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照
我把介紹信遞給他,他看也不看,隨手丟在我們麵前的茶幾上。剛沏出的梔子花茶不小心灑落到白色打印紙上,慢慢浸洇出了淡淡的黃色。
伍支書,請談談您帶領鄉親們植樹造林、綠化荒山的事吧!我打開采訪本,很期待地望著他。敲鑼賣糖,各幹一行。來鳳凰穀兩三天了,我不能隻顧著欣賞鳳凰穀的青山綠水,而把采訪鳳凰穀村黨支部書記伍衛華先進事跡的任務置之腦後。
伍支書盯著我看了好大一會兒,表情嚴肅地說,記者同誌,我想向你談談我當司號員的經曆,或許對你的采訪會有幫助。
聽了伍支書的話,我連連點頭。
那場戰鬥異常艱苦。邊境的天氣潮濕悶熱,戰友們光著膀子蜷縮在貓耳洞裏。高地爭奪戰打響了,炮彈掀起的泥土、石塊撲麵而來。上級下達了總攻令,把我們四五個司號員集中在一起吹響。你要知道,在那時的戰場上,司號兵是敵人的首選目標。哪裏有號聲,敵人的炮彈就朝哪裏來。我們隻能趴在彈坑裏吹號。兩個司號員先後倒下。沒辦法,我就靠在土堆上,仰麵朝天,使出全身力氣吹響軍號。戰場上硝煙彌漫,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是傳令兵,我隻知道拚命地吹號,吹號……戰鬥結束後,我咯了幾天的血,號的聲音——這輩子都忘不掉!
說到這兒,伍支書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伍支書,有個隱私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您?
伍支書的表情毫無變化,似乎對我的問題心知肚明。
記者同誌,您是女同誌,有些話,開始的時候,我就沒說。既然您問了,想必您什麼都知道了。是的,從戰場上回來,我少了男人的物件,炮彈不長眼哪!
伍支書的沉默,更襯托了我的尷尬。當然,不僅是尷尬,還有說不清的悲壯。
歎了口氣,伍支書打破沉默。能活著回來,是我的幸運。趙樓的老韓,我們一個火車皮拉去的,再也沒有回來;青石橋的老曹,才領了幾年的優撫金,前年卻出了車禍……人啊,可不就是裹著一層雞蛋皮,一磕就破。
鳳凰穀現在變成了鄉親們的搖錢樹、聚寶盆,這不都是您的功勞?看伍支書有些傷感,我想換個話題,提提他的精神。
這個……這都是穀裏的人們願意做的事,我隻不過是給大夥牽牽頭、幫幫忙罷了。以前,大夥對我的話不熱聽,總想著把鳳凰穀裏的東西都換成錢,恨不能一根茅草都不放過。是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穀裏的人隻認這個理,那是窮瘋了。我上任後關掉了村裏的窯廠。窯廠是個“吃地虎”呢,毀山毀林。鄉親們都說我,說我伍衛華不知是憑啥當的支書,身體缺物件,腦子還缺物件?!人家幹部都是為民造福,我伍衛華卻要斷鳳凰穀人的財路。可現在大夥明白了,光吃不中啊,金山銀山也有吃盡的時候,你還得養,把鳳凰穀裏的山啊水啊養好了,穀裏的人才能有好日子過。說來說去,其實,就是這麼個簡單的理兒。基層幹部不好當哩。
得會講理兒。我接過伍支書的話茬。
伍支書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黨員,當兵當的是傳令兵,現在,我還是個“傳令兵”。伍支書的話說得有點兒含糊,但我還是能揣摩出他話裏的意思。可不是嘛,基層黨支部書記,一頭連著心,一頭連著肉,想打出一麵旗幟、撐起一片天地,不容易呢。
您這支書一當可不就是二十多年?
嗬嗬,哪裏呀,中間還被免過兩年呢。過去的事了,給你說說也無妨。那一年,鄉計生所的來我們穀裏伍連生家,說是要收繳超生罰款。倒不是因為伍連生是我五服沿上的堂弟,伍連生家的情況我們穀裏人都知道,頭胎是個兒子不假,可那是個啥兒呀,是個殘壞,就是現在說的腦癱兒。伍連生就要了二胎,也是男孩,怪滿意,可鄉計生所不依了,說二胎沒辦證,非要罰款。沒錢交罰款就要拉東西,十幾號人要把伍連生家的四輪拖拉機拉走。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我就上前“妨礙執法”了,抓計生的副鄉長很生氣,開了個會,就把我給免了。
後來呢,後來您不是又官複原職了?
是啊,過了兩年,那個副鄉長調走了,村裏又沒合適的人,我就又厚著臉皮幹上了。
還是為了當好“傳令兵”?我故意拉長了語調,問他。說話的瞬間,我就感覺到了我的唐突,畢竟,這個話題涉及個人的思想,有窺探他人隱私之嫌。
為了啥?記者同誌,您說一個人活著為了啥?
沉默片刻,伍支書問我,去千峰頂林場了嗎?
秋天的陽光光芒四射、暖意十足。鳳凰穀內新修建的水泥路連接起了一片片核桃園、栗子園,散養的土雞在草叢中咕咕覓食。順著蜿蜒的水泥路,我漫步來到千峰頂。向西望去,八百裏伏牛莽莽蒼蒼。有山風呼嘯而過,我似乎聽到了聲聲號角。我想,鳳凰穀村黨支部書記伍衛華也曾不止一次登臨此地。在這裏,他也必定聽到了號角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