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耀祖被抓進去的前一個月,我才見過他。在我小時候長大的村子,正月初三,到處都有疫情的壞消息,我們已經準備馬上動身回城裏去,以免道路被封。突然,我看到一輛紅色的舊奔馳停在我們兩家房子的過道上。我聽到耀祖的屋子裏有孩子的聲音。還能是誰?直覺告訴我是耀祖帶老婆孩子回來了。我朝著他的大門口喊了起來,像我小時候經常做的那樣。長大了之後我們不會大喊大叫,但是回到村子裏我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放大音量說話。耀祖從門裏走了出來。距離上一次見麵,已經七八年了。但是他認出了我,我從來沒有懷疑他認出我。他叫了一聲我的小名,然後就那樣看著我。他老得有點狠,頭頂已經禿了。一個小男孩站在他身邊,我知道是他的兒子,但是外人肯定會說這像他的孫子。我相信我在他眼裏同樣老了,但我們都覺得那不是個事。他問我,你一個人回來的嗎,你的孩子呢?
他在國外上學呢,這是你兒子吧?我假裝剛剛發現這一點。
是啊是啊,五歲。小瑞都出國了吧?他的口氣裏有著掩飾不住的羨慕以及更加複雜的情緒。他說話的時候就那麼直愣愣地看著我。我裝著沒聽出異樣,輕描淡寫地說,小瑞成績不好,在國內上不了好高中。
可是那要好多錢。他還是直愣愣地看著我。他小時候就喜歡那樣直愣愣地看人。我假裝看不見那輛奔馳舊得跟什麼似的,反而提高嗓音很驚喜似的說,你買車了呀?
是呀,耀祖買車了。耀祖媽媽正等著我提起車的事呢。她喜滋滋地責備說,人家十年前就買車了,耀祖到現在才買車,還這麼舊。
什麼時候都不晚,我說,反正都有車了。
以後回來方便了,他媽媽說。他媽媽真的歡喜,去年她還在責備他沒有開車回來,如今,因為車,似乎和城市、和兒子的距離更近了,她的麵色很舒展。耀祖沒有說話。
耀祖的兒子在叫爸爸,之後我回到自己的家,畢竟門外太冷了,我們都隻穿著件毛衣。
但是,等我吃過飯站到門口,門口那輛破舊的奔馳車不見了,耀祖也不見了。
臨時有事,老板讓他馬上回去。他媽媽告訴鄰居們,一並也告訴我。他過幾天還回來,他的老婆兒子還在這兒呢。
耀祖母親臉上的光還在。光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昨天她臉上還沒有這種光,前天以及之前的許多天,我們大家過年相見打招呼的時候,都沒有,但是,在耀祖回來的這半個鐘頭,光來到她臉上。她已經很老了,七十七八歲的樣子,但她臉上的光讓她神采奕奕,看上去精力旺盛。
直到我離開的時候耀祖也沒有回來。他五歲的兒子獨自看著江麵,他的臉上隱隱約約有一種耀祖小時候的模樣,如果不算冒犯的話,就是那種傻嗬嗬、直愣愣的神情。這個東西被原封不動地繼承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