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走上望鄉台的時候,那些人已經不在了。他們走進了官台山深處,走進了草木深處,走進了時光深處,看不清他們的臉,隻留下一個個或深或淺的背影,頹然、黯淡,如灰黃的夕色。
已是深秋,山裏的風有些微涼,但官台山依然草木青青,綠水瑩瑩。上望鄉台的路靠著山坡,左折右轉,旋而上升,看不見台頂在何處。山路兩旁,是杉樹、鬆樹,還有成片的竹林。風在林間跳躍,然後躥過樹梢,像石頭劃過水麵,漾起層層漣漪。路邊有小草匍匐,“乞食碗”擺開一個個缺了口的碗兒,“過路蜈蚣”則探頭探腦,四處攀爬。這些都是山裏常見的草茶,小時候常跟大人到山上采回來泡著喝。沒承想,望鄉台上遇草茶,心中忽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動。
一群人走走停停,不時搭手望,已經可以看見遠方。遠方山色青翠、天空瓦藍,幾朵白雲亮如銀錠。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我是誰?和我一路走的又是誰?難道是一群采礦工在這裏登攀,就為了一座叫“望鄉”的土台嗎?明知爬上這座土台子,除了失望還是失望,可那顆心依然惦念,正是這些念想成為蹣跚步履的動力。到底還是爬上了望鄉台,可遠方除了山還是山,一重一重像一條又一條巨大的鎖鏈,無聲地盤臥在大地上。“叮叮當當”的開鑿聲在山間響起,有煙從山頭上騰升起來,不知是哪條硐裏又發現了銀礦。他想起第一次找到礦硐采到“銀瓜”時的激動,但這種激動沒有持續太久,他發現自己不過是銀硐這條藤上的一隻螞蟻,無足輕重,反倒是那煙,見證了太多的苦難。馬蹄聲聲,那太監來了,煙消火滅,那太監又走了。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反抗再招安,幕起又幕落。響馬賊、山大王、官老爺,一個個你方唱罷我登場。官台山上演著一出出多彩的活劇,最後隻剩下一聲聲沉重的歎息,消失在曆史的深處。
夕陽下山了,望不見了,也回不去了,相攜著走下山吧。他們中的某個人彎下腰來,采下了一棵棵“乞食碗”和“過路蜈蚣”,人生多苦,泡一碗家鄉的茶,權當是解了鄉愁。
山風忽起、林葉悲鳴,溪水不知從什麼地方汩汩而來,“嘩嘩”流向山外。他停下腳步,看得出神,溪水知道自己要去的路嗎?
一座石橋橫在溪麵上,橋身上寫著“局下橋”,橋邊有一座小房子。他走了過去,房子邊上寫著“舍茶”二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探出頭來:“喝口茶,歇歇腳吧。”他停下了腳步,那麼熟悉,仿佛是多年不見的親人。老婆婆轉過身,倒了一碗茶,還沒喝他就怔住了,那陶瓷罐裏泡著的是大山裏的“乞食碗”茶。那一刻有眼淚滾下來,落進了茶湯中,手上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他一看,是剛剛采來的草茶……
走一次望鄉台吧,就在官台山山門口,它是進出古銀硐的必經之路,更是官台山這座密室的瞭望塔。在這裏望得見群山蒼翠,也望得見鄉思深沉……
二○二一年十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