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的海峽

眼前是海，腳下是岸，岸蜿蜒起伏，海碧波浩渺。海吻著漫長的岸，岸擁著深邃的海，海濤與天風是它們交織的絮語，一路深情流淌，望不到邊際，仿佛要把這無盡的思念，傾訴到天荒地老。

車子穿梭在綿延跌宕的海岸線上，像一葉扁舟，遊弋在波峰浪穀間，左手觸摸著海的心跳，右手感受著岸的情懷。在被拋上浪尖的當兒，我看見遙遠的東邊，那蒙蒙的海天交接處，有一抹淡淡的島的剪影靜靜地伏在那裏。

上午的目的地，是連江平流尾地質公園。一路所見，山上樹木蔥蘢，細看，多是同一種綠色喬木，葉片修長，狀似鐮刀。樹形皆不高大，大概是海風長年的吹打，齊整得像貼在山坳裏的片片碧毯。山下一個個海灣，或成片礁石，或一抹沙灘，海灣邊上是高低錯落的村鎮，房屋鱗次櫛比，街道四通八達。海麵上舟楫往來，船帆如織。站在平流尾地質公園，腳底巨石橫亙，石下波翻浪湧。遙望“海天一覽”處，依然有一抹淡淡的島的剪影靜靜地伏在那裏。

下午，我們來到了虎東山，這裏奇石屹立，“波斯王子”“鷹嘴石”“金龜石”等無不神情畢肖、栩栩如生。登上峰頂的景泰亭，放眼望去，腳下的山坡綠色蔥蘢，和之前見到的是同一種樹，茂密蓬勃，像一灣綠浪，從海岸一直湧到山頂上來。同行的朋友告訴我這是海島特有的相思樹。我不禁驚歎起來，這些連綴成片的相思樹，造就了一灣怎樣壯闊的相思林啊！山下的海灣裏有一道沙灘，呈半圓形，像一彎月牙。大家一見傾心，立馬拍了照傳到微信群裏，還美其名曰“月亮灣”。月亮灣碧波蕩漾，映照著天光，像鑲嵌在海這邊的半麵鏡子。海上起了風，一層層白色的浪花不時撲到月亮灣的懷抱裏，流連嬉戲。遙遠的海天邊那抹淡淡的島的剪影，依舊蒙蒙矓矓，“猶抱琵琶半遮麵”。

這時，導遊旗一指：“大家看，對麵就是馬祖列島，與我們連江隻有一海之隔。連江黃岐古稱裏山，馬祖古稱外山，中間的海灣就叫馬祖澳。白天要是天氣晴朗，能清楚看到島上的公路和房屋；到了晚上，還能看見閃爍的燈火。”一聽是馬祖列島，大家都極目朝海的東邊遠眺，平日電視裏新聞中提到的寶島，此刻竟然就在眼前，忽然有一種天涯咫尺之感。“那時候，國民黨退守台灣，我們這裏成了前線，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才有了‘海上之交’，失散的漁民兄弟相逢海上，往往抱頭痛哭，灑淚相別。”導遊倚著身邊的一棵相思樹娓娓道來。不知怎的，我驀地想起了唐代權德輿寫的那首《相思樹》：

家寄江東遠

身對江西春

空見相思樹

不見相思人

一江之隔，空見其樹，不見斯人，其情其景，怎不令人悲從中來！偌大的一片海，承蒙幸運女神的眷顧，方才有了失散後的重逢，而今一別，再見何期？那一刻，心中不由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惆悵來。我遙望海天，仿佛看到那遙遠的海岸邊，佇立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落日斜暉中，他脫下帽子，眺望海西，在深情念誦著自己的詩句：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是啊，曾經這一灣淺淺的海峽，翻湧起的波濤拍碎了多少離人歸鄉的夢。夫妻分離、母子死別，故園的景和物從此成了他們靈魂深處的記憶，回去更成了一代人永遠難以釋懷的悵然與慨歎！

風從山下吹來，驚動了灣中的相思樹林，從樹梢躍上了我的臉頰，輕輕的，是來自海對麵的馬祖的問候嗎？這滿山滿穀的相思樹，它們緊密相連，斜倚著山崖。它們把頭伸向大海，是在側耳傾聽，還是朝著遠方呼喚，抑或隻是表達自己滿腔的思念？那徐徐而來的海風是否傳來了它們期盼已久的消息？我舉目遠眺，蒙蒙的海天那邊還是那抹淡淡的島的剪影，靜靜地伏著，似乎沉默不語。那一刻，我的思緒飛過了那道“淺淺的海峽”，海那邊的山上一定也“長林遍是相思樹”吧！那些相思樹也一定是頭朝著海這邊，在聆聽，在應和，在表達歸鄉的期盼吧！一排排輕盈的浪花拍打著山下的月亮灣，傳來了嘩嘩的輕響，那不就是海那邊遊子殷殷的傾訴嗎？我陷入了遐想，同樣的一片大海，海那邊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月亮灣，撲向那裏的浪花一定帶著海這邊親人深情的呼喚吧！誰能說，那個美麗的月亮灣不是我們掉在海那邊的半麵鏡子呢……

我心中這樣想著，一陣熟悉的歌聲忽然在耳畔響起：

歸來吧

歸來喲

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

歸來喲

別再四處漂泊……

歌聲一響，似乎連整個山坳裏的相思樹林都發出了合唱，一灣湧向一灣，一浪高過一浪，排山倒海般，借著那鼓蕩起的獵獵海風，一直飄到遠遠的海天那邊去了。在一聲聲飽含深情的呼喚中，我看見金門走來了，看見外婆的澎湖灣走來了，帶著白浪、沙灘、椰林以及輕拂的晚風，還有那位失散多年的老船長，更有背後雄偉的阿裏山、美麗的日月潭，它們一一在我的眼前縈繞，揮之不去。我看見海峽對麵那位詩人依舊佇立在海風中，喃喃念誦著最後續寫成的詩句：

而未來

鄉愁是一道長長的橋梁

你來這頭

我去那頭

那聲音漸漸大了起來，追風逐浪，撲卷而至，蒙蒙的海天處，似乎飛架起了一座長長的相思橋。橋下，船隻往來，安閑寧靜，仿佛古人“曲水流觴”。我知道“通郵、通航、通商”已然在馬祖和連江之間開啟，海峽兩岸間的文化交流也開創了新的高度，相信不久的將來，“海峽波平可流觴”一定會成為現實！

海風漸起，暮色催人，我們一行人慢慢走下了虎東山。透過叢叢相思樹，蒙蒙的海天處，那一抹淡淡的島的剪影時隱時現，似乎就貼在眼前，近了，更近了……

二○二○年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