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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彩雲問彩雲
禮楊

風好大。嗚一一嗚一一嗚的怪叫聲讓人害怕。畢竟這種忽高忽低左拱一塊右凹一處的黃土地貌第一次見到,陌生、怪異、毫無章法本身就容易令人緊張。陰沉沉的天幕下,塬上那些落光葉子的枯樹,以及一蓬一蓬的衰草都隨風巨烈搖擺著,讓人感覺仿佛周邊的梁、茆,遠處的山也都在左右搖晃。

騎在馬上,我緊握住韁繩,很怕被那一波強似一波的狂風給刮下來。師傅馬佐安和掌櫃的恩泰分別騎在另兩匹馬上,也都縮著脖子貓著腰,雙腿緊夾馬肚子在加緊趕路。按師傅的想法,天黑之前我們必須趕到扶風。

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神經病似的狂風刮的,打從出西安城起,我就恍惚覺著身後麵像有人在跟蹤,但一路上多少次猛回頭,卻又從未看到。我懷疑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然而這種感覺又始終揮之不去。真的有些魔症了。

我們一行人是六天前離開京城的。離開前師傅做了一些準備。馬佐良的屍體被暫時寄放在協和醫院的太平間,師傅在醫院裏有熟人,隨便交了點費用,說是十五天左右會來取走裝殮安葬。但我並不清楚他是怎樣跟廳裏交待的。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向廳裏報案,除我之外,廳裏應該沒有人知道他弟弟遇害以及我們將要遠赴陝西追查凶手之事。他此次帶著我,是以調查其它刑案的名義出來的,並且,隻說是前往保定、安國一帶。也正為此,他和我才能夠帶槍出行,而目帶足了彈藥。隻是我們都脫去警服,換成了便裝,打扮成了跑買賣人的樣子。

臨出發的前一天,師傅在廳裏跟周巨東副廳長大吵了一架,吵得那個凶啊,隻差抜槍了。

起因還是去年冬天,東城區的部分市民,檢舉、控告警察廳一隊隊長湯誌宏的那件事。當時那些市民聯名向北平市參議會,北平市政府控告湯誌宏藉公泄忿、包庇賭博、逼賣賒欠、索欠誣害等等罪狀,控告書洋洋灑灑凡三千多字,內容翔實,每件事、每個人、時間地點,目擊證人等清清楚楚,文尾附簽名、蓋章冊,上有居民及商鋪的簽名、手印一千六百多份,真的是觸目驚心。

呈文經政府市長張濟新批示後,命警察廳調查核實後予以處置。然而控告信及市長批示幾轉幾不轉到了周巨東手上後,竟然被鎖在了其保險櫃中,仿佛泥牛入海一般再無消息。作惡者繼續作惡,受害者申冤無期,直到因湯誌宏而起的一樁命案偶然落在了馬佐安手中,這才揭開了其中的重重黑幕。並且,馬佐安還同時了解到,湯誌宏之所以敢如此肆意妄為,為其撐腰的直接後台竟然正是周巨東。湯、周其實早就結成了個利益共同體,利用手中的權利,沆瀣一氣,魚肉市民,稱霸一方。但這同時也讓馬佐安卷到了一個巨大的是非漩渦之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為難。嚴格說起來,馬佐安並不是那種不顧一切,為了正義寧願搭上性命也要討回公道的英雄,如果湯誌宏的那樁命案不是發生在他的轄區,並且正好被他趕上,凶手被他在大街上當場擒獲,估計,即便他知道湯、周的那些劣跡,他恐怕未必會主動出頭,與湯、周為敵,畢竟,他年紀還並不算大,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的人生想法,最起碼,也不願輕易自敲飯碗。但,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這事攤到你頭上了,你躲無所躲,避無所避,隻能勇敢麵對。周巨東的要求,是讓他將凶手放了,編個理由,就說是抓錯了;而馬佐安的顧慮,一是凶手在自己的轄區犯的案,二是大白天,當著那麼多的市民,還有不少自己的手下的麵,怎麼可能編出什麼狗屁理由?!這可不是給人背鍋那麼簡單,搞不好是要脫警服下大獄的。

晦氣的是,正當馬佐安跟周、湯等人針尖對麥芒整天價窩心窩肺的時候,他的手下,也就是三隊的一位警員,在一家典當行門前開槍自殺了,而且竟然在自殺之前,就將遺書寄給了北平的《益世報》,這份當時北平影響最大的報紙就在警員自殺的當天,不僅全文刊發了遺書,並且配發了半個版的評論,對那位警員自殺事件進行了所謂深度剖析。搞得整個北平警察廳都相當狼狽。狼狽的結果,無疑就把由狼狽所帶來的所有怨憤,集中到了他馬佐安身上。身為三隊隊長,平日是怎麼教育的手下?

其實我們這些最低層的警察,薪酬普遍都極低。如果都像我這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也能湊合著過,而一旦成家,上有老下有小,尤其是像那位自殺警員一樣,一口氣生個四五個孩子,又全靠他一個人的薪水過活,那日子就會過得相當艱難。靈活些的,經常動點歪腦筋,弄點外塊貼補家用還稍好點兒,而那些隊長管得嚴的,自己又不擅長耍點兒小手段,一是一,二是二,絕不敢越雷池半寸的,則跟半個叫花子沒啥兩樣。那位自殺的警員就屬於後一種情況。並且,在我們三隊跟那位警員差不多情況者還不止一二個,隻不過那位自殺的家庭負擔更重些而已。所以當時想調離三隊的大有人在。其實就是形成了個惡性循環,師傅給下麵壓力,決不允許任何違紀行為,下麵的就怨聲四起,鑽牆打洞想方設法調離,於是就反過來給他形成更大壓力。說白了,師傅的那段時期就是在這種左右為難,裏外不是人,上下不討好的狀態中苦熬度日的。他那所謂十八歲的年齡,卻看上去像八十的外貌,其實就跟他的心態有極大關係。沒曾想,熬著熬著,竟然把自己惟一的親弟弟熬沒了。而且,死得又是那樣蹊蹺,那樣慘。如果是我遇到這麼多情況,恐怕早崩潰了。你想這時候周巨東楞要找他去談話,想繼續給他施加壓力盡快放人,這不是往油鍋裏澆涼水,找爆嘛!雙方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

據說那天周巨東被氣得大吼大叫:“老子槍斃了你!……”隨後哮喘病就犯了,嗝兒的一下癱倒在沙發上喘得直翻白眼。

師傅離開周的辦公室的時候也是摔了門,那摔門聲聲震全樓,惹得整一層樓的辦公室門全開了,紛紛伸出腦袋來想一探究竟。

我是真想不出這趟從陝西回來後師傅怎麼收場!據說哮喘是周巨東的老毛病了,說是他在奉軍楊宇霆手下當營長的時候就常犯,來北平後醫療條件改善,好了許多。偶爾犯上一次,專門的醫生趕過來,注射上一針就緩過勁兒來了。

但,周巨東那老小子能放過他嗎?按那老小子的卑鄙人品,我估計很難。退一萬步說,即便因為各方麵原因,暫時放過,那今後師傅在廳裏麵的日子還能過嗎?還不被他們整死?

那兩天我夜裏做夢,夢裏頻繁閃現的畫麵竟然是,師傅正騎了匹眼神不好的瘸馬,夜半三更,正行進在一座懸崖峭壁邊上,而且,刮著大風,下著小雨,天上沒有月亮。

……

這一路上,師傅幾乎都在悶著頭猛抽煙,一聲不吭。從京城到鄭州,差不多十幾個小時,除了幾次讓我從包袱裏取煙絲,就是側著腦袋眼望著窗外,一直到夜幕降臨,窗外啥也看不見了,他還是在看,也不知道看啥。

火車咣當咣當,車廂裏煙霧彌漫,鹹菜味、韭菜盒子味、臭腳丫子味、加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熏得人睜不開眼。好在不冷,暖暖烘烘搖搖晃晃中,恩泰呼嚕打得山響,我也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但隻能硬撐著不敢睡,怕師傅有事招呼。

按照計劃,我們要乘京漢鐵路火車先到鄭州,然後換乘隴海線火車,到河南靈寶。當年的隴海鐵路西線隻通到那裏。然後從靈寶再換乘汽車,到陝西潼關,再換汽車才能到達西安。恩泰說首先必須在西安找到那位姓董的老板,馬佐良在陝西聯係最多的就是這位董老板。好在董老板到北平來過,恩泰跟他也算是挺熟。盡管恩泰跟我們一樣,從未到過西安,但他倒是記得董老板的店鋪地址。

七彎八繞,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店鋪。董老板是位看上去有些憨厚的中年漢子,皮膚白淨,細長細長的眯縫眼,一副麵團團福相。跟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是籠著手,有時還臉紅。奇怪的是,當恩泰將馬佐良死時的情狀告知董的時候,他似乎並不特別吃驚,好像馬佐良的死沒啥不正常似的。

“哦!死了?”董老板仍是麵帶微笑。

“死得好慘,死的時候全身黑得像碳,很可怕。”恩泰眼瞪得老大。

“哦!死了,人都會死呢!早晚的事呢!”還是微笑。

“您知道誰要殺他?佐良他是不是得罪誰了?”師傅問。

“得罪誰了我不清楚。你們去找扶鳳的韓老板問問,他跟佐良走得深。還有鳳翔楊家。”仍是微笑。

“佐良跟韓老板不跟您一樣,也是生意上的朋友嗎?你賣我買,都是正經買賣人,有啥深不深的呢?您說的這深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師傅擦了根火柴,又點著了煙袋,滋溜吸了一口,煙袋鍋上的火點子猛地一亮,映紅了師傅幹裂的厚嘴唇。他左邊嘴角上昨天冒出來的紅色血泡好像更大了,再長怕是要趕上癤子大了。

聽到這話,董老板臉上的微笑消失了,換上的是一臉懵懂。恩泰也轉過臉來瞅著師傅,好像突然不認識他了。

“正……正經生意?啥叫正經,啥叫不正經?”董老板問。

“不犯法,不坑人,賺的是良心錢,這就是正經生意嘛!”師傅讓他倆瞅得像是也糊塗了。

“佐良……佐良是您親弟弟?”董傻傻地突然冒出來一句。

“是啊!一母親生,這還能假?!”

“生意上的事,佐良從不跟您講?”董的嘴巴張得好大。

“各忙各的,有啥好講?!”師傅像是開始有點明白董老板的意思了。“咋?你們這生意有問題?古董字畫買賣自古可不都是風雅生意嘛?”

好半天沒人說話。

我打破了冷場:“是啥情況兩位就請直說,這都啥時候了,還藏著掖著?”

董老板仍是沒說話。恩泰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呃……是這樣,古董字畫生意,尤其是古董,這些經手的玩意兒都是古時候的,有代代相傳的,也有從墳墓裏頭出土的。由於年代久遠,這裏麵魚龍混雜,有真品有膺品,還有高仿,這自古以來都是正常的事兒。所謂鑒寶行當,就是這麼來的。憑的就是個眼力、經驗還有學問,或許還有運氣。有檢漏檢了個大便宜的,就有花了大價錢買了個假貸,吃了大虧,甚至因此還有上吊服毒、家破人亡的。至於是不是正經生意,不坑人不犯法,幹咱這行的,還真不好說得那麼絕對!”

“家有家法,行有行規,古董字畫這行也不例外。但是,由於自己本事不到家而打了眼買了假貨,並因了這個而去殺人的,在這行裏倒是沒有聽說過。認賭服輸,這就是規钜。”董老板接著恩泰的話補充道。

“我有點明白了。也就是說,佐良不會因為他這買賣上的事而得罪人被殺。那麼,他來陝西,除了做生意,還能幹些什麼呢?”師傅又問。

“這您恐怕要去扶鳳,還有鳳翔才能搞清楚了。”董老板頓了頓,像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補充道:“不過,扶鳳韓老板韓啟泰,聽說是道上的人,至少也是跟道上有往來的。是不是好打交道,我就不太清楚了。佐良每次來我這兒,最多待上個三二天,可在扶鳳韓老板那兒,可是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呢!甚至有一次住過一二個月的!你們明白啥叫深了吧!”董又恢複了微笑。

第二天一大早,董老板請我們前往西大街橋梓口,在西安城最著名的老字號天錫樓吃羊肉泡饃。師傅的意思是希望董能夠跟我們聊聊他所了解的陝西這兩年的情況,還有就是這邊跟馬佐良有關的一切。

師傅心中一直都很好奇,馬佐良這兩年總是喜歡往陝西跑,一年都要跑那麼多趟,除了收點兒古董字畫啥的,還有什麼能對馬佐良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並且最終還極有可能是因著這陝西而丟了性命。若要破解這些謎團,就必須對陝西及跟馬佐良有關的一切都有個基本的了解。

“說吧,隨便說!揀您知道的,啥都行。”師傅叼著煙袋,斜靠在太師椅上,擺出一副很隨便的樣子。我知道這是他的習慣。每次破案子,他都喜歡讓關係人打開話匣子敞開說,想到啥說啥,看似漫無邊際東拉西扯,實際是萬變不離其宗。他的過人之處是非常善於從那些雜亂無章的絮叨中發現蛛絲馬跡,拎出關鍵信息,搓揉整合,切入案子的實質。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

“嗬嗬……好啊好啊!這雅間清靜,沒人打擾。隨便吃隨便吃。咱們邊吃邊聊。”董老板十分客氣。

說是吃羊肉泡饃,其實點了一大桌子這家店裏的特色。什麼回民包子、猴戴帽、三皮絲,以及蘿卜糊拓、蒸糟肉、後悔、箱子豆腐等等。另外有一大壺剛溫過了的黃桂稠酒,往每個人麵前的酒盞裏一倒,立刻醇香撲鼻。董介紹說,該酒古稱醪醴玉漿,是用糯米加酒曲釀製成酒再加入芳香四溢的黃桂而成。始於先秦,盛於盛唐,明清時已成為享譽民間的至尊佳釀。所謂不是酒卻勝似酒,飲罷令人難忘。沒想到西安的早餐竟有如此講究。這種待客之道不知道是不是國內獨有。其實我心裏對這天錫摟今天這桌美食的豐盛是頗感驚奇的,因為去年我在北大讀書時,從報紙上是看到過去年(1926年)的西安圍城之戰的,據說戰後西安城內慘不忍睹,元氣大傷,百業凋零。從眼前景象看來,西安已經開始在恢複了。

董應該聽明白了師傅的意思,於是一邊極有耐心地一小撮一小撮地往大海碗裏搿著飥飥饃,一邊不緊不慢地開始講了起來。他今天穿了件織有百福圖案的絲綢夾襖,顯得人很是精神,一雙手肉乎乎白嫩嫩的,但掰饃的動作卻是相當的靈巧。

幸好坐的是雅間,其間除了小二拎著個大茶壺進來續了兩次水換了一次碗外,再沒人打擾。從早晨到中午,整整一上午,我們就坐在雅間裏。師傅倒是沒怎麼吃,隨便往嘴裏塞了兩包子,然後就是歪在椅子上抽煙,時不時地端起酒盞子抿上一口,好像也沒什麼感覺。恩泰手中那雙筷子就沒停過。

其實說起來,馬佐良在陝西常有往來的差不多也就三家,一是他西安的董家,還有扶鳳的韓家,再有就是鳳翔的楊家了。其中跟扶鳳的韓家交往最深,跟鳳翔的楊家交往最讓人捉摸不透,聽說是通過楊家才攀上了西府的軍閥黨家,也就是黨玉琨家。

這樣說,諸位可能還是不太明白。不如我先講講為啥佐良要削尖了腦袋攀上黨家,為啥我當初要提醒佐良他這次的攀附之舉又智又不智,利弊參半,講講黨玉琨那慫是咋回事。

諸位都曉得,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咱西安的起義是在10月22日。光複之後,曆任陝督像走馬燈似的,分別有張鳳翽、陸建章、陳樹藩,然後是馮玉祥、劉鎮華、然後是於佑任、宋哲元,時下就是宋哲元在主政陝西。

所謂時世造英雄,這些年來這些個陝督,恐怕跟國內其它各省的情形都一樣,都是借著孫大炮辛亥革命推翻滿清之機,為達自己目的,實現個人野心,啥下作手段都敢使,啥卑鄙齷齪的事都敢做;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有槍就是草頭王,啥烏龜王八旦拉個隊伍都能討到個一官半職,稱霸一方。兵匪不分,政匪不分,真個是“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甚荒唐”,把咱陝西弄得個民不聊生,烏煙瘴氣。

民國十六年(1917年),孫大炮發起了個護法運動,要以武力捍衛《臨時約法》,目的嘛肯定是攪翻北洋政府的假共和。結果機會又來了。有個陝西蒲城的學生娃叫郭堅的,參加過西安起義,後來成為了陳樹藩的屬下,駐守白水。這慫聰明,得知護法運動消息後,立馬搞了個白水起義,響應孫大炮的號召,樹了個西北護國軍義旗,通電討袁,並且自封為陝西靖國軍司令。當時郭手下並沒有多少兵力,為了湊數,不惜廣為搜羅各方麵的地痞流氓無賴、刀客,還有洪門、哥老會的弟子,當然也包括了各路土匪。這些烏龜王八旦裏麵,有兩路人馬最為有名,一個是麻老九,另一個就是黨拐子黨玉琨。

麻老九本名叫麻振武,陝西商州人。這慫小的時候家裏頭窮得叮當響,為了活命,跟他爹一路要飯到了渭南,發現這裏最差也能有口東西吃,於是就幹脆落戶在了孝義鎮趙家崖。

這慫還是個光腚屁娃的時候就顯得不太一樣,說好聽點兒叫上進心,說難聽點兒就是有心計。估計是雞巴剛長毛那會兒,這慫就攛掇了七八個年齡差不多大小的混球,從鄰村偷了隻雞,其中一個叫啥王應亭的,從自己家裏摸了瓶燒酒,搞了次對天盟誓,結拜成了所謂異姓兄弟。麻振武排行老九,後來都叫他麻老九。諸位想,這些混球結拜了之後還能幹什麼好事,隻能是禍害鄉裏罷了。不過呢,這麻老九倒是始終把這些個兄弟關係糊弄得挺不錯。

差不多宣統年間,這慫也有二十來歲了,見天下動蕩,南方革命黨嚷嚷著要推翻滿清帝製改朝換代,心裏頭便蠢蠢欲動,琢磨著怎麼樣能成為個亂世英雄。

其實他的辦法就是騙。當時農村裏普遍吃不飽,他利用手頭騙得的一點黴變糙糧很快就拉起了一支土匪隊伍。於是,同州地界就多了一害。為了壯大自己的隊伍,以及過上所謂像神仙一樣的日子,真的是壞事幹盡,斷子絕孫的事情做絕。

這慫跟當年漢高祖劉邦手下大將樊噲一樣喜歡吃狗肉,說是他進村子搶東西狗都不敢吠,能跑多遠跑多遠。狗肉吃多了壯陽,說這慫褲襠裏那玩意兒特騷氣,見母的就想上。六個老婆都不夠他使的,每天晚上還要讓手下去外頭尋,誰趕上誰倒黴,嚇得同州城裏不管老少女人家晚上都不敢出門。另外還喜歡吃雞鴨的屁股,俗稱雞騷鴨騷的那東西。說是全同州各家飯店鹵菜店,但凡殺雞殺鴨的都必須把騷子留好並送到他府上,否則格殺勿論。據說這慫整天價眼珠子都是紅的,像是要噴火冒血那種,手下人都不敢對著他眼睛看。

正因為這慫名聲太壞,去年夏天(1927年),咱現在的西北軍總司令馮玉祥才下定決心徹底解決這禍。任命第十三軍軍長張維璽為圍攻同州的剿匪司令,劉汝明為副司令,限令一個月攻克,提麻匪首級來見。可見決心不小。

同州靠近山西,是咱陝西東路重鎮,大清朝及以上均為府治,城池堅固,易守難攻。

麻老九盤踞同州後,為了加強防禦,在原來的磚製城牆之外又築了一道夯土城,土城之外有深壕,寬深都有三四丈。壕外沿壕差不多隔個一兩百米就築有一座磚製的地堡,地堡下還挖了地道直通城裏。張維璽部來之前,已經有韓複榘的第八軍圍攻了一個多月也未能攻下,然後再換劉汝明的第二軍圍攻,同樣是無可奈何。這回來的張維璽的十三軍是從甘肅天水緊急調來的,兩個軍合在一起有四五萬人,各種攻城的重型武器皆配備齊全。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攻了有一個多月仍未攻破。其實麻老九的這支土匪部隊才五六千人,可見這同州城的堅固程度。

最後,還是采用挖掘地道的老辦法,才把城池攻破的。據說當時從城四周不同方向挖了有十幾條地道,但大部分都是功虧一簣,臨挖到城牆根部了才被發覺破壞,隻有最深的一條成功了。好嘛,通過這條地道,在城牆下埋了有三四千公斤的烈性炸藥,起爆後北城牆被炸開了一道近百米寬的大豁口,這才殺入城內,將麻匪殺了個片甲不留。麻老九當時是化了妝乘亂溜出城去了的,但沒跑多遠就被人認出,當場擊斃了。說是近距離用機槍掃的,都被打成了篩子。

好,說完了東府的麻老九,下麵就該說說西府的黨拐子黨玉琨了。這一東一西,東麻西黨,情形都差不多,為啥我反複提醒馬佐良對攀附黨玉琨黨家一事要慎重,從眼前看確實有大錢可賺,可從長遠考慮,恐怕未必是啥好事,弄不好還會賠了性命進去。想必諸位已經大概明白我是啥意思了吧?嗯啊,對對,對的嘛!馬兄您說得太對了。別看黨拐子現在風光,可他被弄死也隻是個時間問題。我怎麼勸,佐良就是不信,還是執意要跟黨家膩歪。當然我這樣講未必就是說佐良一定是黨家人殺的,因為現在殺了佐良,對黨家也沒啥好處。不過黨拐子這慫相比麻老九,也有很多不同,許多方麵甚至遠遠勝過麻老九。譬如,黨玉琨他讀過書,而且還愛讀《三國演義》,據說他楞是翻爛了兩部《三國演義》,還喜歡跟身邊人議論藏否三國人物,據說還頗有些精到之言。尤其重要的是,這慫懂得鑒賞古董字畫,對鑒寶也頗在行。原因是他小時候在西安、北京的古董字畫店做過學徒,尤其在北京,也就是現在的北平琉璃廠街古董字畫店裏待過許多年,說是已經出師了。你們北平那個古董字畫店叫啥來著?對,霜月齋,現在還在經營著呢。我這麼一說,諸位就該明白,為啥馬佐良能跟黨玉琨攀上關係了吧?對嘛!有共同語言和愛好嘛!

“這霜月齋不是鬱潛齋鬱老爺子的產業嗎?竟然還出過黨玉琨這等人物?咋沒聽人說過?”師傅側過臉,問恩泰道。

“霜月齋臥虎藏龍,據說貓貓狗狗走出去過不少人物呢。但具體都有哪些,老爺子自己不說,沒人知道。老爺子善識人斷相,他捏捏那些熊孩子的肩胛骨,就能知道這孩子今後會不會有出息,正的還是邪的。所以從他那些鋪子裏常有人物走出來,也並不奇怪。他那中藥鋪子裏不是還出來過徐椿齡、王芝圃?隻是老爺子曆來講求低調,出了人物能為他所用就好,至於對外,自然不會聲張。”恩泰一嘚啵就一套一套的。董老板聽了雲山霧罩的,可師傅和我肯定心裏明白。

“這麼巧?師傅您也是酷愛三國,佐良兄精通古董字畫,黨玉琨這老小子竟然既愛三國又精古董字畫,一人包圓了!”這話我憋了半天沒憋住,還是脫口而出。沒想到師傅聽罷竟狠狠瞪了我一眼,顯然是怪我多嘴了。

董老板白了我一眼,端起茶杯,咕嘟喝了一大口,喉節一動,將水咽下,然後齜了齜牙,繼續介紹黨拐子。

其實黨拐子起初也是革命黨,他那跛腳就是早年在西安跟清軍劉世龍部打仗的時候受傷致殘的。之所以稱他為黨拐子,並不是說他腿殘得有多厲害,而是說這慫一肚子彎彎腸子,心思特別拐,讓人琢磨不透。他那腿,跛得並不太重。要不他也做不了刀客。

他是陝西富平人,打小家貧。清末天下亂象頻現,這慫看到有機可乘,便離了京城,回到家鄉做起了流匪。跟麻老九一樣,這慫也是從跟著郭堅起步的。隻不過他卻是從排長、連長、營長、團長一步一步爬上來的。所以他後來任陝西靖國軍第一路軍第三支隊司令,他這司令可是相當於師級建製,甚至人數更多,也更正規。

他帶著隊伍去到鳳翔駐紮,並且潛心經營,應該是郭堅被馮玉祥槍斃之後的事了。1921年,馮玉祥督陝,首先意欲整肅陝境內各路不同派別的軍事力量,但郭堅那慫臭脾氣倔強,死活不肯聽命,於是被馮玉祥設了個“鴻門宴”,在西安西關的軍官學校的食堂裏被當場斃掉了。

領頭的一死,手下的各路人馬立刻做鳥獸散。不過不是散了隊伍,而是各路豪強拉著各自的隊伍各踞一地。麻老九的情況諸位都知道了,黨拐子這慫也是帶著他的人馬紮到了西府鳳翔。這慫算是夠會選地方的。

那鳳翔古稱雍,乃是周、秦的發祥地。秦時嬴政帝創立霸業的立基之地,也是華夏九州之一。據傳秦穆公有個閨女叫弄玉,善長於吹笛子,由於笛音美妙無比,居然把西嶽華山那位吹簫大俠蕭史給勾了過來。倆位笛簫傳情,很快結為了夫妻。後來雙雙羽化成仙,騎著鳳凰翱翔而去。唐代的時候定名為鳳翔,一直沿用至今。蘇東坡那篇著名的《喜雨亭記》,寫的就是鳳翔。該地自古富足,有“金寶雞,銀鳳翔”之說。並且鳳翔那地方,城裏麵的地勢出奇的高,比城外高出至少有半丈以上。那城牆經過曆朝曆代的整修,也是非常堅固。四周的護城河寬度竟然有四丈餘,深度也有三丈。城的東北側,有個地方叫鳳凰嘴,泉水常流不斷,並形成了一座著名的東湖。在關中來說,鳳翔算得上是個膏腴之地了。

我沒去過鳳翔,但聽佐良多次說過。黨拐子治鳳翔自有他的一套,概括起來就四個字:鐵腕重典。譬如他製定了個所謂的“八殺”,即:搶劫者殺,偷盜者殺,告狀者殺,抽煙土者殺,聚賭者殺,奸情者殺,無辜殺人者殺,不孝者殺。但其實他自己從不遵守,那都是對百姓的。他還首創了個證件製度,他治下的百姓人人都必須有五證,即居民證,出門證,通行證,乞丐證,還有營業證。不過據佐良跟我說,黨玉琨治下的鳳翔,倒也是有條有理,百姓安居樂業。我是將信將疑。

兔死狐悲。東府的麻老九被滅掉以後,如何進一步鞏固地盤,更多的補充糧食和彈藥,便成為了擺在黨玉琨麵前的最大問題。再從百姓頭上榨?顯然不現實,不說這些年已經榨得差不多了,就是你過度壓榨,讓轄區百姓活不下去,對自己地盤的防禦也並不有利,那麼怎麼才能迅速弄到大筆的銀子,足夠他購買貯存大批量的糧草和武器呢?思來想去,並廣泛征詢周邊那些各路大神的意見,最終把一雙賊眼盯向了地下。

鳳翔乃周泰的發祥地,先泰時先後有十九位王公立都於該地,曆時294年,諸位想,那埋藏在地下的寶物還少得了?“青銅器之鄉”的美名也不是浪得的。

實際上從去年春天開始,黨拐子的盜寶行動就已經開始了。據我所知,馬佐良跟黨家的交往,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是通過扶鳳楊家牽的線。黨玉琨的小老婆叫黨彩霞,而扶鳳楊家的二兒媳,叫黨彩雲。諸位想必都明白了吧?

恩泰站起身,走到門口,一拉門,叫了一聲:“小二,添水。”還沒回到座位上,小二就拎著大水壺跑了進來。

“對不住啊!對不住各位!今天小店裏客人多,怠慢了諸位。對不住對不住!”邊說邊將我們麵前杯子裏的涼水倒掉,順手從肩膀上抽下毛巾,擦了擦桌上的水漬,這才重新續上熱水。動作連貫,一氣嗬成,幹淨利索,甚至還能看出點優雅。百年老店就是不一樣,這小二先前明顯是看出我們在談事,為避免過多打擾,是故意回避的,這會兒卻說是客人太多,把責任全攬過去了,也讓你聽著舒坦。其實桌上擱了把瓷茶壺,壺裏的水還是溫的。隻是那黃桂稠酒壺裏不知道還有剩酒沒?既然是都沒人再提起,我自然隻能閉嘴。其實我還是很想再來一杯的。

師傅拿起筷子,夾起籠屜裏剩下的最後一個包子,塞到嘴裏慢慢嚼著。我估摸那油膩膩的包子應該已經涼了,可師傅卻似乎毫無感覺。直到小二退出門去後,才端起茶杯,喝了口熱茶,做了個用力吞咽的動作,像是硬把包子送到了肚裏,這才翻了翻白眼,問董老板道:“黨家挖寶順利嗎?寶物不少吧?”

聽了這話,董先是歎了口氣,然後也端起茶杯,卻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將一大懷熱茶灌進了肚子裏,一抹嘴,打了個響亮的嗝兒,才回答道:“唉!順得不能再順了!大量的珍貴青銅器被挖了出來,像鼎、簋、禁、壺、卣、尊等等等等,多了去了。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巨型國寶周公東征大鼎,據行內傳,單這個大鼎就能換回夠一個軍的裝備。還有大量的玉器,數都數不過來。黨拐子靠著這些,著實換回來大量的槍支彈藥,還有糧食,一時間又招兵買馬,忙得不亦樂乎。”

“如此說來,那黨拐子的地盤豈不是更穩固了?”師傅邊說邊又點燃了煙袋。我似乎聽出師傅這話沒說出來的意思是:“佐良攀附黨家是不是由此可以說明是利大於弊了?或者說是完全正確的了?”

董老板應該是也聽出來了師傅的意思,嘴角向上揚了揚,淡淡地一笑,沒急著答話,而是先站起身來,端起茶壺,往師傅還有自己的茶杯裏續滿了水,又瞅了瞅恩泰和我的茶杯,見還未喝,這才又坐了下來,應道:“諸位知道,挖墳掘墓這活兒,尤其是盜掘年代太過久遠的王公貴族大墓,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必須要組織一支專業的團隊,從定位,到下探條、下鏟、看坑灰、定墓室、詳方位,左肩右腳、東倉西庫,古方近圓,以及勘器、估價等等,都須富有經驗及學有所長的高手擔綱。諸位現在大概可以斷定,佐良應該是參予其中的了,但究竟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如按假設佐良未死來判斷,還很難說。依在下看,黨拐子的今後的結局不過兩條:一是改變態度接受改編,此為一條生路,但之前的那番努力便算是白廢了,這恐怕不符合黨拐子的性格;二是頑抗到底,但麻老九的前車之鑒擺在那兒,你巴掌再大,大不過天去,大勢在此,你終究拗不過‘勢’,據可靠消息,現在的陝西省主席、國民革命軍第四方麵軍總指揮宋哲元,很快就要向黨玉琨發出最後通牒了。真要到那時候,所有攀附、追隨黨家的各路大神,其結局恐怕都不難想見。不過呢,諸位,佐良可還沒等到黨拐子做出最終選擇的那一天哦!當然,佐良究竟是誰殺的,目前還不好說,不過,我想再告訴諸位一件事,想必對諸位查案應該有些用處。”

聽到這話,師傅原先一直眯縫著的眼睛立馬睜開了,端煙袋的手停在了半空,凝固了似的。恩泰剛將茶杯端起要喝,這會兒也停在了嘴邊,身體前傾,直楞楞的盯著董老板一動不動了。

黨家大規模盜寶之後,也沒多久,許多怪事就連二連三的冒了出來。,原本出土的一些青銅器一樣隻有一件,但沒過多久市場上一模一樣的竟然冒出來七八件,仿造水平相當高,經一些鑒寶高手鑒定居然還難分真假。一時間搞得市場大亂。有幾位收到過黨玉琨青銅器重禮賄賂的高官據說十分不高興,認為是黨玉琨一手盜寶一手製假,然後拿了真假難辨的玩意四處糊弄人。搞得黨玉琨極為狼狽。原本送出去的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物不僅瞬間變得一文不值,而且還適得其反,變成了成心欺騙人的贗品罪證;同時還有大量尚存手頭的寶物若再想賣出個好價錢也變得極不容易,即便出手,也隻能賣得極為低賤。據說黨玉琨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抓住那些成心跟他過不去的造假者,並揚言逮住後要一個個砍下腦袋掛在城門樓上示眾。為此還真的出高價請出江湖上的一些高手幫他破案。

其實說起來,行內人都知道,出土的青銅器若想完成高仿,必須要他黨家內部有人,也即能夠接觸到青銅器真品實物的內部人配合,才能完成在真品實物青銅器上取模的工作。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集》中寫得清楚:“古者鑄器,必先用蠟為模……”,可知模乃規矩之樣本。蠟塑形後為模,有模,才能依其精細輪廓,采用金屬或陶等在外麵塑成範。外凸者為模,內凹者為範,模範相合,方可完成青銅器寶物的鑄造及高仿。尤其是高仿,必須先針對被仿之原器物取模是首要步驟,這是行內人盡知的常識。而現場取模,絕非一時半會兒片刻功夫所可完成。那麼,如果沒有內部人的配合,外人怎麼可能接觸到青銅器原物呢?而且,根據實物精準取模,本身就是一門手藝,也不是一般人做得了的。

換句話說,必須有行家立在出土的青銅器原件跟前,花相當的時間,先取模,再設法將模帶出,然後才能在另外合適的場所,塑範鑄器。那麼,那些看管出土青銅器原件的人無疑是第一嫌疑人,至少也必須是有條件密切接觸青銅器真品實物的人,才能成為嫌疑人。

由此可見,如果黨玉琨真想破案,隻要從內部人查起即可,然後順藤摸瓜找出最後的高仿者。然而奇怪的是,據說直到現在,案子仍未破掉。誰是內鬼,誰是背後製作高仿的人仍然是個謎。

“佐良能有這本事?”師傅聽明白了董老板的意思,身子向椅背上一靠,又嘬起了煙袋。一股股淡藍色的煙霧噴出來,很快周邊的空氣中又充滿了嗆人的煙味,眼睛也感覺著辣辣的。

“嗯?……”董老板瞅了一眼師傅。

“啊,我的意思是說,做高仿那應該是極高的一種技藝,據說都是有傳承的,而且都還要經過多年的摸索和實際操作。我咋不知道佐良啥時候掌握了這種技藝呢?”師傅補了一句。

“不!不!諸位誤會了!我不是說佐良有可能就是具體高仿製作者,而是猜策,他會不會是那位立在青銅器真品實物跟前偷著製模,並且將模帶出來的人?”董老板皺了皺眉頭,然後瞄了一眼恩泰。

“唔……,我能不能這樣理解?假如佐良確實是現場製模者,那麼,這種製模行為最終還是被黨拐子發現了,佐良是被黨拐子所殺?”恩泰話音未落就被師傅懟了過去:“不是說黨拐子盜寶有一個專業團隊嗎?這團隊我估摸著至少有七八個人吧?咋就能說,這偷模的事兒就一定是佐良幹的呢?難道被現場拿住了?”

“這恐怕隻能去問黨拐子了。可畢竟死的人是佐良,不知道那團隊裏是不是還有其他人被殺咧?”恩泰半開玩笑似的應道。

我隱約感覺著師傅心裏像是在替佐良叫屈,他似乎是完全不願意相信馬佐良能去做出什麼偷雞摸狗的事。

董老板笑了,是那種微微一笑,嘴角上挑,含意像是很深。

師傅應該是瞅見了董的微笑,抽著煙袋的嘴巴停頓了一下,但沒說話,倒是恩泰沒憋住,脫口問道:“董兄笑啥?難道真的有啥把柄被黨家人捏住了?”

董老板的嘴角揚得更高了,終於咧開了嘴,露出了滿嘴的白牙,像排列整齊的珍珠一樣閃著光,是我打從進了陝西地界,絕難見到的滿嘴好牙。不知道他是如何保養的,或者根本就是天生的。

“這事兒呢……呃呃……諸位恐怕要去問問韓家的兒媳婦黨彩雲咧……”

“啊?哦……”恩泰反應很快,立刻聽出來了這話的意思。

師傅肯定也聽明白了,盯著董老板的笑臉楞在那裏,好白天都沒吭聲。

風是越刮越大。我是第一次真切體會到風抽耳刮子的感覺。

風抽耳刮子不是說風真能抽人耳光,而是風卷起的細砂石,反複不停地擊打在臉上,那感覺真比被人抽幾下耳光還難受。

真後悔沒聽董老板的勸。早晨臨出發前,董發現我們都隻是穿著棉袍戴著棉帽,而沒有準備裹臉的家什,就力勸我們等他一等,他去給我們備好了再上路,師傅是堅辭不就,說是他不相信陝西黃土高原的風能將我們連人帶馬刮上天去。董老板無奈,隻得搖搖頭拱手而別。

馬是董老板租來的,把韁繩遞到我手上時悄悄對我說:“好生侍候著,期待諸位連人帶馬安全歸來!”我聽了覺得心裏直發虛,他這話怎麼聽都隱含著一絲不祥。難道,此去鳳翔真的會那麼凶險嗎?

昨晚上陪師傅去了趟宋哲元司令部,但不巧,鬱家的二公子鬱元清跟隨著宋哲元去了漢中,門口值班的說至少十來天才能回來。於是師傅將鬱老爺子的信還有兩罐六必居醬菜交給了值班的軍官,然後又現場補寫了封信,主要是寫明了我們此行的目的,以及大致的行程安排,反複囑咐值班的軍官,務必第一時間將以上東西和信件轉交給鬱副官。囉裏囉嗦的倒是不像師傅平日的作風。我私忖師傅恐怕也對此去鳳翔的風險心裏有些不落底。

天快擦黑的時候,我們進了扶鳳縣城。用力拍拍臉,已經被風抽得沒知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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