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祖被抓進去的當天晚上,我試著聯係兒子。就今天而言,我的腦子裏隻有兩個人:耀祖和兒子。我兒子對我的家鄉非常生疏,不像我們小時候,經常會去外婆家一住就是整個夏天,現在的孩子生命金貴,時間也金貴,適應不了農村的酷暑和苦寒。他一歲那年春節,我帶他回鄉下過年,正月格外寒冷,冰錐子掛在屋簷上,到娘家頭一天,怕他凍著,我們把他裹得像粽子,他很不自在,嗷嗷直叫喚,誰哄都不行,直到耀祖抱著的時候才停止哭鬧。這是他和耀祖的第一次見麵,他整整糾纏了耀祖一個下午。我們圍坐在桌邊打麻將,耀祖帶著兒子東跑西蕩。這就應該是耀祖,沉默無言,值得信賴,吃得了虧。到了晚上,孩子適應了江邊的氣候,也適應了耀祖,發出咯咯咯的歡笑聲。之後我數次帶他回鄉,他仍然誰也不親近,唯有見到耀祖,能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喊他“舅舅”。甚至他長大之後,隻要提到外婆家、童年和媽媽的好朋友,我兒子總是說,媽,那個耀祖舅舅……
如今,耀祖身陷囹圄,我的兒子王嘉瑞遠在異國,我已年過四十,我以為一切翻天覆地,可是令我牽掛、折磨我的還是這僅有的幾個人,我的內心無比苦澀。冷戰了五天之後,我在微信上留言問兒子A-Level的考試成績出來沒有。其實這隻是個借口,我並不期望他的成績突然好到天上去,我隻是希望這種冷戰有理由結束,並且不是以我的道歉——要是道歉的話,冷戰結束就容易得多。但道歉是個壞的開始,即使道歉,也應該由他向我道歉。無論如何,我要堅持自己的立場。我在養育他,我在掙錢供他讀書,奮鬥了半輩子,現在還租住著別人的一居室呢。我甚至也沒有繼續溝通的欲望,因為我不管說什麼,他都會頂回來。有時候搞得我灰頭土臉,都不知道手往哪裏擺。我一片忙亂,腦子就不轉了。等我理順了,又想爭執點什麼的時候,人家發來語音說,我們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改變不了你,你也改變不了我,不如暫時什麼也不要說了。
總之,我已經五天沒有跟他聯係了,但我知道他的動態。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兩塊可頌麵包,喝了一杯牛奶;我還知道他今天淩晨一點還在跟別人語音電話。他的笑聲通過他在英國監護人的手機傳送給我,使我的心裏既酸楚又欣喜。
我已經一年多沒有見到他了。上一個暑假,因為疫情他沒有回來,我去英國的簽證也過期了。回想他的模樣,我的兒子最讓我傾心的地方,就是他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質。這種淡定和穩重,我以為是一種教養,也像是一種基因突變。我跟他父親,我們這代人,這個家族裏都沒有這東西。我第一次發現他如此與眾不同是在倫敦的街頭。那是我第一次去英國,我們在街頭走了很久。經過一條小巷時,天已經黑了,行人稀少,路燈昏暗,我很緊張,擔心迷路,擔心遇到電影裏的黑幫火拚,擔心招停的出租車司機會搶劫我們。
不會的,媽媽。他說,有我呢,你什麼也不用擔心。說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我現在回想起來,他也沒有那麼篤定,對這個地區也很陌生,四周沒有參照物,但是,他沒讓我看出他一籌莫展。他的腳步不緊不慢,一直到燈火通明的地鐵站,臉上才露出喜色,呼出一口氣。
但這隻是他在人前的樣子,進了屋,安頓好,他一聲不吭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門很快鎖起來。說我們母子零交流,完全不是誇張;說他恨我,更不是空穴來風。現在,我多想跟他說說耀祖的遭遇,可是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