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大院在扶鳳很有名,大街上隨便問個人都知道。
大院正門臨著馬蹬巷,恰好在正門斜對麵就有家客棧,名字怪有趣,叫“無塵客棧”,挺諷刺的,這裏滿大街的揚塵似乎是常態,行人走路、馬蹄踏過,都會拍起一股子黃塵,再加上無處不在的賊風,很容易就弄得個鋪天蓋地。客棧取名叫“無塵”,恐怕蘊含著店主人的美好期望。
客棧不大,後麵隻有兩進院子,沒想到生意倒挺好,竟然全住滿了。跟門口的夥計商量了好半天,才答應將夥計自己住的一間門房側屋讓出來,讓我們先將就一晚,等明天有客人退房了,再將我們調過去。店裏的個夥計則擠一擠,湊在夥房廚師的炕上睡上一晚。好在有一位夥計夜裏要值班守夜,廚師則要在雞叫三遍的時候就起床,為客人們準備早飯。
屋裏一股臭腳丫子味,衝得人腦仁兒疼。好在師傅的煙癮大,估計沒一會兒就可以將腳丫子臭味兒蓋住。炕不大,但擠三四個人是沒問題的。光光的炕席,一頭堆了一摞被子。但炕倒是噯烘烘的。路上遭了一天的罪,又凍又餓,我尋思著待會兒吃飽了飯,身子一沾炕就能睡得像死豬一樣。
店裏的夥計伺候完馬匹之後,端來了一盆熱水,我們三人先去門口撣了撣身上的黃土,然後回屋輪著擦了把臉。我是最後一個洗的,連脖子帶臉一番猛搓,這才感到又韁又木的臉上開始漸漸有知覺了。再看盆裏那水,已經成了醬油湯。
夥計領著我們來到前店,我發現吃飯的人並不多。十幾張桌子,隻有四五張桌子上有客人,而且就一桌點菜喝酒的,其餘桌上客人一人麵前擺了個像小洗臉盆似的大海碗,都正在擺頭吃麵,一片嘶溜嘶溜的聲音。
夥計找了張稍靠裏些的空桌,一抽搭在肩上的毛巾,先把桌子椅子都擦了擦,然後伸出右手,滿臉含笑地肅客入座。卻是緊鄰喝酒的那桌。
師傅坐的位置正對著喝酒那桌,我和恩泰一左一右坐在兩側,師傅正麵的座位是空著的,抬眼望過去,一馬平川。
轉身落坐的時候,我偷眼瞄了一眼喝酒那桌,發現那桌上的四個人也正在瞅著我們,其中背朝我們那位,身子擰了有一百多度,直楞楞地盯了盯師傅,又瞅了瞅恩泰,然後又跟我對視了一眼。幸好這位精瘦精瘦的,若是換了恩泰,這種擰法怕是要把他那水桶腰擰折了呢。我心想,所謂司馬懿的“狼顧”,說的恐怕就是這種回頭顧視法。
夥計哈著腰過來點菜了,臉上堆著笑介紹道::“今天店裏有“掛糊炸”呢!幾位好運氣,這可是咱陝菜極品,平時難得一見啊!要不要來一份?”
“嗯?這菜名有趣!說說,是啥極品?”恩泰來了興趣。
其實按我的想法,是一人來一碗麵,快點吃完了好早點歇息,明天怕是還要趕路呢!但瞅瞅師傅和恩泰,倒好像興趣挺濃。師傅盡管沒說話,但從他翻巴翻巴遞給夥計的眼神裏,倒也是期待著夥計能介紹得詳細點兒。
“哈,好勒!好勒!客官聽這菜名好怪,是的呢!咱陝菜取名往往都有趣,但道道菜皆有淵源呢!就說這“掛糊炸”,那可是西周八珍之一,屬“炮豚”一珍。《禮記。內則》裏麵有記載。其實就是取一仔豬或羔羊,宰殺洗淨,肚內塞滿棗,用嫩蘆葦之類的纏繞緊包,然後塗上厚厚的泥,置於文火上烤。待烤幹差不多大半熟後,掰開泥,撕去表層的膜,再用酒糟和米粉攪成糊狀,敷於仔豬或羔羊脆皮上,下油炸,焦黃後取出,再放在一隻青銅鼎中調上香,小鼎外再套一隻更大的鼎,兩鼎之間放入熱水,大鼎下架火,再燒一段時間,便可調上醬等食之了。其實據史料記載,漢代後,炸成焦黃之後便可上桌蘸料吃了,倒是省了青銅大鼎那個環節。青銅大鼎那是周秦年代的事了,漢唐之後哪還有青銅啊!不過味兒可沒變,還是周秦時代的味兒呢!咋,是不是來一道嘗嘗?”
“好好!來一道!”恩泰有些迫不及待了。
師傅開始眯著眼吞雲吐霧,我倒是從心底裏開始佩服起這夥計來。一個陝西小縣城裏的普通小飯店裏的年輕夥計,介紹起陝菜來竟然能隨便引經據典,話說得如此順溜,毫不打磕絆,委實讓人不能不刮目相看!說陝地滿是周秦之遺風,漢唐之餘韻看來不是沒有道理的。也許是我們趕巧了,恰好碰到個不一般的夥計。誰知道呢!
夥計一口氣推薦了五六道陝菜中的名菜,什麼“五侯鯖”、“葫蘆雞”、“奶湯鍋子魚”、“溫拌腰絲”、“爆雙脆”、“商芝肉”,恩泰全點了,另外還要了壺陝西名酒,正宗西鳳酒,看來這小子今天中午沒吃好把他委屈得夠嗆,非要晚上補回來不可了。
夥計十分高興,一人麵前擺了雙筷子,擱了個茶杯,拎了壺剛沏的熱茶,將每個杯子裏倒滿了,又端來一盤水煮花生米,說是老板特意贈送的,然後才哈著腰小心倒退著去廚房張羅去了。
夥計剛退下,我陡然發現師傅猛的把眯著的雙眼睜開了。先是將幾乎不離手的煙袋放在了桌上,然後就把茶壺拎到了自己眼前,並不倒水,而是把自己的那雙筷子分開,分別擱在了茶壺的兩邊,再把茶壺蓋子拿起,擺放在茶壺的前方。
就這麼擺著,半天沒動,也不說話。
我驀地反應了過來,師傅這是在擺茶陣,是在用茶語跟人說話。我不懂茶語,但知道師傅肯定不會空擺著好玩兒。
果然,我斜眼朝鄰桌瞄過去,那桌原先背靠我們坐著的瘦子不知啥時候出去了,正麵朝向師傅的那個黑大個兒也在桌上用茶壺、筷子擺弄出各種形狀。
沒人說話。雙方也都沒有抬頭正眼麵對麵的互望,隻是時不時翻起上眼皮,朝對方的桌上瞄上一眼,隨後又落下眼皮隻瞅著自己麵前的茶陣。
廚房那邊不時傳過來叮當哢噠的聲音,像是鍋、勺、灶親密接觸時的歡叫。空氣中有肉香、蔥花香一陣陣飄蕩過來,誘得人禁不住想流口水。
大概也就是過了有十幾二十分鐘的樣子,隔壁那桌剩下的三個人一句話也不說,悄沒聲的站起來,走了。走得很幹脆利落,始終沒有一個人回過頭,朝我們這邊哪怕瞅上一眼。
師傅也是一言不發,沉著個臉,見那三人站起來,他也站了起來,但也就是一站,立刻就又坐下了。將茶壺、筷子等歸位,又重新拿起了煙袋,很快點著了火,吧唧吧唧抽了起來。
估計恩泰也看出來了,但不知道他懂不懂這茶陣。
回到房間的時候,我上下眼皮已經撐不動了。
按規钜,師傅不上炕,我是不敢先上的。一壺西鳳,三個人喝得精光,我跟恩泰走路都晃蕩了,師傅還跟沒事似的。看到我們的慫樣,師傅說了句:“你倆先睡吧,我再抽袋煙。”一聽師傅發了話,我跟恩泰急不可耐地翻身上炕,衣服都沒脫,躺下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熱醒了。迷迷瞪瞪的,感覺著內衣都濕透了,黏在皮膚上,說不出的難受。用力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棉袍子。炕燒得滾熱,難怪出了一身汗。爬起來,先脫了棉袍,解開內衣的布疙瘩扣,敞開了懷,感覺舒服了許多。正想去桌子上取茶壺倒杯水喝,卻突然發現,炕上隻有恩泰一個人仰麵朝天鼾聲如雷,師傅卻不見了。
牆上掛著馬燈,黃豆大小的火苗子穩穩地燃著,應該是始終未被吹滅過。吸吸鼻子,屋裏的煙味兒也不濃,仍然是臭腳丫子味又混雜了些汗酸味兒。我心中就是一格登。
趕緊重新裹上棉袍子,一挑棉簾,走了出去。
院子中央立著根木頭杆子,上麵也掛了盞馬燈,火苗子大了許多,院子裏的東西基本上都能看清。我沒走幾步就見值班守夜的夥計正在門廊那邊籠著手朝我望呢。我緊走幾步到了他跟前,問道:“您見到我師傅去哪兒了嗎?抽煙袋那個。”
夥計籠著的雙手朝馬廄那邊一抬:“您說他啊,早騎著馬出去了。”
“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他急急忙忙的,啥也沒說。”
“啥時候出去的?”
“那早了!你們一塊兒剛回屋沒一會兒就出來了,牽上馬就走了。”
我伸脖子朝馬廄那邊望了望,果然見最前麵一排隻有我和恩泰的馬還在角落裏嚼著麩料。
回到屋裏,我立刻搖醒了恩泰。
“嗯……啊?”他倒是嚇了一跳,卜楞著腦袋一骨碌坐了起來。
“出啥事兒了,你咋不睡覺?”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哈拉子,有點不高興地問道。
“師傅沒了!”我指了指炕上。
“啊?咋?死了?”他腰一擰,轉身將盤坐在炕上的雙腿伸到了地上。
“瞎說啥呢你!就不能說句吉利話?!”我走到桌前拎起水壺倒了杯茶水,揚起脖子一口氣將水灌進了肚子裏。茶水已經涼了,但此刻灌下去倒像是往冒火的嗓子眼兒裏澆了盆水。
“那……我們現在咋辦?”恩泰也過來倒了杯水。
“還能咋辦?外麵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師傅去哪兒了,隻等坐這兒等!”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如這樣,反正也睡不著了,我去叫值夜的夥計來給咱倆換壺新茶,咱坐這兒邊喝邊等?”
“好主意!我他娘的這個熱噢……”恩泰說著也脫去了棉袍。估摸著他的內衣怕也早濕透了。
沒一會兒,夥計進來換好了一大壺熱茶。我和恩泰便坐在桌子前聊了起來。咋晚上都喝了不少酒,吃得又飽,再加上熱炕上睡了一身汗,這時候來壺熱茶喝著,那叫一個舒坦。可畢竟都在為師傅擔著心,想完全放鬆是不可能的。
“這會兒怕是有四更天了,恩泰您估摸著師傅這深更半夜的會去哪兒呢?”
“說不準。你師傅那人神神秘秘的,他心裏頭都琢磨些啥,外人很難猜明白。”
我倒滿兩杯茶,用雙手端著,遞給恩泰一杯。
“恩泰,您懂不懂茶語?昨晚飯桌上師傅擺茶陣,跟那幾個人都聊了些啥?”
我估摸著,師傅這大半夜的失蹤,應該跟昨晚上那幾個人有關係。他從未來過陝西,在扶鳳也不可能有朋友熟人。但我知道,茶陣茶語是江湖道上人常用的一種聯絡和溝通的方式,但師傅竟然能精通茶陣茶語,還是讓我吃驚不小。這可不是小事,不是在道上的,或者幹脆就是在道上有些地位的,那是絕對不敢在外輕易跟陌生人擺茶陣,用茶語溝通聯係的。因為弄得不好,就能招來殺身之禍。道上的規钜森嚴,說一不二,絕對容不得有半點玩笑!
我發現我對師傅的了解真的是太有限了!師傅似乎就像是座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麵的,隻是尖尖的一角,真正的大頭都深藏在水麵以下!
“嗯?呃……,你是說,你師傅佐安這深更半夜的不睡覺玩失蹤,跟昨晚他擺茶陣有關?”恩泰接過了茶杯,滋地瑉了一口,然後脖子一伸眼珠子一瞪。估計是茶比較燙。
“應該說是跟昨晚上那幾個人有關。”我盯著他。
“江湖茶陣茶語之類的名堂,我知道一些,但不是太精通,因為我畢竟不是道上的人。我知道我老板佐良是懂的,但你師傅怎麼也會如此精通,這我還真沒想到。看佐安那手法,活脫脫就是道上的人嘛!唉!這兄弟倆,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講講?”我將茶杯舉過眉毛,做了個以茶代酒的動作。
“好吧!閑著也是閑著,那就聊聊吧。也不知道你師傅啥時候回來,神叼叨的,看不明白!”
於是就邊喝著茶,邊聽恩泰嘮了起來。中間倆人一起出去撒了泡尿,又叫夥計過來添了次熱水。屋外冰凍三尺,寒徹骨髓,卻是空氣清新;屋內溫暖如春,但始終充盈著那種酸臭味兒、煤煙味兒,讓你聞著反胃。一切都是那麼矛盾著,卻又讓你不能不去接受。
恩泰告訴我,茶陣、茶語跟路符、符徵一樣,都是江湖上同一道門,或者不同道門之間,溝通聯係的一種方式。差不多跟江湖社會產生的時間同樣悠久。據他所了解到的,江湖上比較流行的,大致有三合會、哥老會、天地會、青紅幫等的茶語茶陣,另外還有一些極個別、極隱秘的幫會、組織,還另外專門有自己的一套聯係溝通方式,不在這裏麵。
譬如三合會的茶陣,大致有太陰陣、七星劍陣、蘇秦相六國陣、下字陣、古人陳、七神女降下陣、五虎將軍陣、六子守三關陣、趙子龍救阿鬥陣、患難相扶陣、反清陣、孔明上台令諸將陣、四隅陣、四忠臣陣、劉秀過關陣、關公守荊州陣、山字陣、品字陣、爭鬥陣、忠義黨陣、上下陣、雙龍爭玉陣、單鞭陣、順逆陣。
說得細一點,譬如單鞭陣,取一隻倒滿茶水的茶碗、一把茶壺,按一定形式排列,其中的意思是遇到事兒了,向人求救。道上人看見這種茶陣,內心要評估一下狀況,如願意出手相救,就過來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如感覺救不下來,那也必須過去將茶碗中水倒在地上,然後另擺一種形式指點迷津。
譬如劉秀過關陣,就要取四隻茶碗,配一把茶壺,然後將其中的一隻茶碗倒滿,其餘三隻空著,再按一定形式排列;或者倒滿兩碗,空兩碗,再排列,都有不同的含意或訴求。
像是英雄八棚陣,取四隻茶碗,不需要茶壺,或排成一列,或擺成梅花形,或喝盡其中兩碗的茶水,或喝三碗,都有不同的意思。
另外,哥老會的茶陣,就有梅花三弄陣、寶劍陣、梁山陣、六國陣、生剋陣、龍宮陣、桃園陣、雙龍陣、一龍陣、四平八穩陣等等。
天地會、青紅幫的茶陣那更是複雜去了。幾隻茶碗,幾把茶壺,外加筷子,或者盤子,組合排列形式更加複雜多變,甚至還要疊加的等等。什麼攻破紫禁城茶、忠奸茶、絕清茶、深州失散茶、桃園結義茶、欺貧重富茶、插草結義茶、仙姑獻花茶、鐵拐飛腿茶、洞賓吹簫茶、五將會四賢茶、龍泉寶劍茶、七星會旗茶、草船借箭茶、帶嫂入城茶,等等等等。據說各種各樣的排列組合方式,以及代表的意思不光都要記住,而且還要能熟練使用,用的時候還不能出一點錯,否則就可能不僅辦不成事,還會丟了腦袋。三刀六洞那些都是小意思了!
同樣的道理,符徵也是一種溝通方式,隻不過是用手,手指,變幻出各種不同的搭、曲、連、捏方式,表示不同的意思。昨天晚上,我就發現了是你師傅先向隔壁那桌發符徵的。他眯著眼,用手在撓頭的時候,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小指像是彎成了幾種形狀,很隨意,時間也很短,但迅速獲得了對桌的回應。說明他們都是同道中人。至於是哪個幫、派、會的,我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們都聊了些啥!
“您能講得如此清楚,說明您也是老江湖了。師傅跟那幾個人溝通的大概意思,您恐怕不可能一點看不出來吧?”
“你有所不知,我連個‘空子’都不是,哪裏能說是什麼老江湖?!站在門外麵隔靴搔癢地瞎叨叨,跟坐在門裏的實打實溝通對話,那相距何止十萬八千裏喲!在外麵,能瞧出來有人在擺茶陣,用符徵就已經很不簡單啦!不過呢,如果你真的是道上人,想辦些啥事,確實也方便不少。要知道,江湖無處不在,道上人當然也無處不在!”
“如此說來,師傅應該是‘在籍’囉?不知道輩分高不高?”我也冒出幾句江湖腔,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
“輩分不敢說,但在籍恐怕是可以肯定的呢。他今夜玩失蹤,應該也是奔著道上兄弟去的。如果是這樣,那他是不會出啥事兒的。”恩泰若有所思的嘟囔道。
“有意思!師傅會是啥時候入的籍呢?一個警察,卻又是個道上的在籍之人?有趣!”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問恩泰。
“你師傅,還有我老板佐良,他爹他娘是啥出身?關外話叫啥?對嘛!胡子啊!”恩泰瞪圓了雙眼應答道。
我無語了。道匪相通,自古皆然。“吃擱念的”(道上黑話,意即跑江湖的道上之人)誰若是不懂“切口”那是寸步難行的,而且都是打小就得學會,熟練掌握。照這樣說起來,師傅他兄弟倆熟悉道上的規钜那是自然的,茶語茶陣更不在話下。聽人說,這些東西一旦掌握了,就像是學會了遊泳一樣,一輩子都忘不掉,不管啥時候,下水就能遊。
隻是不知道,咱北平警察廳裏還會有多少警察是道上的,並且是在籍的、有輩分的……。我在想警察假設都是這種雙重身份,是不是太有點兒荒唐?或者有點兒不可思議?但現狀如此,你也不能不接受。哪兒來那麼多合理不合理?大清朝都他媽被推翻了,這些年不合理的事兒多了去了!
“想啥呢?”恩泰道。
“呃呃……,走神了!有個事兒我想請教呢,您說,師傅他兄弟倆都老大不小的了,為啥都不娶媳婦呢?最起碼,也不考慮為他馬家續個香火?”
“哈哈,咋地,你要為你師傅張羅個媳婦咋地?”恩泰樂了。“這事兒也是我想不明白的。不過呢,我尋思著這裏麵肯定有事兒!即便是你師傅不為他自己著想,但父母都不在了,那就按俗話說的,長兄如父嘛,你也該為佐良張羅個媳婦,可你師傅好像壓根兒就沒那麼回事。這就很奇怪了。誰要說這背後不藏著啥事兒,我一準大耳刮子抽他丫的!我思忖過,這裏麵是不是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兄弟倆性功能有問題?但,你師傅我不知道,我老板佐良身邊可從來不缺女人,說明至少佐良是正常的。可為啥不正兒八經娶一個傳宗接代呢?又不是娶不起?這就是第二個疑問,隻怕是根本就不打算成個家生一窩孩子。但為啥沒這打算呢?是不是怕啥?擔心啥?害怕像他爹他娘,他叔叔一家那樣結局?”
“你是說,是擔心仇家肯定放不過他馬家最後的倆兄弟,遲早要來斬草除根?”
“是這意思!不然還會是什麼原因呢?你看你師傅,滿臉的蒼桑,滿腹的心事,整天價板著個臉,裝神弄鬼,對周圍的一切都那麼敏感驚懼,對誰都不信任,像隻受過傷的貓似的!”
恩泰撇著嘴,伸出右手,手掌朝上,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架勢。
“不是我說死人壞話啊,我可是多次跟著佐良逛過窯子的,你瞧他那副德行,對那些婊子出手那個闊綽嗬,好像過了今天不想明天似的,整個一醉生夢死過一天是一天的頹廢鬼!你琢磨琢磨,如果不是對未來不抱啥希望,知道遲早有一天會死在仇家槍口下,逃無所逃,避無所避,咋會那樣呢?”
恩泰說著說著,聲調越提越高,末了把巴掌一拍,雙臂伸直,雙手都攤開在我麵前,“你想,是不是這樣?人他媽總歸是要死的,但啥時候死,咋個死法,那是不一樣的。像你師傅兄弟倆,假設他倆心裏都跟明鏡似的,活過了今天,不知道是否還有明天,他們怎麼可能還會去成家要孩子呢?或許這就是他倆的命!你說我猜的對不對?”
我雖然覺著恩泰這猜策不那麼靠譜,但一下子又找不出可適的話去反駁他。隻能瞪著眼睛望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不過呢,話說回來,咱大清朝都說沒就沒了,更何況他馬家倆兄弟了。大清那叫氣數,馬家兄弟那叫宿命。唉!也不知他兄弟倆爹娘當年都造了什麼孽,報應竟要最終落在他兄弟倆身上!斷子絕孫恐怕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嗬!不去想了,想也沒用!愛誰誰,關老子屁事!困死我了!”說完頭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兩腿一伸,不吭聲了。
這話是不是也太狠了?斷子絕孫這話都能說得出來,聽得人頭皮發麻,瘮得慌!
“聽你這意思,佐良是他馬家原先的仇家殺的囉?可我怎麼聽董老板的意思,是黨家人殺的呢?”看到恩泰又在打哈欠了,我真怕他睡過去。他那呼嚕打起來太富有傳染性,沒準害得我也撐不住,於是趕緊找個話題逼著他能再多陪我坐會兒。
沒想到恩泰雙眼猛地一睜,縮回雙腿,坐直了身子,瞅著我樂了:“虧你還是個當警察的!董老板所說那都是擺在明麵上的話。你看,製造假青銅器,偷著製模,假設真是佐良所為,黨拐子殺他也屬正常。你再看,董老板的第二個意思說的是佐良跟韓家二兒媳婦黨彩雲有一腿,那麼好,這事兒被韓家人發現了,也該殺。但問題是,如果要殺,一槍斃了不就得了?又幹脆又利索,幹嘛還要弄出個五百錢,一定要讓佐良回到北平再死呢?豈不是既麻煩又沒準兒?要知道黨拐子那可是軍人,軍人辦事講的是水蘿卜就酒嘎嘣脆,沒那麼多彎彎腸子曲曲道兒,至於韓家,那就更沒那個必要了。偷人或是被偷,那都不是啥光彩的事,越早解決影響就越小,哪還會讓佐良再回北平去折騰,是不是?”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像是噎著了似的,脖子一伸又縮了回去,“是啊!這確實有點說不通!”我嘴裏咕嚕著,心裏倒也不能不覺著恩泰這話也不是完全站不住腳。
“你這話,我怎麼越聽越玄呢?真的有那麼邪乎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了。
“邪乎?你老弟走著瞧吧!雖然說我不懂你們警察破案,但凡事講求個前因後果,來有影去有蹤,這世界上的情理都是一樣的。殺人殺出個五百錢了,這背後的事一定沒那麼簡單!”說完他又把眼睛閉上了。
我是無話可說了。如果真像他恩泰所猜策的那樣,那麼是不是可以說,他馬家原先的仇家也活動在這一帶,或者幹脆就摻和在黨家、韓家的盜寶販寶製假等等這些事情裏麵?馬佐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這陝西跑,莫非不僅僅是為了收“玩意兒”?而是尋著了什麼線索欲先發製人?那這些事兒師傅會不會早就知道,或者也早就參與其中了呢?收“玩意兒”隻是個幌子?是啊,與其常年被動躲避著仇家,何如主動出擊,殺了仇家徹底解決問題,也好真正安下心,結婚生子踏踏實實的度過後半生呢?這不也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嗎?隻不過,佐良來這邊在追蹤仇家的過程中,不小心出了閃失,反被仇家使出五百錢手段所殺?目的是讓佐良回到北平,死在佐安眼前?但為啥要死在佐安眼前呢?如果真是這樣,師傅這會兒不也是身處險境,性命堪憂了嗎?我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像翻滾的烏雲一樣,湧過來蕩過去,嗡嗡嗡嗡,脹得太陽穴跳著痛。
側耳聽聽外麵,仍是寂靜一片,沒有雞叫聲,連遠處時有時無的狗吠聲也消失了。越是安靜得沒一絲聲音,就越是讓人心裏頭發慌,總覺著要出什麼事。
這會兒怕是到了五更天了,應該是一天當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時候。恩泰沒打呼嚕,也不說話,像是也在閉著眼睛琢磨什麼事兒。
倆人就這麼呆坐著,各自想著心事。就在我們即將昏昏沉沉迷瞪過去的時候,就聽“砰”的一聲悶響,門被猛地撞開了,先拱進來的是個人的背部,大個頭穿著深灰色的棉襖,背弓得像隻大蝦,接著我們就看見了人的側臉,原來是那位值夜的夥計,雙手掏在師傅的腋下,將人倒拖著,拱進門來。可能是棉門簾礙事,再加上倒著拖人,一個沒留神,夥計的後腳跟絆在了木門坎上,“卟咚”一下,倆人相疊著倒摔在了地上。
我反應算是快的,當時身子一激靈,一縱身就跳到了倆人身旁。低頭一看,師傅的左大腿中段用褲腰帶狠狠勒了一圈箍,沿箍的棉褲兩側已經被滲出的血凝結成了一個寬寬的硬殼,褲腳上像是仍有血在滴。師傅麵色慘白,棉袍的前襟上蹭了一大片泥漿,估計是身子朝前摔在泥地上所致。那泥漿尚未幹透,散發著一股臭味,像是豬圈裏常有的那種。
摔倒在地的瞬間,師傅的眼睛睜了一下,看清楚是我後,隻是揚了揚胳膊,然後就又眼睛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