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鴻被寒風一吹,酒醒了兩三分。回到屋中,隻見竇老頭拿著一把匕首,護在那聖使身前,神色緊張。穆鴻笑道:“老伯,年紀大了,就別學著人家動刀動槍,把這匕首給我吧。”他說著,用了招似是而非的醉仙,伸手便把匕首接了過來。竇老頭叫道:“妖魔,你要幹什麼?”穆鴻見竇老頭目光呆直,笑道:“老伯,我是妖魔,自然是洗幹淨脖子,等你來除。”
竇老頭叫道:“妖魔,你定然不得好死!”穆鴻不禁好笑,問道:“老伯,我又不認識你,你何必如此恨我呢?”竇老頭瞪著眼睛道:“你們這些妖魔,吃人不吐骨頭,我和你無話可說。”穆鴻笑道:“老伯,按你的意思,不和你一起拜金烏的便是妖魔,既是妖魔,就吃人不吐骨嘍?”竇老頭道:“正是!”穆鴻一聽,心想嚇嚇這老頭,倒也有趣,煞有介事地和老堂倌道:“韓伯伯,去燒一鍋水。”老堂倌答應一聲,轉去後廚。穆鴻自言自語道:“這老伯滿臉皺紋,應該肉不鮮美,這小姑娘倒是不錯,可煮了她又可惜。唉,真是好生為難。”
慶娘坐在地上,嚇得臉色慘白,穆鴻看她這般模樣,心想這姑娘跟著這樣一個老頭,身世可憐,可別嚇壞了她。趁竇老頭不在意,向慶娘偷偷使了個眼色,擺了擺手。隨即又凶神惡煞地轉向竇老頭,“老伯,我們妖魔,也尊重食物。你們三個先煮哪一個,你來定吧。”竇老頭哼了一聲,低頭不語。穆鴻笑道:“老伯,你脾氣太差,我若吃你,定然吃了一肚子氣。這個姑娘,我看不像好人,所以我決定不但不吃她,一會兒還要放了她。至於你後麵那個聖使,天天拿仙丹當飯吃,有十幾個姑娘服侍,除了臉皮太厚以外,料想身上還是鮮嫩的,就煮他吧。”
思琳在旁邊道:“穆郎,你喝多了,坐下歇歇,我來幫你放他的血。”這時穆鴻的頭腦清醒了些,看了看身邊這個栗發碧眼的姑娘,回憶了一下,竟想不起這個有著突厥姓氏的姑娘為什麼會在這裏。
思琳接過穆鴻手中的匕首,走到聖使的麵前,自言自語道:“原來金烏教中,還有這麼多漏網之魚。”她聲音不大,可那聖使卻聽得真切。忽然,他覺得哪裏不對,臉上露出恐怖之極的神情,顫聲道:“你是……你是……”思琳笑道:“不錯,我是。”那聖使渾身顫抖,想站起來,可他膝蓋上的關節被劍刺中,使不出一點兒力氣,掙紮了一下,忽然高叫道:“穆鴻,救我!”穆鴻奇道:“我是妖魔,為什麼要救你?”他哀求道:“穆鴻,她是真的妖魔,她是真要殺我。”
穆鴻笑道:“原來妖魔還有真假之分?我也是真要煮了你,不然燒水幹什麼。”那聖使道:“鴻兒,你娘當年入了金烏教,如果不是我,教中最好的仙藥她如何得到?”穆鴻聽他提起娘,不由淒然,低聲道:“是你自己提起了這件事,那我也幫不了你了。思琳姑娘,放血的時候口子小一些,讓他的血多流一會兒。”思琳笑著答應,把匕首在那聖使臉上蹭了蹭,直嚇得那聖使渾身顫抖,大聲道:“鴻兒,你快攔著她,她真的會殺了我。你們不是因為買仙藥花光了錢麼?我錢多得是,我給你錢在城裏開一家大客店。”
穆鴻心裏奇怪,平日這金烏教的聖使總是端著架子,滿嘴神佛。今天怎麼慌慌張張,連個普通人的沉穩都不如。便問思琳:“阿史那姑娘,他為什麼這麼怕你?”思琳笑道:“估計有的人平日裏作威作福慣了,一時受了驚嚇,草木皆兵了吧。”那聖使喊道:“鴻兒,快攔著她,你若能放我回去見教主一麵,保你未來錢財享用不盡。”穆鴻道:“你們金烏教說自己信仰虔誠,怎麼說來說去都離不開個錢字?”聖使忙道:“你若想在教中有個職位,我定會在教主麵前美言,讓你平步青雲。”
穆鴻打了個哈欠,“酒醉頭暈,我要回房休息了。”那聖使喊道:“穆少爺,你信我一次,放了我吧!”穆鴻假裝走到門口,隻聽那聖使喊得聲嘶力竭,歎了口氣,“怕了你了,阿史那姑娘,放了他吧。雖然他們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罪不至死。說到讓人頂禮膜拜,甘心做神的奴仆,孔聖人又何嘗不是。”
思琳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匕首收了回來,還給穆鴻,噘著嘴道:“穆郎,這個人留不得,你現在放了他,他定會回來報複。”話音剛落,門外一人哈哈大笑,走了進來。老堂倌被那人拎在手裏,雙眼緊閉,似乎已經被打暈。那人長的比那聖使還要高大,身著道服,後麵跟著一個瘦小漢子和一個年輕的美豔道姑,進門笑道:“你這胡人好大的口氣。”
聖使一見進來的這三人,大喜,喊道:“段長老,快來救我。”那人哼了一聲,“劉忠,你方才那副嘴臉,我定會稟明教主。”那劉聖使顫聲道:“長老明鑒,我也隻是希望留條活命,向教主稟明一件大事。”段長老撇了撇嘴,把老堂倌擲在地上,後麵那對男女跟上一步,用繩子把老堂倌縛了起來。
那段長老朗聲道:“劉忠,你本應前幾日就回來複命,可如今卻在這野店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糾纏不清。教主已然震怒,你就好自為之吧。”他掃了一眼廳中眾人,道:“這裏所有的人,都和我回去,聽由教主發落。”穆鴻道:“放了韓伯伯,我便和你去。”那大漢上前一把抓住了穆鴻的衣襟,“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和我這麼說話?”然後手上微微使力,推了穆鴻一個跟頭,這一推搡,穆鴻的衣服被抓開,露出了左側半個肩頭。思琳忙上前去扶,邊扶邊順手輕輕地掀開了穆鴻左肩的衣服,這一看,隻覺一顆心都要跳了出來,狂喜之下,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忙把衣服蓋在穆鴻的肩頭上,顫聲道:“穆郎,你果真……你果真是他。”
那段長老提起老堂倌,轉身出門,回頭對穆鴻道:“這燒水的老夥計,我們帶走了,跟不跟來,你自己想吧。”穆鴻掙紮著爬起,悻悻地跟在後麵,那道姑掣出寶劍,跟在他身邊,那瘦小漢子扶起劉忠跟在他後麵,竇老頭拉著慶娘跟在最後。劉忠喊道:“段長老,可別跑了那胡人女子,她知道許多內情。”這時思琳從屋中跑了出來,笑道:“鴻哥,等等我。”
這一行人,有老有傷,走得甚慢。穆鴻本就喝多了酒,方才在店中強自挺著,走了一會兒,隻覺頭痛欲裂,昏昏沉沉,恨不得就在這寒風中躺在路邊睡上一覺。思琳走在他旁邊,有很多話想問他,卻不知從哪句問起,沉默了半天,輕輕地道:“穆郎,不用擔心,定有人保你周全。”她這話聲音很低,但字字堅定,可語氣又不是朋友間的那種關心,更像是要完成一件必須要做的事。
一行人走了十幾裏路,眼前現出一座宏偉建築,借著星鬥之光,看得清匾額上題著三個大字“太清宮”,隻是字旁又刻上了一隻栩栩如生的三足金烏。
真源縣是老子故鄉,這老子廟自東漢之時,便即興建。李唐皇室尊老子為祖先,對這祭祀老君的地方更是大加尊崇,當今玄宗天子更是把這裏的紫極宮改名為太清宮,親自前來祭祀。可數年前,這裏卻換了主人,除了宮中眾人還穿著道服掩人耳目,這太清宮已經變成了一個宣講金烏教義的地方。天下仰慕老子道德的人很多,朝拜的人更是不少,這樣一來,真源附近,亳州、睢陽一帶,很多百姓不知不覺被帶進了金烏教。而因為拜金烏而傾家蕩產的,也不在少數。
雖然已過了醜時,可這宮門口卻仍有八個道人佩劍而立,神情嚴肅。段長老、劉忠一眾人到了宮門前都神色恭謹。竇老頭的心更是怦怦直跳,一想到就要見到教主,不知是歡喜還是害怕,手和腿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穆鴻昏昏沉沉,跟著眾人進了宮門,隻見深夜之中,這太清宮燈火通明。一路向前,迎麵一座大殿,金碧輝煌,殿門敞開,旁邊有十幾個道人佩劍站立。大半夜的,竟然香煙繚繞。穆鴻跟著眾人進到殿內,隻見殿中供著太清神像,神像旁邊竟然塑著一隻大著太清像數倍的金色烏鴉,那烏鴉有三隻腳,栩栩如生,似要飛起。
殿內鴉雀無聲。
殿口的燈很亮,殿內卻十分昏暗。大殿深處站著一個人,穿著道袍,頗有氣勢,卻看不清容貌。他身後侍立著兩個女子,身姿婀娜,隻能隱約看清長相。殿內兩邊站著幾十個提劍道士,都是神色恭謹。大殿中間,停著十幾具屍體,屍體上都蓋著白布,顯得恐怖詭異。段長老把老堂倌放在地上,和劉忠等人跪倒施禮,口稱“聖教主”。竇老頭一聽殿中是教主,忙拉著慶娘跪倒,咚咚叩頭。
金烏教主身後的一個女子冷冷地道:“後麵那對男女,因何不跪?”穆鴻見殿中眾人都對自己怒目而視,勉強笑了笑,道:“姑娘你弄錯了,我不是金烏教徒。”那女子怒道:“金烏是唯一真神,萬物共主,掌管天地,主宰一切,世間生靈,皆要朝拜。教主是金烏在人間的化身,凡人得見一麵,便能延壽十年,你見教主不跪,難道想違背天道,化身妖魔麼?”
穆鴻聽那女子說得滿腔義憤,竟似自己讓她下跪一般,更加不想屈服,擺了擺手道:“我家是開店的,前幾日來了一隻猴子,在我店裏喝醉了酒,和我說起他的經曆,甚是有趣。”那女子問道:“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哪有猴子去店中喝酒的道理?”穆鴻笑道:“連烏鴉掌管天地你都信,卻不信猴子會喝酒?”那女子怒道:“胡言亂語,還不跪下!”穆鴻奇道:“姑娘怎麼這麼大的火氣?你當真不想知道那猴兒究竟說了什麼?”
那女子還想訓斥,金烏教主忽然擺了擺手,低聲道:“那猴子究竟說了什麼?”穆鴻指了指殿角的太清像,“還是教主您講道理。那猴哥對我說了些文縐縐的話,我也聽不太懂。他說他四海遨遊,見過大千世界。但即便像李老君這樣的開天辟地之祖,還要坐在玉清之右。像佛如來這樣的治世之尊,尚須坐在大鵬之下。孔子是儒教聖人,世人也就勉強稱呼一句夫子。可偏偏就有些小妖精,口出狂言,說什麼自己包羅天地,至尊至聖,豈不可笑麼?”
這殿中的所有人哪聽過這樣的話,臉上都露出驚訝之極的表情。隻聽那教主冷冷地道:“妖孽找死!”刹那間,一道寒光,直奔穆鴻而來,快如閃電。穆鴻來不及閃,可眼前光影卻忽然變慢,如在夢中一般。他心念一動,那光影便跟著一動。他來不及細想,忙用思緒撥開那飛來光影。可那飛來的東西終究太快,穆鴻隻覺右臂一陣疼痛,已經被那物劃傷,卻原來是一把雙刃的飛刀。那飛刀力道不減,直射出大殿外,釘在了一棵樹上,直沒至柄。
穆鴻心下駭然,用左手去捂傷口,血沿著指縫涔涔流下。思琳忙從裙子上扯下一塊布給他包紮,心中暗想,這飛刀雖小,但能如此迅疾,當世也未必能有幾個人辦得到,這教主果真有些道行。
殿中眾人更是驚恐,他們從未見過有人能受教主仙術一擊而不死,而這個年輕人,卻如何能躲得開教主的飛刀?
那教主過了好半天,才緩緩地道:“沒想到,原來是你……”他沉默了一下,忽然笑道:“別人說這話,也就罷了,可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卻真是好笑,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穆鴻傷口疼痛,腦子裏似乎灌了鉛,不想答話,索性就坐在了地上。教主身後那女子怒道:“妖孽,若不是教主手下留情,焉有你的命在,還不跪地謝恩。”金烏教主擺了擺手,示意那女子別再說,歎了口氣,“徒兒,今日這太清宮來了貴客了,休得這般無禮。”思琳心中咚咚直跳,心想:“莫非這金烏教主已經知道……可他又怎能知道……”
殿中很靜。那教主剛想說話,忽然竇老頭咚咚咚叩了幾個頭,顫聲道:“教主,小老兒叫竇春,是揚州的一個信徒,有大事稟報。”那教主剛要說話,被他打斷,勉強壓了壓怒火,冷冷地道:“你能有多大的事,這麼著急。”竇老頭哭道:“教主您有無量功德,是天地化身,小老兒見了您,實在是歡喜。”他擦了擦眼淚,跪直了身體,“教主,揚州如今妖孽橫行,小老兒真是苦啊。”於是他磕磕巴巴,把揚州清涼觀中發生的事講了一遍。那教主在昏暗之中呆立不動,誰也看不出他是憂是喜。
過了一會兒,金烏教主緩緩說道:“天下萬物,金烏主宰,即便南海落了一片枯葉,我又豈能不知。”竇老頭忙叩頭做聲,顫聲道:“求教主除去妖孽,救一救揚州的無辜百姓。”那教主道:“竇春,那些人受妖孽迷惑,棄正入邪,皆因信念不誠所致。死後受萬千之苦,不得輪回,也是他們罪有應得。你此番前來,雖然是多此一舉,但念你心誠,我就命你為揚州新的天師。”
竇老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極而泣,顫聲道:“教主,我怎能……我怎能做天師?”教主道:“大道在於頓悟,我指點你一下,你自然就會仙術了。”竇老頭似乎就要發狂,咚咚叩頭,額頭都腫了起來。那教主不再理會他,轉向劉忠,問道:“劉忠,我派你們四個聖使巡視四方,在徐州會合,怎麼就回來你一個?還受了傷?”
劉忠聽教主問話,先是一愣,然後臉上露出可怖的神情。顫聲說道:“教主,他們……他們都死了。”教主怒道:“死了?什麼死了?”劉忠跪爬了半步:“天師……聖使……都死了。”他的嘴唇不自知地抽搐了一下,“我本來巡視河北各地,起初見凡有郡縣的地方,都有金烏的香火。可後來到了營州、幽州、範陽,那裏胡漢雜居,窮人很多,當地人卻從未聽說過金烏神教。我心中疑惑,金烏主宰天地,就算這些地方沒有天師坐鎮,又怎能沒人知曉,便四下打探。原來在範陽、盧龍、塞北一帶,百姓大多信奉了雙月教……”
那教主打斷劉忠,道:“劉忠,我何時讓你去範陽了!”劉忠叩頭道:“聖教主容稟,我隻是想,那些地方沒有天師,人民愚昧。若能讓當地人信奉我教,豈不是好?”那教主冷冷地道:“多此一舉,以後沒我的聖令,誰都不可以再去這些藩鎮。劉忠,你說了半天,究竟什麼死了?”
劉忠道:“聖教主,我因為在範陽盧龍耽誤了時日,所以到徐州的時候,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我本想到徐州鐵塔觀和當地天師打聽一下其他三位聖使是否已經離開,可到了鐵塔觀的門前,卻見那道觀的大門緊緊閉著,上麵貼著封條。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跳進去看,卻見到……卻見到殿中放著幾具屍體,上麵蒙著白布。我仗著膽子,把白布揭開,沒想到屍體竟然就是劉天師和三位聖使。”
這劉忠雖然身子高大,但由於輪番驚嚇,已經聲音發顫,眼含懼意,說得也是戰戰兢兢。他趴在地上接著說道:“他們都是被一劍割斷了咽喉,身上再無其他的傷口。我嚇得魂不附體,拚命跑了出來,想去亳州白雲觀求援。哪知……哪知那白雲觀也被封了大門,沒一個人影,大殿之中,停著張天師的屍體。”
“我一路狂奔,到了一個山村野店,腹中饑餓,便去要些幹糧吃,才受了傷。聖教主,那個胡人女子說我是‘漏網之魚’,她定是那些殺我教眾妖孽的同黨。”
殿中眾人聽他一說,無不駭然。金烏教主歎道:“陰陽逆位,妖魔現世。”他指了指停在殿中的屍體,“劉忠,你過來看看這些都是誰的屍體。”劉忠腿上有傷,站不起來,爬到這些屍體前,用兩個腕子把白布一塊一塊夾起,掀到一邊,不由呆了。“孫天師,趙天師,孔天師……這……怎麼死了這麼多的天師。”教主緩緩地道:“這十七具屍體,是一些鄉人送來的。再加上你所見的劉天師、張天師和三位聖使,我教四十三位天師,四個聖使,竟然……竟然死了……”
這時,殿口忽然有人接口道:“金烏教主,給您送賀禮來了。”
眾人齊向殿口望去,隻見一個年輕人,孔武俊朗,身材高大,卷發碧眼,身著華美胡服,腰懸鑲著寶石的金刀,卻不知道他是如何進來的。那十幾個守衛道士,忙上前把他圍住。那年輕人卻不驚慌,拍了拍手,道:“抬進來吧。”眾人遠遠瞧去,隻見太清宮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打開,一些鄉人,兩人一組,用擔架抬著一具具屍體,放到殿中,然後鞠躬退出。前前後後,竟然一共三十具屍體。
夜深風吼,這些屍體在這大殿之中,顯得可怖之極。劉忠隻見自己在徐州、亳州見到的屍體都在其中,而除此之外,還有兩個長老和二十三個天師的屍體。殿中眾人,無不驚恐,就連那教主,也在昏暗的燈光中抖了起來,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害怕。這金烏教的三長老,四聖使,四十三天師,除了揚州的郭璋,還有尚在殿中的段圭、劉忠,竟然全都死了。
那教主顫聲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敢和神明作對?殺了我教……殺了我教這麼多的天師聖使!”那年輕人道:“金烏教主,你從羲和來到中原,不想著為天下蒼生造福也就罷了,竟然打著羲和之國的名號四處坑騙害人,你想想會不會有人不答應?”
那教主一驚,過了半天,歎道:“他還是不肯放過我……”那年輕人道:“金烏教主你錯了,不是楊伯父不肯放過你,而是你咎由自取。”金烏教主走到那年輕人近前,啞著嗓子道:“年輕人,你才經過多少風浪,見過多少事情。你說我說的不是羲和,那你說的更加未必是!”
眾人這才看清金烏教主的容貌,原來他生得很瘦,卻又長了滿臉的虯髯,兩隻眼睛閃著光,讓人望而生畏。
那年輕胡人笑道:“金烏教主,你說的都是些廢話,你若真有大神通,這滿地的死屍,就是我們的人了。”金烏教主幹笑了兩聲,“隻怕這滿地的死屍,都是你擅自做的主張吧。倒是揚州清涼觀的做法,像是那人嫡傳之人所為。”那年輕人怒道:“我安慶緒殺幾十個人,還輪不到你來評判!”
金烏教主一聽對麵站著的俊朗青年自稱安慶緒,心中一驚,心想原來這就是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兒子,忽然一個念想浮起在心頭。笑道:“我說你不似那人,並不是說你做得不對。你做事果斷,我如果沒看錯,將來你定是個成大事的人。隻不過你隻身來到這裏,是不是太瞧不起本尊了?”安慶緒笑道:“小小金烏教,我若鏟平,何須動一根手指?我把一路搜集來的證據給了你們當地這個芝麻綠豆官,告訴他你們鼓吹邪術,謀財害命,現在這太清宮早已經被官軍重重包圍,你快想想如何收場吧。”
金烏教主怒道:“我金烏教傳教,也是為了天下蒼生。反而是你,肆意殺了幾十人性命,就不怕王法麼?”安慶緒大笑道:“王法,我就是王法,你和我作對,就是犯了王法,今天你若能逃得掉,我便佩服你有些本事,到時候你何去何從,輔佐什麼人,可要好好考慮清楚。”
金烏教主臉色鐵青,呆立了半天,顫聲道:“你們閃開,放安將軍出去。”殿中眾人哪見過這種事,都人心惶惶,沒人敢說一句話。安慶緒春風得意,走到思琳身邊,“思琳,史朝義和我說你發現了一個金烏教眾的名簿,便匆匆去找一個什麼人,可有找到?”思琳欲言又止,最後搖了搖頭,低聲道:“並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人。”安慶緒道:“既然這樣,何必隻身犯險來到這種是非之地,你伯父若是知道,定然怪我,快跟我走吧。”
思琳隻得點頭答應,趴在穆鴻耳邊小聲道:“穆郎,我走之後,你要小心。”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安慶緒拉開。安慶緒和穆鴻四目相對,見這人和自己仿佛年紀,坐在地上,衣服破舊,滿身酒汙,頓覺猥瑣可笑,和思琳道:“金烏教中,連這種人都有,真是可笑。”
思琳想說些什麼,但終於忍住,邊出殿,邊回頭看向穆鴻。穆鴻目送著她遠去,心中也有些不舍,方才這姑娘幾次保護自己,卻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來頭。
就在這時,從太清宮門外湧進無數官軍,把大殿圍了個風雨不透。無數火把照得這太清宮如同白晝,大殿四周的窗戶都被打開,弓箭手張弓搭箭,瞄著屋內。穆鴻見狀,忙從懷裏掏出搶竇老頭的匕首,趁大家慌亂,把老堂倌的綁繩割開。他見老堂倌麵色鐵青,仍在昏迷,一時也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時金烏教主大喝一聲,跳出殿外,身影一晃,手中便多出了一把長劍。弓箭手怕誤傷了自己人,不敢射那教主。可其他想要逃出大殿的人,終究太慢,還未出殿,便被射死,餘者眾人再不敢動,在殿中聽天由命。
這時殿外官軍往兩旁一閃,讓出來一位四十多歲的文官,看服飾,竟是縣令。那人方麵大耳,手中提劍,朗聲道:“金烏教教眾,爾等聚眾宣稱妖邪,已犯了重罪,若再執迷不悟,立殺無赦。”這人雖是文官,卻有一股凜然氣勢,殿中一些膽子小的,早已嚇得屁滾尿流。
金烏教主挺劍殺了兩人,直奔那文官而來,淩空一劍,快如閃電。那人凝神還了一劍,勉強擋住,退了兩步。金烏教主怒道:“張巡,我平日不是不想結交你,送的禮也算是厚禮,你不但不收,還要滅我金烏教,倒是為了什麼?”那人正色道:“我張巡一生,忠肝義膽,光明磊落。若貪圖私利,也不可能隻做個小小縣令。天下之大,我可能管不過來,但這真源縣裏,有人在這道家聖地散播妖言,迷惑百姓,我必除之。你賄賂這麼多官員,以為能瞞天過海,讓我抓不到把柄,沒想到會有今天的下場吧。”說著,退後數步,把手一揮,軍士撤開,弓箭手圍成扇麵,箭如雨下。
那教主慌忙撥打雕翎,但終究膽怯,猛地一躍,上了大殿房簷。張巡接過一張弓,托泰山拉弓弦,一點寒星射向金烏教主。金烏教主立足未穩,猛一晃頭,那箭貼著耳根而過。他用劍護住背後,在大殿之巔晃了幾晃,翻過屋脊,隻聽殿那頭啊啊幾聲,一陣嘩亂。
張巡也沒料到這金烏教主會有這般功夫,心知殿那邊的士兵攔不住這人,現在調兵去追,也已來不及了,心中不快,大步進殿。
竇老頭在殿內看得分明,見教主逃走,殿內亂成一片,心中苦楚,難描難畫。側眼一看,見穆鴻扶著老堂倌,神情蕭索,不由記起這一老一少對金烏教的種種不敬。他從包裹中取出裹了幾層的金烏聖像,顫巍巍地遞給穆鴻道:“這位小兄弟,可否幫我暫時保管一下此物?”
穆鴻本想拒絕,可見竇老頭老態龍鐘,皮膚幹枯,又動了一絲憐憫,隨手接過包裹,放在腿邊。竇老頭臉上露出詭異微笑,又轉到慶娘旁邊,低聲說:“慶娘,金烏教對我們有大恩,我死後定會飛升上天,永享極樂。隻不過這張巡毀了金烏教,又要傷害教主,你一定要找機會殺了這個妖孽。”
這時張巡已經進了大殿,段長老知大勢已去,但走投無路,挺劍撲了上去。可他雖是長老,卻終日荒淫,功夫和金烏教主相比,差得天上地下,未過三四招,便被張巡一劍削在腿上,跌倒在地。殿中眾人一見教主逃走,長老負傷,全都匍匐在地。
張巡朗聲宣讀了金烏教的種種罪狀,命士兵把這些教眾連同長老聖使一起綁了,押到真源問罪。最後殿中隻剩下竇老頭父女、穆鴻和老堂倌四人。張巡剛想詢問,竇老頭跪倒在地,聲淚俱下,“青天大老爺,給小老兒做主啊!”張巡見了竇老頭的幹癟形容,不由心酸,問道:“老伯,有什麼冤情,盡管說。”竇老頭哭道:“小老兒是揚州人,長女被當地金烏教的天師抓去,至今下落不明。我氣不過,賣了房子,和小女兒到這真源討個公道。”說著他一指穆鴻,“可哪裏想到,又被這個開店的金烏教徒毆打,把我們抓到這裏,想要加害。”
張巡看了看穆鴻,見這個年輕人神色輕佻,滿身酒汙,心想定是個鬥雞走狗的市井無賴,心中便信了八九分。
穆鴻在一旁聽竇老頭這般說,氣得肝膽俱裂,揮匕首怒道:“你這老兒,怎麼血口噴人!”張巡見穆鴻手中的匕首刃口鋒利,隱約看到刀柄上刻著金烏圖案。劈手奪過,正色道:“你這無賴,想行凶麼?”竇老頭道:“大人,他在您麵前都敢行凶,平時多麼凶殘,可想而知。”張巡見穆鴻腿邊還有個包裹嚴實的物件,撿起來抖開一看,是一幅金烏畫象,不由得大怒,命士兵拖穆鴻和老堂倌出去綁了,押回真源縣衙問罪。
竇老頭心中已無所牽掛,再次叩頭道:“大人,小老兒現在隻有這一個女兒,我死之後,隻怕她流落在外,下場淒慘。大人可否答應我,收她做個妾小或是丫鬟,就算是賤籍,她也算有了個好歸宿,那我也就瞑目了。”慶娘見竇老頭說出這話,撲上前去,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竇老頭在慶娘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道:“我是天師,死後將登仙國,我死之後,你一定要找機會除掉這個妖魔。”慶娘哭道:“阿爹!”竇老頭輕輕推開她,對張巡道:“大人,既然您不說話,小老兒便當你同意了。”
張巡見慶娘楚楚可憐,雖然神色憔悴,但依然清麗動人,心中也是一蕩。竇老頭見他不說話,忽然猛地躍起,撞在殿內柱上,頓時絕氣身亡。
張巡一愣之間,來不及救,心中愧疚。見竇老頭死時仍麵帶笑容,心中感慨,佩服他是忠義之人。
慶娘趴在竇老頭身上,放聲大哭。張巡在旁邊等了良久,才輕輕把慶娘拉起,幫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他見了年輕姑娘,說話笨拙了許多,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