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一渠清水嘩啦啦歡叫著,蜿蜒曲折地奔向遠方。
他神情專注地坐在提灌站旁的河堤上,看著不斷從閘口翻卷出來的白色浪花,諦聽著淙淙的流水聲。在他看來,這就是天籟之音,沒有什麼比這更好聽的了。
“李書記,該出發了!”司機的輕聲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站起身,卻沒有立即動身的意思。他指著一渠清水,對司機道:“小周,你也來聽聽這流水聲,看能聽出來什麼不能……”
小周立時做凝神諦聽狀,很快,便不好意思地說:“李書記,這不就是……流水聲嘛,還能聽出來什麼……我,文化水平淺,請書記明示!”
他寬厚地笑了笑,將目光投向遠方,追逐一渠清水的粼粼波光,思緒亦隨之緩緩流淌。此刻,兩岸盛開著油菜花,緊挨著的,是鋪玉疊翠般的麥田。高遠的藍天上,潔白的雲朵在微微流溢,幾隻大鳥伸展著寬大的翅膀,歡快地鳴叫著,很快便越過他們的頭頂,逐水而去。
渠水終於通了,連通了全縣的河湖水係。
在他即將調離這裏到市上任職的時候,他最想看一看的,是這一渠清澈之水;他最想聽一聽的,是這恍若天籟之音的淙淙流水聲。
“李書記,咱們……走吧!”小周輕聲提醒說。
他點點頭,和小周一起緩步走下河堤。腳下,是一條熟悉的羊腸小道,與附近的黃水村緊密相連。由於臨近黃水河,以前這裏夏季經常遭遇洪澇。又由於沒有溝渠連接,幹旱時節不能灌溉,眼睜睜看著河水白白流逝,一去不返。較早時候,村民就編了一首“黃水謠”:“黃水黃,黃水長,黃水河邊是故鄉。黃水黃,黃水長,黃水岸邊有爹娘。黃水黃,黃水長,一年四季總斷糧。”
最初聽到這首歌謠的時候,他心裏一震。這條寬闊的黃水河啊,白白流走,竟然不能惠及沿岸村民!
“這首歌謠是唱給我們幹部聽的,我們失職啊!”全縣領導幹部大會上,他激動地拍了桌子。他發誓,一定要讓黃水河變成清水河,造福父老鄉親。
整整三年過去,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治汙治沙、清障修渠、建造提灌站……
忙碌的日子,總是艱苦而充實。這讓部隊轉業幹部出身的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治水修渠,而是在指揮一場特殊的戰役。這場戰役工程浩大,涉及大量的人、財、物調度,對這個收入微薄的財政小縣來說,確非易事,困難層出不窮。好多次戰鬥的間隙,他覺得自己掛彩了,站立不穩,有時候甚至手都快握不住槍把了。萬事開頭難,特別是最初的日子,汙染治理、沿渠清障,由於牽扯一些人的利益,這些人四處托人說情,軟硬兼施,甚至接連將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和家裏……前麵幾屆縣領導不是沒有考慮過全域通水,將全縣的河湖水係連通起來,高標準建設高效農田,但囿於難度太大而進展緩慢。各方利益糾纏在一起,讓他亦壓力重重。
關鍵時候,他沒有退卻。因為他胸中有一渠清水,一直在緩緩流淌。他期望這一渠清水,能夠流進油菜地,流進麥田,流進老百姓心裏……
沿羊腸小道沒走多遠,路旁一個哼唱的放羊老漢,引起了他的注意。
“大爺,放羊啊!”他客氣地走上前,禮貌地打個招呼,然後順勢盤腿在老漢身邊的草坡上坐下,接著從衣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卷煙,遞了過去。
老漢趕忙將目光從羊群上拉回來,嘴裏停止了哼唱,隻是嘴角依然輕微地咧著,好像剛才哼唱的那支曲子還噙在嘴裏含在舌尖。老漢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他一番,恭恭敬敬接過煙。
小周欲上前向老漢介紹他,他悄悄擺擺手,製止了。
老漢燃上煙,猛抽幾口,美美地過足了癮,而後,笑眯眯地看著他,說:“您也抽俺老百姓稀罕的煙牌子?難得,李書記,謝謝了!”
他立時怔了一下,笑了:“大爺,您老……認得我?”小周亦感到意外。
“那是!”老漢點點頭,隨手撿起攔羊棍,在地上劃拉著,“李書記,您看,您姓李,經常見您來俺村,幫著俺們大大小小,可是解決了不少難題啊。這村裏,老老少少的,誰能不認識您?您瞧啊,就連俺這不識字的老漢,也專門讓人教俺,教俺學會了寫‘李’字。”
他眼眶一熱,一把握住老漢黝黑粗糲的手。
然後,他回頭問:“小周,剛才在河堤上,當真什麼也沒聽出來?”
小周難為情地撓撓後腦勺,說:“李書記,我……您就別難為我了。”
“喔,小周,以後可要加強學習啊。”他若有所思,道,“縣高中操場的事情,落實了嗎?學生娃娃們可是等著盼著,要在上麵跑步打籃球呢!”
“這個您放心,李書記,教育局上午剛彙報過了,縣高中操場施工已進入尾聲,下學期,肯定投入使用。”
放羊老漢插話道:“李書記,您可是比上回我見到您的時候,曬黑了,也瘦了……對了,您聽說過黃水謠嗎?”
“哦?當然,聽說過!”他將目光轉回老漢。
老漢提高聲音說:“現如今哪,俺們把它改了,改成了。”
“清水謠?”他頓覺眼前一亮。
轎車沿著與河堤平行的公路向前行駛,身後的路麵激蕩起陣陣細微的塵煙。
驕陽的明麗光線裏,渠水如一線綠屏佑護潤澤著這方田園。風過處,麥田掀起綠色波浪,輕輕起伏,油菜花的清香不時闖進車裏,讓人好像聽到了即將到來的豐收的麥季轟隆隆的機器鳴叫。
慶豐收,糧滿倉,該是一個多麼讓人憧憬的豐收季啊!
“小周,停一下!”
轎車穩穩停住,小周不解地看著他打開車門,快步走下去。
他走下水渠,在水邊蹲下,捧起一把清澈的渠水,猛地潑在自己臉上。渠水清涼,打濕了他的眼睛。近處,一隻野鴨冒失地鑽出來,又慌亂地把頭紮進水裏,許久,才在遠處浮出水麵,回頭向他調皮地張望。
這方多情的土地啊……
放羊老漢的清水謠,一直在他心頭嘹亮地回蕩:
“清水清,清水長,清水河邊是故鄉。清水清,清水長,清水岸邊有爹娘。清水清,清水長,一年四季糧滿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