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房簷緩緩滴落下來,路上的行人紛紛收起了自己的傘,將其作為拐杖,好讓自己不在光滑的青石板上跌倒。古州,依然是青色的建築,青色的地麵。一場大雨過後,雨水衝泡著整個鎮子,散發出恰如我麵前杯中茶的清香。我坐在茶館的二樓,卻沐浴在溢滿整個鎮子的茶香中。
醫院是昨天老馬帶我去的,據老馬說,那個大夫是五年前給我看病的那位。五年後,她已經不記得我了,就像我沒能記住她一樣。這裏看病的流程很簡單,她問了我幾個問題,又拿著手電筒照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最後的結果也很簡單:沒什麼大問題,回去休息幾天,多喝點水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走出了那棟彌漫著藥味的三層樓房,不知所措地看著醫院兩側爬滿牆壁的綠色藤蔓。蹲在一旁吸煙鬥的老馬見我出來立馬站了起來,剛想問什麼,就看到了我失望的眼神。於是他不再說話,撐著那把生了鏽的大黑傘跟著我走進了雨中。是不是因為沒有記憶,所以觀察力特別敏銳?我分明看見了他的腦袋兩側,長出了前幾天還沒有蹤影的白發。
我的確沒有了記憶,但我相信之前的生活經曆一定在我腦子裏刻下了深深的印記,好讓我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包括吃飯、睡覺以及正常人該有的羞恥心和愧疚感。這幾天老馬一直在陪我,我住在他家,和他一起吃飯,卻沒有付出一點報酬。老馬這樣對我隻是因為我和他的人生曾有過一次短暫的交集。試想一下,五年前,如果老馬沒有遇見我。那麼現在的我,就會像茶樓下的那個乞丐一樣,在剛才的那場大雨中,瑟瑟發抖地躲在牆角罵天罵地。
想到這,我不禁抬起頭,默默地看著老馬,我要把他的臉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裏。為的就是下次走丟了之後,再次見麵時,我能先喊出老馬的名字。這,是我唯一能回報給老馬的。
老馬的臉被繚繞的煙霧遮擋著,忽隱忽現。他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眼神了,但是他沒有回頭看我,而是朝樓下努了努嘴。我轉頭朝樓下看去。一幫孩子正在路上嬉戲打鬧,其中一個紮著朝天辮的小姑娘特別顯眼,因為紮辮子的頭繩是紅色的,所以在整片青色中獨樹一幟。此刻,她正用她的雙手鞠起路邊的積水,奮力地朝她的同伴潑去。同伴們也不甘示弱,開始還擊。路麵上頓時亂作一團。那些積水被潑到了阿婆的褲腳上,阿婆露出了兩顆大門牙;又潑到了牆角邊的乞丐身上,乞丐也跳進雨後的街道和孩子們玩作一團。於是,整條街都活了起來。
老馬看了很久,終於說話了:“你現在就和這幫孩子一樣,什麼牽掛都沒有,一身輕鬆。”
我又望向他,以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力道點點頭。
老馬又接著說:“可是他們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開心。你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煩惱。人和人呐,真是不一樣。”
我揣摩著他的話,久久沒有回答。
這時,他突然轉過頭來問我:“可是藍棋生,接下來的路,你又該怎麼走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真的是無話可說了,停頓了一會兒,我又接著說:“可是,老馬,我這次想留下來。我總覺得,古州這裏,有什麼人正等著我,或者他正在來的路上,我得等著他。”
“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等一個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人?”
“就算是吧。”我抿了一口茶說道:“哪怕那個人在追殺我,我也要在死之前弄清楚我是誰,死個明白。我現在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踏實的感覺,沒有一點方向。我覺得周圍都是路,但是卻不知道該走哪一條。我要留下來,老馬,我希望你能幫我,我要留下來。”
我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茶館裏的人不停地在這段沉默中起身坐下。殘茶潑去,新茶續上。
直到老馬煙鬥裏的煙絲都吸幹淨了,他才又一次開口:“藍棋生,如果我是你。我不會留在這裏。古州是一個什麼地方?說白了,是一個沒人管的鎮子。這裏住的什麼人?都是些被外麵世界丟掉的人。這裏說是一個鎮,其實就是一個廢品站。你一個年輕人,何苦留在這裏,出去吧。”
“老馬,為什麼你一直在趕我走。”我的聲音一下變大了許多,我沒有理會他驚訝的表情,繼續說道:“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討厭我。五年前,我被人追殺到這裏。五年後,我沒有一點記憶,但我依然走到了這裏。如果我這次出去,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個五年?”
我的聲音驚動了周圍的茶客,他們頓時安靜下來,剝著花生看向我們這桌。老馬眼睛一瞪,對著一個離我們最近的茶客笑罵道:“看什麼看,張皮子,李家寡婦還沒看夠,想找男人了?”
周圍的茶客,包括那個張皮子都笑了起來,紛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茶館又回到了三兩成群大聲爭論的嘈雜中。
老馬重新裝上煙絲,笑道:“你看看你,年輕人,說話不要急嘛。我也是為你好,你要不聽,就隨你。不過,你想清楚了,我不能一直陪在你身邊,萬一真的有人想對你下毒手,你待在這裏,就等於是找死。為了查清自己的身份,要搭上一條命,值得嗎?”
我盯著他,腦子裏飛快地運轉著:如果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那活得再長有什麼意義?
“好,藍棋生,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要是後悔了,那可怨不得別人。”老馬的語氣同樣很堅定。他接著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也不管你是哪尊佛,既然讓我老馬碰到了,那也是咱們的緣分。你放心,我一定在古州把你安頓好。不過我老馬也不是什麼有錢人,家裏養不起一個閑人。你雖然記不起事,但這幾天我看你腦子還好使,手腳也沒問題。你得出去幹活,自己養活自己。”他一口氣說完之後,敲敲煙鬥,對著夥計喊道:“小李,結賬。”
第二天一大早,老馬就帶著我逛遍了鎮上的所有商戶,一家一家地問需不需要夥計。
鎮子很小,四周都是山,高大的自然屏障將這個小鎮子圍在中間的一塊幾近於正方形的平地上。東西和南北走向的兩條主街將古州平均分開,兩條主街的交彙點就是鎮子的中心,也是鎮子最大的十字路口。整個鎮子被分成了四塊。老馬說靠北的兩塊街區是上街,西邊的是上西戶,靠東的是上東戶。同樣的,西南的那塊是下西戶,東南的那塊是下東戶。鎮子的商戶主要集中在東街和上東戶,所以我們主要的活動範圍就在那塊。
鎮子雖然小,但是很熱鬧。我們邊散步邊聊天,慢慢悠悠地問完所有的商戶,才用了半個上午的時間而已。當我們穿過上東戶的一條街道時,這裏的冷清讓我很疑惑。我不禁問道:“老馬,怎麼這都沒有人?”
老馬回道:“這是古州的‘辣騷一條街’,晚上才熱鬧呢。”
我疑惑地搖著頭跟著老馬走了出來,正好走到主街。朝東沒走多久,就到了鎮子口。古州的土廟就坐落在鎮子口的東麵。和廟隔街相望的是鎮子的車站。那是一塊綠色帆布搭起來的棚子。老馬說每天隻有唯一的一班班車通往鎮子外麵,一個來回十二個小時,道路凶險,之前許多司機都出過事,但是唯獨這個姓趙的司機,不知是因為老天眷顧還是技術過硬,自始至終都安然無恙。聽老馬說到這裏,我心裏不禁一沉。空無一物的腦子裏浮現出了一幅這樣的畫麵:茫茫群山之中,一輛破班車孤獨地行駛在崎嶇的山道上,盡全力維持著這個決意要與世隔絕的鎮子和外界的聯係。孤獨,這兩個字,被深深地打進了古州鎮的骨血之中。
想到這裏,我突然停頓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擋在了我腦子裏麵,逼得我隻能換一個方向去思考。對啊,我恍然大悟,既然這趟車是通往外界的唯一交通工具,那麼我有沒有可能就是坐這趟車進來的呢?我有點興奮,轉過頭去看老馬。可是老馬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站在車站那個用木頭立起來的站牌前麵說道:“你是不是以為趙師傅會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這件事我前天就問過他了,他這幾天都是空車回來,你不可能是坐他的車進的古州。說來也怪,出鎮子的這段山路開車也得六個小時,中間沒有一個村子,一戶人家,要是僅僅靠雙腳走進來,那得走上幾天,中途還沒有休息的地方,你是怎麼進來的呢?”
我一直聽著,也覺得事情很蹊蹺。但是我腦子裏突然又冒出一件事來,我立馬問道:“老馬,上次我進古州,是不是也和這次一樣,沒有坐車進來。”
“更奇怪的就在這裏,五年前,你突然不見了,我心裏放心不下,還專門跑到車站打聽了你的消息。對了,當時還不是趙師傅開車。結果你猜怎麼著,五年前,你是坐車進的古州,後來你離開了古州,卻不是坐車走的。所以……”說到這裏,老馬停頓了一下,沒有往下說。
我卻急了,問道:“所以什麼呀,你倒是接著說呀。”
老馬歎了一口氣,望著出鎮的窄路說道:“所以,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懷疑,在這五年裏,你根本就沒有離開古州。”
聽到這句話,我一下愣住了,有這種可能嗎?
“沒有可能。”老馬自己回答道:“古州就這麼大,想藏一個外地人根本不可能。除非把你關在小黑屋裏關五年,但如果是那樣,你早就瘋掉了,不可能這麼正常地站在這裏和我說話。況且,流落到古州的人,都很不容易,不會這麼為難一個可憐人的。”說完,他一聲不吭,背著手朝西走去了。
我腦子一時混亂不堪,關於我的信息越來越多,到底哪些是沒用的,哪些才是有用的呢?我站在原地,想用力地從紛亂的線索中抽出一個線頭,入神之至,竟忘了跟上老馬。直到老馬喊我的聲音傳來,我才邁開腳步。
回去的時候正是古州集市最熱鬧的時候,我好奇地一邊看著路邊的小販,一邊小心翼翼地擠過人群。
老馬家離派出所不遠,走進上西戶的一條巷子,推開木門,就是一個院子。院子裏有一棵樹,樹下經常擺著一把藤椅,下雨的時候就會被老馬提回院子後的房子裏。
偌大的房子,原先隻住著老馬一個人。老馬不快樂,這一點,是我這個未經世事的人都能看出來的。每次下班回家之後,老馬就會提著那把破藤椅,在秋雨過後的落葉中,默默地坐上很久。我不敢去打擾他,隻能坐在屋子裏麵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他一定是有故事的,很可能他經曆的事情,比我還要痛苦和無奈。可是和他相比,我又是幸運的,我有老馬,可是老馬,沒有我。
這一天,沉默中,他突然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我接上了他的目光。他擺擺手示意我過去,我緩緩地走了過去,踩在那些落葉上,融入了老馬的秋色之中。他望著那棵樹的樹幹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我為什麼會收留你?”
我有點詫異地回答:“你想幫我,不是嗎?”
老馬笑道:“那隻是表麵上的理由。”
我有點好奇,問道:“實際的理由是?”
“二十年前,我剛到古州的時候,就和你現在一樣窩囊。”
我聽出來了他在罵我,但是又好像不是真的在罵我。於是我接著聽他說道:“我和你有點相像,又有點不一樣。我是來古州避難的,避心難的。我進來的時候,古州還沒這麼熱鬧呢。”
說到這裏,他抬起頭看著那棵樹的樹枝,開始回憶起來:“沒來古州之前,我也是個警察。因為得罪了道上的人,所以有風聲傳出來說有人要買凶殺我。我帶著我老婆本來想出去避避風頭,結果就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坐的小三輪被撞了。我老婆坐的位置正好就是車撞過來的那一邊。我抱著我老婆送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她已經斷氣了,在我懷裏斷氣的。我猜她閉眼之前肯定想和我說什麼,可是我一直忙著跑,連她最後一句話都沒聽到。”
“所以你殺了那個人,然後逃進了古州?”我迫不及待地猜測道。
老馬點燃了煙鬥,苦笑道:“殺人?我殺誰呢?那個開車的司機,還是我認為是幕後主使的那個人?”他搖搖頭,繼續低語道:“再說了,殺人是犯法的。我可找不到替罪羊來頂包。人活著,總有很多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
我歎道:“你也真是可憐。”
老馬的眼眶裏噙著淚水,但終是沒有掉落下來。他苦笑道:“可憐?”他搖搖頭,猛吸了一口煙說道:“說到底,我就是一個窩囊廢。有這個局麵也是我活該。我救不了我老婆,也不能替她報仇,更沒臉見我丈母娘他們。那段時間,我的情緒反複無常。有一天,我難得清醒了一會兒,我坐在床上告訴我自己,我必須要離開那裏,越遠越好。否則,我這輩子都會被困在那件事當中。後來,不知道誰告訴了我古州這個地方。我就這麼渾渾噩噩地來了這裏。人是脫離了,可是心啊,始終忘不了啊!你還記得我說過,這輩子隻見過兩個眼神空洞的人嗎?一個是你,另外一個,就是二十年前剛到古州,我從鏡子裏看到的馬端午啊。”
我很同情他,像他同情我那樣。但是我很疑惑,疑惑他為什麼會將這些告訴我這個陌生人。我毫無顧忌地問了出來。
老馬聽完之後,突然換了口氣,罵道:“你個兔崽子,警惕性挺高啊。”他站起來看著我接著說:“沒錯,這件事情,我誰都沒說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你,我心裏的這些話就是藏不住。必須要說出來不可。有一句話怎麼說的,有些人,一輩子見麵,仍舊陌生。但是有些人,才見過一次麵,卻好像認識了一輩子。文縐縐的,但還是有點道理。”
秋風中,我和他相視一笑。我笑,是因為被他的話逗樂了。他笑,應該是為了掩蓋住自己的某些情緒。
人的臉是個好東西,貼上了這塊皮,便能藏住你所有的喜怒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