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一東一西,一南一北,從遠方山穀而來,彙聚在眼前泰順縣泗溪鎮下橋村這個寬闊的碧潭裏。我們也像溪中的流水,寸縷涓滴,穿越千山萬水,匆匆造訪,在這“泗水回瀾”處做短暫徘徊,試圖讓自己躁動的心緒沉澱下來,讓水麵澄澈成一方明鏡,好把橫臥在水麵的這一彎虹影刻在心裏。
橋,一上一下,一姐一妹,橫北溪者是北澗橋,跨東溪者為溪東橋,皆為編梁式木拱廊橋。橋身如虹,亦如月,卻有各自的美。“虹氣臨虛,影搖波月”,是溪東橋的如夢似幻;“長虹飲澗,新月出雲”,是北澗橋的清新淡雅。
樹,一前一後,烏桕站在河邊,樟樹坐倚岸沿,皆粗壯且蒼老,有風霜之色,交纏的枝葉如雲,看上去如一對溫婉的老夫妻。他們牽手相伴,暮雪朝霜,守著北溪這風雨橋,也守著遺落在橋上的夢。晨光燦爛,樟樹一身綠裝,更顯得容光煥發。風吹過,枝頭有葉子飄落,樹下水花翻攪、河鯉嬉戲,讓人疑心那入了水的葉子都成了溪裏的遊魚。一千年的光陰,多少紅的、黃的葉子落在溪水裏,水卻依然澄澈,有生命沉澱後的通透。
走進泗溪鎮,走過“世界最美廊橋”的石碑,走上立在水麵的汀步橋。橋頭一排古舊的石階,階邊是老街,店鋪看上去年代久遠,頗有古樸蒼老之味。北澗橋就在眼前,飛簷翹角、黛瓦紅牆,入橋如入時光隧道中,一條條梁、一根根柱,讓你恍惚走進了故宅老厝中。走在橋上,腳下“吱呀”作響,人行走其間如登樓下梯。橋中有窗有凳,倚凳臨窗,遠山近水、屋宇樹叢,一幀幀四方形的美景紛至遝來,妙不可言,耳畔則風聲嫋嫋、水聲悠悠,讓人恍惚入夢。當夏日晚風,閑坐橋中,月色入窗映照橋前樹影,如藻似荇。月影西斜,望天上星辰,則如橋頭螢火明滅。人聲、流水聲、魚的唼喋聲、蟲的唧唧聲、夜的夢囈聲,隨風而來,又隨風飄走,幾無可覓。已而冬月,大雪紛飛,廊橋著紅裹素,分外妖嬈。必有村中老嫗,手持竹火籠,坐橋上,看風,看雪,看溪邊玉樹瓊枝,看遠山銀裝素裹,那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蘊藏著多少老橋念念不忘的溫情嗬!
橋對岸立有建橋碑記。步下溪邊,仰望橋底,那一根根杉木,並排編織,能做到如此天衣無縫該是一雙怎樣巧奪天工的手啊!橋臥波上,連接兩岸,讓人無端想起牛郎和織女,想起天上那座鵲橋來,人們應該是受到了民間故事的影響,才有了這樣曼妙的創造吧。那一根根側立的木柱是一隻隻伸展脖頸的鳥兒,頭對著頭、翅疊著翅,搭起一座浪漫的人間廊橋。天上的鵲橋華美而虛幻,人間的廊橋卻樸實而溫馨。人建造了橋,還在上麵架簷疊瓦,這橋就不僅僅是過往的依托,還是屋,是家。家中有閣樓,橋中亦有樓閣;家中有菩薩神明,橋中亦有菩薩神明;每月的初一十五,家裏燃香,橋上亦燃香,那是一個村莊共有的精神家園。矗立在村頭水尾的廊橋啊,是村莊不變的圖騰,更是每一個遊子心中永恒的記憶!
走回橋邊,細讀碑文,尤以記首事陳汝昌最詳,說他“造虹橋於北溪,初為首事,以利行人,勞瘁不辭,艱難不避,嫌怨不顧,是時無漂流沉溺,民不為魚者,蒙公之福也”,始知這橋還有一段沉重的過往。回頭看立在橋尾的首事陳汝昌、林友卿和僧明燈的雕像,他們眼眸清亮,眉宇間從容淡定,含笑望著眼前恢宏的北澗橋,更望向遠處的煙火人間。人間有丘壑,人間亦有苦難,或許是人們向往天上的虛幻之境,才有了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但人間更多是善良,是溫暖,是執著,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成了人世間最樸素的願望。萬事開頭難,沒有資金,但總有人願意站出來,領這個頭,受這份苦,化緣、募捐,一村村走、一家家集,不在乎多與少,大家相信隻要你一點我一滴,積少便能成多。再寬的溝壑,再深的河穀,再大的苦難,一年、兩年,就是十年,也總會有撫平創傷的那一刻,因為人間有情,有愛,更有現實的溫暖。
走回北澗橋,依舊是那條老街,幾間舊店,仆仆風塵。沿石階而下,樟樹靜坐無言,低頭望水,水下一群錦鯉,見人不懼,兀自悠遊嬉戲、唼喋有聲,似乎咀嚼著落在水裏的時光。望過去,汀步橋像一架琴橫在那裏,水聲嘩響,鳴奏的是一闋人間的歌謠……
二○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