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麼走進了古州,不露半點痕跡。
失物招領處的老頭收留了我。現在,我也和那些堆在屋子角落裏的衣服,掃把一樣,成為了等著別人來認領的雜物。我沒有和老頭說話,就那麼站著。畢竟,一個雜物,哪有和人說話的資格!
從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門外,天色慢慢變暗。老頭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站在櫃台後麵看著我。我知道,我該走了。不等他說話,就徑直走到了門口,站在那盆白花旁邊,呆呆地看著人漸稀少的街道。夕陽,給這個世界灑上了一層絕望的暗紅色。
老頭拿著一根拐杖走了出來,鎖好門之後也沒有看我一眼,直接就走開了。大約也就五六步,他的拐杖沒再向前。我好奇地看著他。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他把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杵,扭頭直勾勾地看著我,問道:“你今晚就打算一直站在這裏?”
“我,我不知道。”我低下了頭。
“造孽啊。來吧,我帶你去找個能幫忙的人。”說完頭也不回地朝著十字街口走去。
我遲疑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馬拔腿跟上了他。
走到街口,又折向西走了大約五分鐘後。他在一個鐵門前麵停下了腳步。大門已經關上了,我跟著他從旁邊的側門走了進去。一個年紀稍小的中年胖子從側門旁的房間裏走出來攔住了他。
“老東西,所裏都下班了,來幹嗎?”那中年人微笑著問道。
“我來找我兒子,怎麼,你要攔我啊?”
“嘿,你個臭老頭,有個兒子說話就是不一樣啊。去去去,小楊在檔案室整理文件,趕緊去,找完陪我下幾盤棋。”那中年人笑得更好了。
說完,他看了我一眼,隻是那麼一眼,目光卻黏在了我身上。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舒服,無奈之下隻好迎上了他的目光。可能是發現我沒有跟上,招領處的老楊轉過頭看了看,卻發現我和那個中年人都呆站在那裏。於是折回來,問道:“老馬,你搞什麼鬼?別嚇著人家。”
那個叫老馬的胖子皺著眉頭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我說道:“不可能啊,你怎麼又來了?”
“又”,我一聽,腦袋瞬間就膨脹了起來。“又”這個字,隻能用在那些擁有過去的人身上,其本身就帶有第二次的意思。而對麵的這個人見到我的第一麵就用了“又”這個字。說明這個叫老馬的人,肯定見過我,知道我過去的事情。我緊張地盯著他,生怕漏掉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
老楊見事情不對,上前一步問道:“老馬,你是不是認識這個後生?”
老馬沒有理會他,而是朝著我試探性地問道:“五年前,你來過古州,你還記得嗎?”
五年前,我連昨天的事情都不記得,更何況五年前。
老馬把我和老楊帶進了他的值班室。他背對著我們喝完搪瓷大茶杯裏的水,轉身歎道:“怎麼說呢,五年前,我還在搞刑偵,有一天上班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走進了派出所的院子裏。那個時候,我一看他就覺得不對勁。為什麼呢?”他吐出一片茶葉,接著說道:“古州就這麼大,鎮上的人我幾乎都認識,可是一個陌生麵孔以那樣的精神狀況出現,讓我很警覺。我把那個人帶到辦公室,問了他半天的話。他愣是不開口。你想啊,他又沒報案,我突然把他拉到辦公室裏一頓審問,人家才覺得莫名其妙呢。我也覺得自己多心了,就擺擺手讓他走。沒想到這個時候,他突然站了起來,告訴我,有人追殺他。”
我的神經一下子就繃緊了。老馬往自己的茶杯裏倒滿了水,也不理睬我們的表情,吐了一口痰,繼續說道:“他告訴我有人追殺他,但是他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要殺他。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了。你說一個外地人被人追殺,為什麼要跑進我們鎮子的派出所報案呢?”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這有什麼奇怪的?出了事情不應該找警察嗎?”
老馬咽了一下口水,答道:“找警察,是不錯,可問題是,他居然跑進了古州來找警察。古州四麵環山,出鎮子隻有一條山路可走。那條山路不好走啊,有一大段路都是臨近懸崖的。鎮上趙師傅開車也得六個小時一趟。他一個外地人,跑這麼遠的路,跑進這個被困在山裏的小鎮子報警,不奇怪嗎?且說我還能幫他,萬一我幫不了他,那麼追殺他的人不就輕而易舉地把他給堵在古州這個死胡同裏了嗎?”
我身邊的老楊聽到這裏,微微點了點頭。
我盯著老馬問道:“那你是怎麼幫他的?”
這個時候,老馬沉默了一會兒,突出的喉結抖動著,緩緩說道:“當時,他不知道誰要追殺他,也說不出追殺的原因。這一切都隻是他的猜想而已。接下來我又問了他的一些信息。除了姓名和年齡之外,其餘的一概不記得。本來我想讓他走,可是他在古州無親無故,而且我擔心真的有人會對他下手。所以我就先安排他住了下來,找了一個大夫給他看病,大夫說他腦子沒什麼問題。我看也是,平常吃飯、睡覺、做事都和正常人一樣。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就先安排他住在招待所裏。但是幾天之後,我再去招待所喊他吃飯的時候,發現他,不見了。”
說完,老馬就直直地看著我,不再說下去。我明白,老馬口中的“他”,就是我。故事的發展也很簡單,五年前離開古州的那個人,在五年後,又回到了古州。老馬的話給了我很多信息,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年紀。我有代號,我不再是那些堆在牆角,沒有名字的破舊雜物了。
老馬背對著我,看著窗外,幽幽地說道:“你真的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嗎?你可要考慮清楚,如果你不要這個名字,就可以推翻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但如果你執意要知道的話,那你,也要承受這個名字過去的一切故事,包括,那個還沒有被證實的追殺。”
我站起身來,慢慢地回道:“五年前,我被人追殺到了這裏。五年後,我沒有半點記憶,卻依然回到了這裏。你覺得,我現在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一直沒有吭聲的招領處老楊冷不丁來了一句:“老馬,你確定他就是五年前來古州的那個人嗎?”
老馬回過頭,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說道:“長相是一模一樣的,但是還不夠,真正讓我認出來的,是眼神。那種空洞,我這輩子隻見過兩個人有,其中一個,就是你。藍棋生。”
我驚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去。
那個傍晚,小屋子裏再也沒有人說話。
從那以後,我的人生,就是藍棋生的故事。
藍棋生的故事,從五年後的今天開始。
這一天,我2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