上升到這個高度,讓我覺得胸悶。我的兒子是個笨蛋,這個念頭開始蹦出來,我的快樂教育的理論這會兒也不那麼篤定了。我妥協地想,我也不想做一個天才的媽媽,我隻想做個普通孩子的媽媽,至少不能讓老師覺得我的孩子是個麻煩,在其他的媽媽聽到我的自我介紹時,不會“嗯嗯”地打著哈哈,而那些明星學生的媽媽周圍全是讚歎的聲音,這個場麵太傷人了。

這算是我們人生的新篇章。我隱約感到王嘉瑞不是我希望成為的那種人:活潑、機靈、樂觀,有主見、有好勝心。他不是。他調皮、愛玩,特別愛熱鬧的場合,可是見到大人卻不會主動禮貌地打招呼,也似乎對成為一個堅強的人不感興趣,不敢看恐怖片,也沒有拆卸電視機的好奇心。四歲之前他隻有兩個創舉:一次是把他爸爸的新手機放到裝滿水的茶杯裏;另一次是剪碎了一床被子。關於被子,我逼問過他。他用有限的語言,表達了他的想法:他很想知道剪刀能不能把被子剪碎。他一解釋我就原諒他了,不,甚至更愛他了。

但他是個笨蛋,這很讓人沮喪。這似乎是個事實,有各種試卷上的排名為證。

這樣的情緒隨著學期的深入越來越深。我對這個小學產生了一種惡感。我和陳逸的母親做了一個簡短的交流。她兒子的問題跟王嘉瑞一樣,她本人壓抑和受辱的感覺也和我一樣,即使她麵對的是另外一個班級、另一個班主任和另一群優秀的學生。

我和他爸都是名牌大學的學生會主席,年年拿獎學金,對我們來說,學習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想到我兒子從一年級就被認為是差生,在班上連個小組長都當不上。她的聲音明顯不夠淡定了。

你本來就不稀罕什麼組長……

我不稀罕是一回事,當不上是另一回事。

看得出,她的教育理念已經在轉變。她的話讓我對學校的惡感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

快樂童年帶來的後果沒有因為我的重視而消逝,仿佛我不是讓我的兒子享受了學齡前快樂無拘無束的時光,而是透支了人生的信用卡,要連本帶息地加倍償還一樣。老師把班上的家長組成一個QQ群,每天從這裏布置作業。一開始還隻是布置作業,到後來,除了布置作業,就是班主任老師的訓誡。班主任老師說,家長們想一想,我們這個學校本來排名就不靠前,升好中學的概率就不大,如果再成不了尖子生,這樣一路下去,連個普通的三本都上不了。這些都是用數據說話的,不是我們憑空捏造的。這些話隔三差五就重複一回。許多家長點頭稱是,也有些無動於衷,我則被說得心灰意冷。數學老師好像長了千裏眼,看到我不是滋味的樣子,她在群裏補充說,其實並不難,教育,任何時候行動起來都不晚。她們就這樣前後矛盾又配合默契地夾攻我。基於自己是如此容易受人幹擾,我決定打起精神,準備按照老師的意願來試著教導孩子。負責任地說,這也是違背我自己意願的。每天晚上我逼迫他彈琴——既然他的同學都各有特長,這一點他似乎也應該跟上去。其餘時間,我督促他寫作業。我坐在他對麵,算是寸步不離,直挺挺地看著他的手,間或用些空洞的話來鼓勵他。一旦他的筆尖在紙上繞來繞去,不落下去,我就意識到他在開小差。那時,我們尚可稱為朋友。我常用感情來誘導他。我告訴他,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他,我也不會。但是,越來越多的衝突無可避免,一旦他拿回來一張排名倒數的試卷,一旦他的老師在我跟前講他又犯了什麼錯誤,一旦我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如此多的一旦,對我的耐心和愛心是致命的摧毀。

而且,毫無懸念,情況沒有改善,他沒有變成我和老師期待的那樣的小孩,僅有的幾次好的表現,數學考了滿分,體育測試得了“優”,我們全家就出門慶祝,就是為了強化他對此事的記憶和愉悅感以及追求成就的決心。遺憾的是,這樣的時候非常少,少得可憐。無論我用了多少心思,他回報我的總是更差的成績。試卷上出現他沒有學過的東西,但別人同樣能得到高分。毫無疑問,他的同學們不僅在學齡前就開始學習,現在仍在加速進步。這使我無法去跟老師理論、辯解。我知道他們有一大套現成的理論在等著修正我,他們期待的是我狼狽不堪地點頭稱是。就算我如喪家之犬,她們也不會滿足、不會原諒,最後還是放棄不管。兒子的成績變成了我的弱點,我有時像他的同謀,是學校規則的破壞者和拖後腿者,我開始躲躲藏藏。遇到他們班長的媽媽,我也裝作沒有看見。那些意氣風發的家長讓我自慚形穢。到後來,我每天像賊一樣貓在學校圍牆後麵,等他出來,帶他回家。最折磨人的是每天傍晚,孩子們在校門口和老師們告別,在那些歡聲笑語背後,藏著很難體會的殘忍。另外就是陪伴做作業的時刻,我明顯能感覺到孩子的疲倦。他不勤於思考,對明明白白的答案也不知情,有時明顯是想裝糊塗逃過去。仿佛他覺得,隻要他做得夠快,媽媽會布置更多的作業。別的家長的確是這麼做的:如果孩子在學校把作業做完,他們晚上會拿出更多的練習題。但我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再三向王嘉瑞保證,早做完早休息。他不抵抗,隻是消極地擺弄著作業本,這樣磨蹭到夜色已深,我們彼此都疲倦不堪為止。這個交涉過程給我帶來了極大的痛苦。我心裏明白,比起一個快樂的童年,我更希望他成為一個優秀的、有出息的人。而他正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有可能朝相反的方向去。我常常忍著忍著,很想一躍而起,一巴掌過去,打到他目瞪口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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