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能悄無聲息地融化一個人。
關於這句話,最好的例證,就是我和古州恰到好處的銜接。每個人都要和時空連接。隻是我,恰好是在這個時間,被安排拚接在這裏罷了。
鎮子很小,但也是因為小,所以親近。鎮上的人都知道,派出所看門的老馬,收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夥子。於是,好心的古州人開始給這個小夥子送東西。賣米的送米,賣雞蛋的送雞蛋,賣衣服的送來了幾件防寒的衣服。
老馬說:“小藍,你真是好福氣。也就隻有在古州,才這麼有人情味。”說完,他指了指那一袋大米,接著說:“就這些米,足夠你吃幾個月了。”
我咀嚼著這句話,沒有回答。在我的潛意識裏,如果我碰見一個需要幫助的人,會毫不猶豫地幫他。但是,為什麼老馬卻說,隻有在古州,才是這樣。那麼外麵的世界,到底又是怎樣的呢?我沒有深入地去想,因為我是幸運的,漂泊到了一個這麼“有人情味”的地方。而幸運的人,總是不願意深思為什麼自己如此幸運。
我在這裏紮根了,鎮子上的人見到了我,會笑著和我點頭。有幾個老奶奶,見到了我,甚至拉著我的手,邊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方言,邊用袖子抹眼淚。我好像成了悲劇的代名詞,但是那又怎樣,就像老馬所說,古州已經好幾年沒有陌生人進來了。我的出現,給整個鎮子添加了一種新的情緒,無論悲喜。
老馬找了派出所的領導,看能不能幫我找個工作。領導很想幫我,但是派出所裏的確沒有適合我的崗位。說完領導正要走,忽然又停住腳步,回過頭對老馬說:“鎮上不是缺司機嗎?幹脆讓他跟著趙師傅學開車,這樣也是一份工作,趙師傅也不至於太苦,兩全其美啊。”
老馬笑著說:“李所長,我們再考慮考慮吧。”
李所長接著說:“那行,你再好好想想。”說完就走了。
我興奮地對老馬說:“對啊,老馬,我可以去做司機啊。”
老馬笑著看著李所長走遠,然後立馬沉下臉,抖動著胡子,壓低聲音對我說道:“可以個屁,那是什麼工作,鎮子裏有多少師傅在那條路上出過事,你知不知道。你那是去送死。”說完,他雙手一背,黑著臉走回了值班室。這是他第一次衝著我發脾氣。
我看著走遠的李所長,又看著生氣的老馬。一種無奈之感,慢慢升起。
我低著頭跟著老馬走進了值班室,想看他,又不敢看他,這種尷尬,一直持續到下午。一個大媽提著一隻剛宰好的雞,找到了老馬說:“老馬,我聽隔壁張婆婆說,你兒子來找你啦。你看看,你在古州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你還有個兒子。呀!在這呢,都這麼大了。”
說到這裏,大媽走過來,熱情地拉著我的左手,然後又將那隻雞塞到了我的右手,接著問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讓我不能用語言來回答的問題。我隻好一直點頭。說了大概十分鐘,大媽站起來,對我說:“我還有事,就不坐了。有空去大姐那兒玩。”
我恍惚著,又點了點頭。接著,大姐又轉過頭喊了喊正在窗口吸煙鬥的老馬:“老馬呀。真是好福氣啊,你看你兒子長得多像你。這次來啊,肯定是接你出去享福的,你的好日子來啦。對啦,走的時候,別忘了和我說啊,我和雷子去送送你,順便啊,你那張椅子,記得給我留著啊……。”又是一大堆話,等她走了之後。我和老馬都愣在了原地。我倆眼神一對,不禁都笑了出來,剛才尷尬的氣氛得以緩和。
沒等到下班,老馬就拉著我偷溜去東街的酒鋪裏打了一斤黃酒,然後又急匆匆地趕回家。我還沒來得及坐下,老馬就衝著我喊道:“別歇著,來廚房幫我打下手。”
懸在半空的屁股隻好不情願地挪到了廚房。我看著老馬麻利地把整雞剁成雞塊,又切了蒜和辣椒之類的調料,然後點火熱鍋,倒油,下調料,倒雞入鍋,倒上一點黃酒,用蓋子蓋住鍋。也不知等了多久,當老馬看見身後的我時,驚訝地問道:“你進來幹嗎?”
我一驚,心想:“難道老馬也失憶了?”
老馬仿佛醒悟過來,拍著腦袋大罵道:“我這狗記性,是我喊你進來的。我喊你進來是想幹嗎呢?”說到這裏,老馬又一拍腦袋,邊揭鍋蓋邊罵道:“鹽,哎呀,我喊你進來是想讓你提醒我放鹽啊。”
鍋蓋一開,香味就溢滿了整個廚房。味道散發地很慢,老馬就在這慢慢褪去的香味中手忙腳亂。
古州每戶人家的煙囪,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散發出這種味道。後來有人告訴我,這種味道,是家的味道。那些香味從煙囪溜走,卻始終縈繞在這個小鎮子的上方,和秋霧交纏在一起,成為古州悠然歲月的嗅覺記號。
微涼的庭院中,我和老馬已經擺開了。桌上熱騰騰的美食已讓我無暇思考,不等老馬說完話,我就夾起一塊雞肉塞進了嘴裏。老馬舉在空中的杯子隻得僵在那裏。老馬半是責備,半是關切地說道:“原來我領了個餓死鬼回家呀。來,別吃了,聽我說完。”
我放下筷子,吐出骨頭,聽著老馬發話。
老馬舉著酒杯的手都有點發抖了,良久,才說道:“被你小子打斷了,想不起來了。那就不說了,就為了這隻雞,幹。”
“幹。”我也豪邁地舉起了我的白開水。
幾杯黃酒下肚,老馬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他挑了一塊雞脖子,邊啃邊說:“你還真是我的福星啊。跟著你,有米,有雞蛋,還有雞肉吃。”
我嗬嗬地笑著,又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嘴裏。
老馬又喝下一杯酒,說道:“洪娟這個人啊,太精明啦。用一隻雞,就想換一把紅木椅子。這買賣,和打劫有什麼兩樣。”
我聽完之後,又夾了一筷子不知名的野菜塞進嘴裏,一本正經地糾正道:“這隻雞不是給你的,是給我的。”
老馬聽完笑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現在就開始分你我了,啊,真是有了雞肉忘了爹。不過話又說回來,收你這個假兒子還真是挺有用的,最起碼,我的下酒菜是不用愁了。”說完,又拿起一塊雞架子啃了起來。
聽完之後,我哈哈大笑起來。看著老馬吃雞肉時臉上滿足的表情,我心裏不禁歎道:隻是一頓肉而已,就能讓這個男人如此滿足。假如沒有之前的那些變故,他的親人圍繞在他的身邊,那他會開心成什麼樣子。如果真是那樣,那現在坐在他對麵看著他吃肉,陪他一起哈哈大笑的人,也會是他真正的孩子。他身邊空著的那個位置,會坐著他的妻子,這才是真正完整的家。
想到這兒,我突然有點傷感,我呢?
如果將我前28年的記憶鋪滿,坐在我麵前的人,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