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越來越濃,古州的青石板和季節一起散發出絲絲逼人的涼意。
溫度的變化好像絲毫沒有影響古州人的生活,集市上的叫賣聲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更加洪亮,給這個鎮子增添了一種別樣的活力。
這天早上,我穿著外套,習慣性地跟著老馬到了派出所的值班室。老馬到了之後,泡上一杯茶,就直接走出去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待在值班室裏。
我已經習慣了老馬的生活規律。他每天早上起得都很早,端著個空碗出去轉一圈,回來碗裏必定是裝滿東西的,隻不過一進院就順手潑在了水溝裏。吃過早飯上班,先到值班室泡杯茶,然後出去轉一會兒再回來。而我在值班室裏待著無聊,就在屋子裏瞎翻。我翻出來了老馬的破襪子和一隻拖鞋,還有幾本封麵被撕掉,但內容讓人激情澎湃的雜誌。當老馬看見我把他這些壓箱底的寶貝擺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時,黝黑的臉上霎時紅了一片。他沉著臉教育我道:“年紀輕輕,不學好。”說完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書走了出去。
等他回來時,臉色又平靜了下來,他語重心長地拉著我的手說:“你也不小啦,這些東西你的確也該學學。有句話怎麼說的,對啦,孔聖人說的,人之初,性本善。性這個東西,是個好東西。但是,你現在畢竟是失憶了,腦子現在就像一片白紙一樣。我老馬不能讓你從記事起,腦子裏就是這些男歡女愛之類的玩意。不過呢,喜歡讀書是好的,我帶你去書店買點正經的書來看看。”
說完就帶著我穿過西街,走進了下西戶的一條巷子,左拐右繞,到了一家小店門口,門上有一塊木頭牌匾,依稀可見“古州書店”四個大字。書店不大,一股潮濕的味道始終彌漫在屋子裏。屋裏三排長書架,書架盡頭的空地上堆著一些舊書。他帶著我買了幾本《三字經》、《論語》、《道德經》之類的書,然後就讓我自己逛,看見想買的就拿。我走著看著,又拿了幾本古隆的書,因為我覺得古隆肯定是古州人,我也應該看看古州人寫的書。這對我了解這裏,甚至探明自己的身世說不定有好處。後來事實證明這個想法真是可笑。
買完之後,我在牆角的那堆舊書前麵看見了老馬。老馬正蹲在地上,因為胖的緣故,他蹲的姿勢有點別扭。看見我抱著一摞書過來,他連忙站起身,帶我結賬回去了。
老馬在路上告訴我,多讀書是有好處的,年輕就應該多學習。
我深刻體會到了這一點,尤其當我看到“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的注釋,再對比老馬解釋時的一本正經,不禁笑了出來。當然,《三字經》之類的書很沒有意思,反而是古隆的書,令我心潮澎湃。當然,裏麵的某些情節,比起老馬的雜誌,真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陶醉在學習的喜悅之中。
這天,我正沉浸在小說裏。老馬突然衝了進來,把水杯往桌上一放,拉著我的手就往外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老馬興奮地說道:“找到了,小藍,找到了。”
我問道:“找到什麼了?”
“工作呀,我給你找到工作了。”老馬回道。
從派出所走到鎮子的十字路口,然後向南走,就是下街。老馬腳步很快,我加緊跟上了他。一直走到南街的盡頭,然後再向東拐進了一條巷子。老馬在靠近南街街口的那棟房子前停了下來。我氣喘籲籲地站定了之後,抬頭打量著這棟房子。這和古州其他的房子沒什麼兩樣,但不同的是,門上麵掛著一個招牌,上麵寫著:王氏照相館。這就是古州的特色,所有的店名都很簡單,像“老李麵館”、“老吳肉店”這樣的招牌比比皆是。
老馬走進門,裏麵是一個擺著櫃台的大堂,他試探著喊了一句:“王老板?”
“恩,誰啊?”聲音從後院傳來。
老馬對我招招手,示意我進去。我疑惑地照辦了。老馬又說道:“王老板,我是老馬啊,派出所值班室的,找你有點事。”
大約五分鐘之後,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慢慢地走了出來。他和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對方,就在目光交彙的那一刹,一種熟悉的感覺不自覺地就冒了出來。
空洞,對,就是老馬說的,空洞。可是卻又不是那種我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眼神的那種空洞。等老頭走近了,我才發現。原來他的眼神,不是空洞,而是隔絕和封閉。他的眼球表麵,仿佛覆蓋著一層灰,遮擋住了所有情感的釋放。再看他的臉,右臉全是疏鬆的皺紋,左臉的肉卻聚集在一起。再仔細一看,發現那是一塊傷疤。
見我沒有說話,老馬笑著走上前和那個老頭搭話:“王老板,我是馬端午。是我們鎮上派出所的……”
還沒有說完,那個老頭就打斷了老馬的話,說道:“派出所,我沒犯事吧?”說完,他又轉過頭打量著我。
老馬一看他誤會了,立馬擺擺手,笑著說道:“王老板,你別誤會,我就是個守門的老頭。那個,事情是這樣的,我是從茶館的小李那裏知道,你想招個夥計,有沒有這回事?”
那個姓王的老頭又看向老馬,有點木訥地點點頭,說道:“有,怎麼了?”語調很平靜。
老馬笑著說道:“王老板,這件事,怎麼和你說呢,我這有一個親戚,來這裏投靠我。我呢,想幫他找個工作。今天上午聽到小李說你缺個夥計。所以就來看看。就是他,你看能不能留下來,在你這討口飯吃。”說完,老馬把我向前推了幾步。
又是一番從頭到尾的打量,隻不過,這一次距離更近。那老頭像看一個脫光衣服的怪胎一樣看著我,讓我很不舒服。終於,王老板開口了,他略帶嘲諷地問老馬:“他,是你的親戚?你跑來這裏騙我這把老骨頭幹什麼,他不就是那個不知道怎麼就來了古州的傻子嗎?”
老馬很尷尬,我很氣憤。因為他戳穿了老馬的謊言,而又實打實地道明了我的情況。原來在別人眼裏,我居然是一個傻子。我的憤怒湧入了雙眼,透過潮濕的空氣釘在了那個醜陋老頭的臉上。
老馬拍拍我的肩膀,對著我搖了搖頭,笑著的臉也嚴肅起來了,他轉過身說道:“王老板。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點複雜,一時半會兒,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幫幫我,也算是給這孩子一個機會。但如果你不願幫忙,那就算了,我就再找別家。”說完,老馬就站在那裏,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個老頭。
時間停頓了一會兒,那個王老板的嘴角似乎泛起了一絲微笑。那段沉默的時間裏,我不知道那個老頭到底想了什麼。隻見他對著老馬說道:“好。我答應你,這個小鬼可以留下來。不過,你要知道,我店裏的生意一般。我招夥計,是想找個人幫我做一點雜事,拍照片的時候也能幫幫忙。這個小鬼的情況你也知道,什麼都不懂,我手把手教至少也得一個月才能上手。所以,第一個月,我包他吃住,但是沒有工錢。等第二個月,我看他幹得怎麼樣,再決定給他多少工錢。”話語中商人的精明展露無遺。
老馬用征詢的眼光看著我,他的意思很明顯,要我自己拿主意。可是,我能拿什麼主意呢?雖然我在古州待了快一個月了,可是我對這個世界,還是沒有一個很清晰的概念。我害怕,害怕做了錯誤的選擇,然後就會像那些武俠小說裏的人物一樣,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我看向老馬,眼裏帶著央求,我希望這件事讓老馬來決定。老馬沉思了幾秒,說道:“好,就這樣,他明天來你這裏幹活。這件事多謝你了,王老板,那你忙,我們先走了。”
王老板用一個我幾乎察覺不到的力度點點頭,然後目視著我們離開。
古州昨晚下過一場雨,青石板的地麵濕漉漉的,而空氣,是冰涼的。
老馬和我一前一後地從南街走了出來。一路上,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快到派出所值班室的時候,我停了下來。看著老馬的背影,我問道:“老馬,你就那麼希望我走嗎?”
“什麼?”老馬回過頭詫異地看著我。
我接著說:“一大早你就火急火燎地拖著我去那個老頭那裏,那個老頭那麼古怪,你就真放心讓我在那裏工作?”說完之後,我感覺自己心裏酸酸的。
老馬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皺著眉頭說道:“你也沒有走遠,還是住在一個鎮子裏嘛。至於王老板,脾氣雖然古怪了一點,但是人沒什麼問題。唉,走到古州來的,都不容易,沒有人會想害你的。以後有事,你還是可以來找我嘛。”說完,他就走進了值班室。
我呆呆地站在外麵,看著值班室,看看地又看看天。古州,是一個以青色為主色調的鎮子。青色,不像紅色那樣富含熱情,卻又比冷冰冰的黑色多了些許人情味。不左不右,卻又不冷不熱。
老馬專門做了一桌豐富的晚飯來給我餞行。
桌上少不了古州特產的黃酒。
老馬喝著酒,夾起一口芹菜放進嘴裏邊嚼邊說:“其實我也舍不得你走。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碰上一個人能這麼伺候我,開心還來不及呢。”說完他又喝了一小杯黃酒接著說:“可是你要知道,人總是要獨立的。你得學會生存,生存你懂不懂?哪怕在古州這種破地方,你也是要學會生存的。你不能指望任何一個人,你得靠自己。”
老馬喝完酒之後,總是話很多。對於老馬來說,能找到一個不會厭煩的傾聽者,就是對他最好的“伺候”。
老馬說著,也給我的杯子裏倒上了一杯酒,邊倒邊說:“來,你也喝點。如果我有兒子,那我一定讓他從小就學會喝酒。一個男人,不喝酒怎麼行。”
我聽他說著,默默把酒端到鼻子前麵聞了聞。一種微甜的清香讓我覺得很舒服。我稍微抿了一口,很清涼,很甜,於是我就順勢一杯喝了進去。坐在對麵的老馬顯然有點驚訝,但他沒有說什麼,隻是看著我笑。一開始我不明白他笑的含義,才幾分鐘,我就體會到了。這種黃酒入口很舒服,但是喝下去之後,頭會暈暈的。不是疼,隻是暈。但好在我喝得不多,所以,隻是有老馬所說的那種“微醺感”。這種感覺,很舒服,腦子裏那些雜亂的想法也變得很清晰。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說道:“老馬,其實吧,我來到這裏,沒有人願意理我,也沒人願意幫我。你是第一個肯幫我的。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家人。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老馬“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道:“你還真不客氣。我家都成你家了。不過你剛才說得不對,在古州,第一個幫你的,是失物招領處的老楊。這一點你要記住了,要沒有他,你也見不到我。做人,不能忘掉別人的恩情。等你拿了工資,提上一點東西看看他去。記住了?”
我點點頭,腦子裏浮現出那天傍晚的情景,想起了那個略帶慈祥的老楊。再看看眼前的老馬和明天將要見麵的老王。突然覺得,為什麼在古州遇見的都是些老家夥。書上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難道,我本來就該屬於這個年齡段?想到這,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酒後的思想,真的不是我自己能掌控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呀!
老馬有意地控製著自己的酒量,三杯酒之後就不再喝了。晚飯後,他幫我整理行李,鄭重其事的樣子,就好像我要出一趟很遠的遠門。其實我的東西並不多,鎮子上的人送的東西,我隻留下了衣物和被子,其他的,都給了老馬。老馬整理得很仔細,所有的東西都幫我擺放得整整齊齊。
我看著氣喘籲籲的老馬,眼眶不禁濕潤了起來。一個人從空白到擁有,隻需要一個月。要想得到那些身外之物並不難,隻要這個世上有人真心對你,這些東西,你自然而然就會擁有。而我,這個人們口中的“傻子”,卻如此幸運地得到了這顆真心。
我走上前擁抱了老馬,力度很大,我開始哭出聲來,聲音也很大,我要讓這段記憶嘈雜一點,嘈雜到我不能忘卻。我看不清老馬的臉,隻是感覺到他身體微微地顫抖著。良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跟我來。”
我跟著他走到了一麵鏡子前麵,他扶我站好,緩緩說道:“棋生。人呐,過日子最怕的就是過著過著把自己給忘了,成了一副隻會吃飯睡覺說鬼話的臭皮囊。現在,你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臉,記住自己的臉,別過著過著,就把自己給忘了。”
我專注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瓜子臉,高聳的鼻梁和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這都沒什麼特別。偏偏是那張嘴,似乎總有一種似笑非笑的弧度定格在那裏,讓我自己都覺得疑惑。我閉上眼,將這張臉慢慢融進我的心裏。
我要在心裏記住,從此以後,這張臉,就叫藍棋生。
我回過頭看著他,他此刻也看著鏡子裏的我。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我剛想說什麼,就被他打斷了。他的語調很平靜,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個傍晚。
“棋生,這個世界總是會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人耗上一輩子,要把這些事情弄明白。但是,知道得越多,就真得越好嗎?”
我搖搖頭,又覺得不對,連忙點頭。
老馬接著說:“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就要在古州紮根了,根紮下了,再想挪,就不好挪了。現在走,還來得及。”
我不知道老馬知道了些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但此刻的沉重氛圍還是讓我覺得不安。
我看看鏡子裏的我,又看看鏡子裏的他,說道:“既然決定了,我就不走了。”
他笑了起來,說道:“唉,離了家,好好照顧自己。時常來我這兒坐坐,陪我說說話。記住了,要是過去的事情實在沒有頭緒,就不要一門心思去想了。把以後的日子過好,比什麼都強。”
說完,他把我推回房間,說道:“好了,不早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說,現在,趕緊睡覺去。”說完,他站在門外緩緩地給我關上了房門。
門悠悠地閉上了,門縫中,他的臉越來越小,我覺得他也離我越來越遠。在門完全關上的那一瞬間,我和他,就已經不屬於一個空間了。
我躺在床上,眼淚無聲滑落。
這是我人生中經曆的第一次離別,就已經令我撕心裂肺,幾近崩潰。
可是,誰能想到,後來經曆的離別,次數更多,痛苦,也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