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號
打小時候起,村裏同齡孩子中數最聰明,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睡著了,也比你們能!”
狗勝有各種捉魚的法器,電網、抄網、粘網、地籠、迷魂陣等,一應俱全。捉不同的魚,用不同的網,經驗豐富,回回沒有走空過。每次捉魚,狗勝總會很大方地賞一些魚給陪他的人。所以狗勝身後總是不缺跟班的小屁孩。
狗勝捉魚最愛用的是電網,那真叫趕盡殺絕。電網往水裏一放,無論大魚小魚,都被電翻肚,一片白花花的死魚。於是狗勝就有了一個綽號——“魚蝦克星”。
狗勝還創了一種捉蝦絕技。
有天傍晚,狗勝為自家菜地打完農藥,在池塘邊洗刷噴霧器。刷著刷著,狗勝發現池塘裏的蝦像喝醉酒似的浮在水麵亂撞,用手抓也不做任何躲閃。奇怪現象引起了狗勝的好奇。狗勝從來不相信什麼巧合,仔細排查了所有可能,料想肯定跟自己洗刷的噴霧器裏殘留的農藥有關。
接下來的幾天,狗勝用幾種農藥,分別在幾個池塘做噴藥試驗。最後,狗勝鎖定用兩種農藥按一定比例混合後,能夠讓蝦們浮上水麵,任由捕捉。這讓狗勝欣喜若狂,但他不動聲色。他有更大的野心。
狗勝悄悄去了縣城,購買了幾百支農藥。為不引起別人懷疑,狗勝分別去了十多家店鋪,每個店鋪隻買少量農藥。農藥裝在手指頭一般大小的玻璃瓶裏。回來後,狗勝細心用小刀把玻璃瓶上印著的藍色藥名刮掉。外出捉蝦時,狗勝提前兌好藥,然後把玻璃瓶砸碎埋好。
每天早上,狗勝四點鐘起床,趕到池塘邊用噴霧器灑藥。五點多的時候,蝦們開始浮出水麵。天放亮,人們陸續起床的時候,狗勝基本已撈蝦完畢。幾十斤蝦裝在自行車後的兩個大水桶裏,堆得老高。
近半年時間,狗勝基本轉遍了方圓二十公裏範圍內的河流、池塘、湖堰。過足了蝦癮,狠賺了一筆。村裏人說,以前防日本鬼子進村,現在防狗勝下河。狗勝所到之處,魚蝦基本絕跡,連個種兒都沒有留下。
三月,沿著淮河灣而來的遛河風賊了起來,到處亂竄。雖還有些冷熱不勻,但人們還是迫不及待脫了厚重的棉衣,換上輕薄、時尚的衣褂。青蛙們從土壤裏感受到氣溫回升的春潮湧動,紛紛從冬眠巢穴裏鑽出來。蜷縮了一冬,四肢僵硬,青蛙們要趕緊出來曬曬太陽,活動活動筋骨,疏通疏通經脈。當然,青蛙們還有一個重要使命——傳宗接代!
隻要第一聲蛙鳴打破池塘的寧靜,不出三天,整個池塘會有成百上千隻青蛙聚集。蛙鳴此起彼伏,如同開大型演唱會,確切說是開相親大會!雄蛙們鼓足勁兒賽唱歌,爭相吸引異性。
蛙鳴對狗勝有很強的吸引力,雖然狗勝不是雌蛙,但狗勝知道,美味就在眼前,打牙祭、換口味的時候到了!
狗勝把青蛙叫田雞。田雞,長在田裏的雞。雞,不就是供人吃的嗎?
狗勝捉田雞有絕招。他自製一把抄網。抄網裝在長長的竹竿上。狗勝非常了解青蛙,別看這東西眼睛很大,卻是個擺設。青蛙聽覺很靈敏,靠感受周邊空氣的震動來確定危險,對快速移動的物體能做出迅速反應。簡單說,你不動,青蛙也不動;你動,青蛙比你動得更快!
狗勝沿著池塘邊慢慢踱步,看見青蛙,估算好距離,就停下腳步。耐住性子,慢慢把抄網伸過去。瞅準了,抄網迎著青蛙兜頭扣下。少有青蛙能夠逃脫狗勝的抄網。狗勝專挑個大健壯的青蛙捕捉,每次捉三十隻左右。狗勝捉青蛙不著急,不貪多,總是自信地認為,這一池塘青蛙早晚都是自己的。
回到家,狗勝拿出一把大剪刀,清洗獵物。其清洗方法讓人不忍直視:狗勝不慌不忙坐在小凳上,用右腳踩住青蛙的頭,左手拽住青蛙兩條後腿,盡量把青蛙拉長,然後用大剪刀沿青蛙腿根部“哢嚓”一下剪斷。沿傷口處往下一捋,像脫褲子一樣,青蛙腿上的皮便被擼了下來。再沿爪子末端剪掉,一截如手指般大小的青蛙後腿肉清洗成功。一隻拳頭大的青蛙,狗勝隻吃兩條後腿。被剪掉兩條後腿的青蛙不會立即死亡,會用兩條小前腿拖著露著腸子的半截身子滿地逃亡,恓恓惶惶,慘不忍睹。有那麼一陣子,村莊附近到處是死青蛙,或者是隻有兩條腿、血淋淋苦苦掙紮的殘蛙。
村人都不吃青蛙肉。有人說青蛙是益蟲,吃了會遭報應。有人說青蛙身上有寄生蟲,吃了,寄生蟲會轉移到人身上。狗勝不信邪。報應?豬羊雞鴨也是生命,吃了難道就不遭報應?人們不是照樣吃!你看那洗淨的青蛙肉,白淨粉嫩,哪兒有啥寄生蟲?
可能是肉吃得多,剛翻過三十歲門檻的狗勝已經發福,肚子腆起老高。發福的狗勝依然不忌口,各種野味照吃不誤。狗勝說,城裏人愛患“三高”,俺又不是城裏人,怕那些幹啥!
狗勝胖得愈發明顯,渾身像吹了氣似的,皮膚鼓鼓的呈半透明狀,吹彈可破。皮下血管清晰可見,一按一個坑兒。這下狗勝慌了神,忙到鄉衛生院檢查。醫生檢查半天,說不出子醜寅卯,建議去縣醫院。縣上醫生用儀器照了照,也查不出具體病因。醫生給狗勝開了一些藥,叮囑他不要吃大魚大肉和辛辣食物。
“不讓吃肉哪兒行,這是要俺的命哩!”出了醫院門,狗勝把醫生的叮囑扔到了腦後。
過了三個月,醫生開的藥吃完了,病情不見絲毫好轉。狗勝用賣野味的錢,去了趟省城。省城醫生說要“透析”,一周一次。透析幾次,狗勝賣野味的錢花了個精光,還欠了一屁股債!狗勝就不讓醫生透析了,說,透析一次兩千,這不是訛人嗎?狗勝讓醫生給開藥,回去吃。醫生拗不過,給狗勝開了一些藥,叮囑他不要吃大魚大肉和辛辣食物。頓了頓,醫生改口說,回去想吃啥就吃啥吧!
回家不到一個月,狗勝撒手去了。臨死前,狗勝死死盯著屋簷下掛著的那些沒吃完的野味,叮囑兒子:我是被索命的,以後即便要飯,你也不能再招惹野生靈!
狗勝下葬那一天,春暖花開,綠油油的麥苗正在拔節。埋葬任務承包給了殯葬服務公司,他們像在做農活,有說有笑,完全沒有體會一個年輕生命就此永遠消逝的哀傷。如同狗勝當年剝青蛙、剝野兔、褪野雞毛時,絲毫不顧及那些小生靈的感受一樣。堆起的土墳突兀在一壟壟麥田裏,像一行行文字結尾的句號。
對狗勝的死因,村人眾說紛紜。
一個讀過書的人說,狗勝吃野東西太多,染上了寄宿病毒。有根有據地說,好多烈病,起因都是有人吃了不該吃的野東西。
村裏信佛的人說,狗勝殺生太多,這是報應哩!萬物有靈,道法平衡,這是大自然的自我調節。
有老人說,一個人一輩子該吃多少肉是有定數的,誰先吃完誰先走!還拿戲文裏瓦崗寨的混世魔王佐證,說程咬金本來可以當十八年的皇帝,但他貪嘴,連著十八天過年,於是該吃的吃完啦,皇帝命就到頭了!
…………
小動物不會討論狗勝的死因。沒有狗勝的日子,小動物終於有了喘息機會。來年開春,狗勝墳頭的草長了一尺多高。野兔在墳頭上悠閑吃草,野雞在草窠子裏做窩,魚蝦在河裏遊弋。海晏河清,淮河兩岸恢複了美麗寧靜。大自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慢慢撫平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