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城破至今,一個月過去了,曾傲的心總是在生生死死間徘徊,不想見的人一個個出現在眼前。
戴崇定帶著小女兒戴尋玉滯留在昌元縣衙,魏知縣誠惶誠恐地侍候著,半點不敢馬虎。這個魏知縣就是走了戴崇定門子才戴上這頂烏紗帽的,因此大夏國滅亡的消息一傳來,他就準備好投靠明軍了。後來聽說戴崇定成為重慶衛指揮使,自然心花怒放,忙不迭地將準備好的賀禮派人送到重慶。
如今,擁有四川生殺予奪權力的人微服來到他的地盤,魏知縣自然迎風接駕,周到至極,當聽說戴崇定是為曾傲而來時,自告奮勇前去說服曾傲。魏知縣能當上官,全憑他三寸不爛之舌,溜須拍馬,見風使舵是他拿手本領,這個人到中年才發跡的芝麻官,像拿到尚方寶劍一樣,耀武揚威地來到萬靈村,衝進葉天坤家。
其實,萬靈山一帶接連出現異象,他早有所聞,也派人來調查過,村民們將曾傲形容得神乎其神,讓他半信半疑。但是,他打聽不到曾傲的名字。曾傲的身份如此特殊,聰明的葉紫知道不能泄露他的真實身份,任憑人們傳頌曾傲的傳奇。
魏知縣突然出現在村民麵前,揚言帶走曾傲,人們才知道,原來葉天坤引以為傲的女婿是大夏國曾經的丞相大人——那個二十多歲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奇男子。因此,當魏知縣進入葉天坤家後,聞訊而來的村民越來越多,聚集在院子外,黑壓壓一片。
曾傲依然披散著頭發,坐在院子裏一張椅子上,旁若無人、低沉婉轉地吹簫。魏知縣先是恭敬地給他行禮,做出一副下屬拜見上司的姿態,曾傲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隨後,魏知縣口吐蓮花,極力誇讚戴崇定如何英雄蓋世,如何胸懷寬廣,如何愛惜人才,希望曾傲追隨戴崇定,重新建立一份功業,不負他滿腹才華。
魏知縣完全將自己當作了戴崇定的親信,自覺地抬高了地位,昔日的曾傲高高在上,他就是想巴結,也沒有機會,如今曾傲淪落至此,他找到了與他平起平坐的優越感。不,曾傲如今一無所有,命都握在戴崇定手裏,哪裏能跟他相提並論?所以,他越說越自信,越發挺直了脊梁,像辯論家那樣,以大量的事實論證戴崇定身為“俊傑”的驕傲,仿佛他自己得到了朱元璋的封賞。
曾傲始終沒有停止吹簫,魏知縣越說越來勁,但到後來發現他理都不理自己,滿懷的興奮與信心被深深打擊,臉色一下子青了,吼了一嗓子:“曾傲,本縣與你說了這麼多,你竟敢對本縣如此冷漠,還當自己是大夏國的丞相呢嗎?本縣親自來請你,是看得起你,你一個跟階下囚沒多大區別的人,還有什麼架子可拿?”
曾傲停止吹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個字:“滾——”
魏知縣漲紅了臉,拂袖而去。
黃昏降臨時,曾傲依然坐在那裏吹簫,葉紫拉住半瘋的葉天坤從外麵回來,臉色紅撲撲的,隻說了一句“姐夫,你餓了吧”,就忙不迭地將父親送回房裏命他躺下休息,然後去廚房一陣忙碌。當她端出一碗米粥時,天已黑盡了。這半天,葉紫都在到處尋找父親,從這個山頭找到那個村莊,又從那個村莊找到另一個山腳。
這個淳樸、美麗、自尊、自強的女孩,從來沒有表現出勞累,她的精神永遠那麼充沛,但她看起來又那樣柔弱。她不知道今天家裏發生了什麼事,對曾傲無微不至的照顧,確實給了他一份溫暖。曾傲一邊喝粥,一邊不時望望進進出出忙碌的葉紫,忽然覺得自己是她的拖累。圈舍裏除了那隻老母雞外,又多了十來隻小雞,這是葉紫用老母雞下的蛋孵化出來的,毛茸茸的小雞可愛極了。葉紫“咯咯咯”地喚著小雞來吃食,雖然她穿著補丁衣服,卻是那樣美麗動人。
一聲輕輕的叩門聲響起,葉紫打開門,看到一個明豔少女俏立著,詫異地回頭望向曾傲。曾傲看到恢複女裝的戴尋玉,也有些詫異,好幾天了,她怎麼還在這裏?
他沒有動,隻是將喝完粥的碗放在身邊的竹條小桌子上。
戴尋玉對葉紫說她是曾傲的故人,從重慶來的,想看看他。得到葉紫允許後,戴尋玉款款走進來。葉紫搬了張小凳子來讓她坐下,又捧來一碗水,然後知趣地進屋了。
黃昏的院子顯得寧靜,隻有那些小雞仔“嘰嘰嘰嘰”的聲音。戴尋玉看著他吹簫,既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忍打破他的“享受”。十七歲的她不明白父親總要她來勸他的用意,但是,能為父親分憂,也是她做女兒應盡的義務。曾傲天縱奇才,父親愛惜他,不將他作為大夏國的亡國之臣對待,念著昔日同僚情分,希望他回重慶輔助,這份心意,作為女兒的她如何不能理解?
可是,十七歲的她又有許多不能明白,更不能體會,比如,曾傲為什麼不肯回重慶,為什麼對戴崇定有那麼深的成見,為什麼不肯再做官,等等。她堅信,他守在這裏,隻是為了多陪伴慘死的妻兒,那他什麼時候才能走出悲痛呢?她縱然冰雪聰明,也無法走進曾傲的內心世界,女性的柔性讓她對他產生了同情和憐憫,她希望這個奇男子重新振作起來,希望看到他意氣風發地出現在重慶。大夏國是滅亡了,大明朝不是建立了嗎?小小的大夏國,哪裏比得上大明朝?做大明朝的臣子,不是更能發揮他的才幹嗎?
院子外,有一隊穿便裝的人馬靜靜地候著,他們是保護戴尋玉的人。裏麵除了簫聲,沒有其他動靜,他們不知道戴尋玉還要待多久,但他們的眼睛淩厲地掃視著周圍,任何一點響動都會讓他們警惕不已。
二更天了,戴尋玉見曾傲沒有理她的意思,便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待她走後,曾傲停了下來,仰望著月下星空。他似乎在想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終於讓曾傲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的,是三個男人,一個武,一個文,一個傻。
武的那個叫劉雲湛,三十多歲,比曾傲大幾歲,長得虎背熊腰,走路虎虎生風。他原先是綠林頭領,後來在曾傲努力下歸順大夏國,帶領幾千人駐守在重慶與貴州邊界一帶。湯河的人馬殺到之前,他提前棄城而去,將那幾千人又拉上一個山頭,然後出來尋找曾傲。
文的那個叫萬祥,二十多歲,一副文縐縐的樣子。他跟隨曾傲多年,在曾傲流浪四方時就認識了,後來隨曾傲在大夏國做事,是他的左右手,也是他的好兄弟。
傻的那個叫淩采和,二十多歲,胖胖的,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是不太會說話,反應遲鈍了些,十分單純厚道。他是因父母病死無錢埋葬而賣身時遇到曾傲的。曾傲出錢給他安葬了父母,他生死要跟隨曾傲,認他當大哥。曾傲將他留在身邊,他卻閑不住,主動擔負起養馬的責任。
大夏國滅亡前,萬祥、淩采和都跟曾傲在川西賑災,明軍沿江而上攻向重慶的消息傳來後,曾傲火速趕回重慶,他們留守行營。之後重慶城破,曾傲下落不明,他們差點被人殺死,兩人僥幸逃得命來,一路打聽,才來到萬靈村。能找到這裏,也是因為萬靈山出現的幾次奇異天象,讓他們肯定曾傲在這裏。
兄弟四人劫後餘生,曾傲心裏稍感安慰。葉紫聽說是曾傲的結拜兄弟來了,為拿不出好東西招待他們而難過。她想方設法弄了幾樣小菜,最後忍痛將那隻老母雞殺了,一半燉了湯,一半換了一壺酒。酒菜端上桌的時候,曾傲心有所動,衝出堂屋去看圈舍,果然沒了老母雞,頓時心裏發酸。
葉天坤啃了一隻雞腿還不夠,瘋癲地跑出來找曾傲要吃的,曾傲又給他夾了幾塊雞肉,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更覺心酸。這頓飯,那三人吃得異常高興,因為找到了曾傲,他們就覺得有了希望。曾傲卻很難受,飯後不得不將萬祥拉到外麵,跟他伸手要錢。
萬祥跟隨他多年,從來沒看到過他今天的樣子,也許隻有他才能體會曾傲這些日子的悲痛與絕望。他摸出一張100兩的銀票遞給曾傲。曾傲接過銀票,匆忙進屋要交給葉紫,剛走到堂屋門口,忽然停下了腳步,心頭的痛楚再一次襲遍全身。因為,這是大夏國統治時期的銀票,有大夏國的標記,如今江山易主,這銀票自然不能使用了。
曾傲什麼也沒說,匆匆出了院子,腳步踉蹌地衝到萬靈河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掌撐著草地,隻覺得那顆心,痛到極點。流浪多年的經曆浮上心頭,雖然曾經遭遇過無數冷眼,經受過無數折磨,但都沒有此刻這樣痛到滴血。浪跡江湖、顯赫重慶、落魄萬靈山,人生的大起大落,為何讓他承受這麼多?
他真想痛哭一場,哭盡這人世大悲大痛、人生大挫大敗。他從不慕富貴榮華,卻追求一個理想國,殫精竭慮,為大夏國思謀未來發展之策。宏偉藍圖已經描繪,為何隻是黃粱一夢?若能將一切化作眼淚流盡,他甘願一身輕,從此做一個平凡人。
隨後追出來的萬祥、劉雲湛、淩采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站在他身後數丈之處竊竊私語。當淩采和要去拉曾傲的時候,萬祥忽然醒悟銀票的問題,慌忙衝到曾傲身邊,道:“大哥,是我疏忽了,我這裏有銀子。”
當曾傲將一錠五兩的銀子交給葉紫的時候,葉紫睜大眼睛看了他好久好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五兩銀子對她來說是很大一筆財富啊!曾傲叫她去買幾隻母雞,母雞可下蛋換錢,然後給葉天坤請個郎中。說到請郎中,曾傲像從夢中驚醒一般,臉上不知是哭是笑,那表情怪異極了。
曾傲為自己的愚鈍感到萬分可笑,他享受著葉紫的照顧,沉浸在悲痛裏,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想振作卻不知該做些什麼。他不是自暴自棄的人,在悲痛的漩渦裏想自拔,隻是無從自拔。葉天坤的瘋癲也沒能喚起他的記憶——他會醫術呀!他可以治病救人,賺取生活開銷,減輕葉紫的負擔呀!
然而,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讓曾傲又像被打進了地獄。
村子裏相繼死了幾個人。
近些日子,村民們出現各種嘔吐、腹瀉現象,人們隻當吃野菜太多的緣故。跟著死了一個人,人們也沒有引起多大注意,天氣變了,大家搶著耕種,勞累是必然的,病了就吃藥嘛。接二連三的死人,大家開始恐慌。而且,村民們的症狀極為相似,先是嘔吐,然後腹瀉,跟著發燒,再是手腳長斑點,漸漸地潰爛。
一連死了幾個人,村民們紛紛爬上萬靈山頂,撲跪在萬靈寺的佛像前,向神靈祈禱活命之法。一連幾天,萬靈寺空前熱鬧,村民們將舍不得吃的東西拿來供奉佛像,哀禱之聲令人惻然。
真圓老僧也會些醫術,但比較膚淺,一般頭痛腦熱還行,遇到這樣的病就束手無策了。縱然他沒有高明的醫術,都知道一個殘酷的事實:瘟疫來了。
曾傲匆匆趕往萬靈山的路上,碰上了戴崇定。雙方半途相遇,都停了下來。曾傲不想跟他多說什麼,想錯身而過,卻被戴崇定攔住。還是老生常談,戴崇定問他到底願不願意跟他回重慶。曾傲決然說不。
戴崇定望望曾傲身後另三個人,冷笑道:“曾傲,我親自來請,且一請二請三請,證明了我的誠意,你為何執迷不悟?隻要你願意,我做四川布政使,你做重慶衛指揮使,各得其所,有何不可?可是你……不肯歸順大明王朝就是謀逆之人,你真不怕死?”
曾傲看看戴崇定身後那幾十個手下,依舊傲然道:“還是那句話,要我的命,就痛快點,婆婆媽媽的不是你戴崇定的做派。”
戴崇定的手按在腰間的佩劍劍柄上,卻用極大的耐性隱忍著,又道:“我希望給你機會發揮才幹,希望你我聯手開創一番大業,縱然沒有大夏國,我們也能在四川呼風喚雨,富貴榮華,光宗耀祖。而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
“請讓路!”曾傲話是如此說,心裏卻做好了動手的準備。他身後的三個兄弟也做好了準備。
戴崇定鐵青著臉道:“我再問你一次,真的放棄我給你的機會嗎?”
“廢話。”
“好,曾傲,我尊重你的選擇,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可以對你網開一麵。但是,你得將城建圖交給我。”
“城建圖?”曾傲一驚,目光忽然淩厲起來,箭一般射向戴崇定。“哈哈哈!”頓時,他縱聲長笑,將披散的頭發一甩,一邊飄逸而去,一邊喊道,“兄弟們,我們走!”
戴崇定的人想阻攔,他揮揮手讓他們放行,卻甩出一句:“曾傲,我給你十天時間。十天之後我派人來取,否則,就莫怪我不留情麵了。”
曾傲一路走一路笑,從放聲大笑到苦笑,心頭似乎亮了起來。他不是一無所有,也沒有眾叛親離,他沒有握住大夏國的命脈,卻握住了重慶乃至四川的命脈,似乎也握住了戴崇定的命脈。
曾傲麵對村民跪在佛像前禱告,心還是平靜的,他不是沒有醫治過瘟疫。可是,當他隨村民到新死亡的人家去查看時,心就平靜不下來了,因為死者的慘狀比他想象的嚴重,瘟疫蔓延的程度更嚴重。他知道這是大旱之後連續下雨的緣故。四川空氣本就濕度重,濕熱長期封存在泥土之中,一旦被雨水浸透散發出來,自然毒氣大。
曾傲曾醫治過洪澇災後發生的瘟疫,對旱災過後的瘟疫沒有經驗。雖然萬變不離其宗,但到底沒有實際經驗可借鑒,隻能憑醫學知識摸索,琢磨出一個方子,讓萬祥到縣城藥房抓藥。他想先試驗一下,有效果再讓病人大量服食。可是,好幾味藥都買不到。那幾味藥都不普通,料想小小的縣城是可能沒貨的。曾傲經過思索,換了那幾味藥。草藥抓回來後,他親自煎好藥,然後讓一個病人服下。
也許是老天垂憐,那藥還真有效,病人第二天就好了不少。曾傲大喜過望,買回來許多草藥,架起大鍋熬藥,藥味飄散好遠好遠。可是,當許多病人服藥後,卻發生了不良反應,紅疹迅疾生長,嘔吐腹瀉加劇,嚴重的提前死亡。
人們對曾傲寄予了無限希望,他是神佛呀,他能“呼風喚雨”,有佛光護體,能指揮百鳥,那樣神奇的人怎麼可能救不了人呢?當人們還沒有想到找曾傲救命的時候,他出現了。他一出現,就給了所有人希望,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
曾傲無法原諒自己拙劣的醫術害死了人,不管兄弟們如何勸他不要有心理負擔,他都接受不了這種失誤。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嗎?不,他覺得自己是平庸之人,明玉珍給了他天大的信任,他卻沒能替他守住江山。他曾引以為傲的醫術,結果卻醫死了人。
曾傲的悲哀就是大地的悲哀,他的情緒似乎真能讓草木感應,讓大地變色。妻兒墳頭上的青草已經長高了,有的地方已完全覆蓋了泥土,這代表著一去不返的歲月。整個墳頭,能見的是青草多,泥土少了。他跪在地上,扶著墓碑,緩慢地、緩慢地撫摸著每一個字,那每個字都讓他心頭滴血。
他披散的頭發垂在背後,那身黑色衣衫穿臟了又洗,曬幹了又穿。這黑色為何不敗?為何還是黑得壓抑,黑得讓人心碎?他真的很想哭,哭他心頭的痛和苦,哭自己的無能。
劉雲湛、萬祥、淩采和還是遠遠地望著他。曾傲此刻的狀態或許叫他們很失望,尤其劉雲湛,他是武人,迫切希望曾傲恢複昔日風采,帶領他們殺回去。他也表露過這個意思,手裏的幾千人馬就是力量。他甚至說,隻要曾傲振臂一呼,大夏國的許多舊部一定會響應,因為曾傲這些年苦心經營,有的是名望和威信。但曾傲不許他有那樣的想法,他隻想跟他們做兄弟,不再涉及其他。
不知什麼時候,有個黑衣女子走到他們身後,跟他們一起望了曾傲很久。當她突然發聲詢問時,三人都悚然一驚。女子似不再年輕,穿著打扮很江湖氣,一張瓜子臉,卻像飽經風霜似的,顯得十分剛毅。她眸子清亮,忽閃閃異常靈動,雙眉聳動之間,透著一股子逼人的英氣。她本來騎著馬,此刻卻讓馬自由吃草。
那是一匹黑得發亮的駿馬。
“他就是曾傲嗎?”女子問。
得到肯定答複後,女子邁步走向曾傲。劉雲湛忽然醒悟女子會不會是戴崇定的殺手,剛要上前阻攔,萬祥卻拉住他,說:“也許,他需要一場惡鬥。”
女子走到曾傲身後,緊緊盯著他的長發,左手放在心臟位置,似在努力平複急跳的心。她喊了一聲“曾傲”,他回過頭來。她猛地一震,隨即倒退了幾大步,那顆心似乎要從胸腔裏狂跳出來。
也許,她從未見過一個俊美男子披散頭發的樣子;也許,她從未見過這樣憔悴的男人;也許,她從未見過男人眼裏有如此深的哀痛與淒涼……那電光石火間,她渾身酥麻,雙腿發酸,臉孔緋紅,呼吸急促。
曾傲迷惘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女子,整個人神遊太空一般,有些癡,有些傻,有些夢幻。
女子道:“你就是大夏國的左丞相曾傲?”
“唔。”他本能地應著。
“你原籍安徽嗎?”
“嗯?”
“在安徽黃山腳下,有一個村莊。村裏有一個六歲的小男孩,他給財主家放牛為生。財主家有個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她緩慢地講著一個莫名其妙的故事,但這故事讓曾傲的眼神空靈起來,好像進入到一個時空。女子看著他表情的細微變化,吞咽了一下口水,繼續道,“財主家的下人抱著那小女孩要去山裏埋了,遇到了小男孩,無巧無不巧的,那下人被石頭絆了個跟頭,小女孩摔在小男孩麵前。下人抱起小女孩繼續走,小男孩卻把小女孩抱過去,說她沒死。他狠狠地打了小女孩一個嘴巴,小女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曾傲的記憶之門開啟了一條縫隙,出現了一座山,一個懷抱死嬰的男人,一聲清脆的啼哭……
女子淚眼迷離,嘴唇發顫,聲音帶著哭:“算命先生說小男孩和小女孩是天生的夫妻緣分,所以,財主拋棄門第觀念,給他們訂了娃娃親……”
“雪兒……”他喃喃喚道,“雪兒……”
女子撲向曾傲,緊緊將他摟進懷裏,嚎啕大哭:“曾傲!曾傲!曾傲!我總算找到你了,十幾年了,我終於找到你了!曾傲!曾傲!曾傲!當年你離開的時候,說過會回來娶我的,結果你沒有回來。我家破人亡的那一天,我也快死了,你也沒有來救我……曾傲!十幾年了,你到底藏在哪裏啊?”
說著,她不等他回答,眼淚鼻涕糊了他的臉,嘴唇卻侵占了他的唇,在他還懵懂的時候,已經將他吻了個四季開花。這是情感的爆發。對女子來說,他們是未婚夫妻,十幾年的尋找終於得償所願,他是她的,前世今生都已注定。
曾傲孤寂的心突然得到如此溫暖,他迷蒙而又迷失,記憶之門已打開,他的思緒還在十幾年前,腦海裏出現的是他的未婚妻——一個十歲的漂亮女娃娃。他執拗而無情地離開了家鄉,隻留下“回來娶你”的誓言。
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啊,而且是火山爆發般情感熱烈的人,她的懷抱讓他的心有了依靠,她的體溫讓他冷寂的心暖和起來。但是,如此熱烈地擁吻,是夢,是幻?
女子的目光陡地看到了墓碑上的字,“愛妻葉青”四個字太刺激她了。她甩開曾傲,憤怒尖叫:“你娶了別的女人?曾傲!你已經娶了別的女人,你怎麼可以娶別的女人?愛妻葉青——我算什麼?我苦苦找你十幾年,我算你什麼人?”
“她死了。”他囁嚅著,一副軟弱無比的樣子。
“死了也不可以!我才是你妻子,我才是!這世上隻有我才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男人!我不許你娶別的女人!”她飛起一腳踢翻了墓碑,粗暴地將曾傲抓起來,再一次霸占了他的唇,將他更緊地摟著,吻得他幾乎窒息。
然後,他虛脫地倒在地上,她順勢倒下,撲在他胸口,繼續親吻。直到吻累了,伏在他耳邊,流著淚,笑了。
那三個人看呆了,看傻了,也看迷糊了。
戴崇定不知是第幾次到曾傲在重慶的舊居裏來,每次都是他一個人,這一次,他帶上了兒子戴尋亮。曾傲這座府邸,既不巍峨也不豪華,看起來就像一座普通有錢人的宅邸。這讓他不能不承認,曾傲不是貪慕虛榮的人,他心裏裝的,是與明玉珍的君臣之義、朋友之情,以及大夏國未來發展的出路。
人去屋空,這座院子顯得特別淒涼。
曾幾何時,這裏車水馬龍,大夏國的達官顯貴以得到曾傲一杯茶喝而榮耀,送來的禮物堆積如山,沒多久便是窮苦百姓蜂擁而來,然後有秩序地分領到禮物。得到禮物的人都知道官員們共同救助窮人,隻是將物品集中到曾傲府上,送禮的人則免除了賄賂之嫌,越發受百姓愛戴。
曾幾何時,明玉珍紆尊降貴駕臨這裏,和曾傲一起吃普通人家的食物,君臣秉燭夜談,常常通宵達旦。小皇帝明升也依賴曾傲,一遇到大事,隻要曾傲不在身邊,就會迫不及待來這裏要主意。
曾幾何時,戴崇定與曾傲政見不合,朝堂上兩人爭得麵紅耳赤,下朝後,曾傲總會主動到他府上溝通。為了得回好名聲,有時候,他不得不搶先一步到這裏來跟曾傲溝通,變被動為主動。
……
對於曾傲,戴崇定一直是既欣賞又嫉妒,既喜歡又懷恨。曾傲比他小整整一輪,但他為人處世比他大氣,眼光比他看得遠,考慮問題比他透徹。曾傲胸中裝著中原大地數千年曆史,任何時候,都可以用曆史典故做鏡子,映照當下問題,尋求解決之法。
也許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心理作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萌生了鏟除曾傲的念頭,大夏國隻能是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偏偏曾傲名聲太大,威望太高,不管他如何努力與戴崇定修好,他都固執地將他當成了平生唯一的敵人。他接受不了兩人一同走過時人們對曾傲的歡呼,忍受不了曾傲可以用玄術為百姓消災解厄的本領,容忍不了明玉珍父子兩代君王對他信任感的一次次降低。
戴崇定的府邸豪華氣派,元帥府是重慶城一道靚麗風景,反襯得曾傲這座宅邸寒酸極了。他不要曾傲如此收買人心,於是攛掇小皇帝明升要給曾傲修建一座比他府邸還要豪華的府邸,結果曾傲以離開大夏國相挾,迫使小皇帝打消念頭。曾傲不願勞民傷財為自己享樂,戴崇定卻要他走向享樂世界,曾傲越是無私無我,越顯得他自私自我。
相比於民間各處開始流行的瘟疫,重慶城裏還不那麼明顯,當各地方官派人送來公文時,戴崇定心裏惶急。但比起瘟疫來,他更想得到曾傲繪製的城建圖。曾傲家裏除了當初明軍闖入打翻的東西,其他都保持著原樣。他每次來後在曾傲臥室裏仔細尋找,都沒有城建圖的下落。
戴崇定父子再次走進曾傲臥室,仔仔細細又翻找了一遍,想發現某個機關,結果還是失望。戴崇定在曾傲常坐的椅子上坐下來,掃視著屋子,眼前浮現起曾傲坐在這裏沉思的畫麵。他想不明白,年紀輕輕的曾傲,怎麼那樣有定力,又怎麼那樣有智慧?
戴尋亮催促父親離開,因為他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氛,或許是這院子裏死過人,或許是曾傲那神秘莫測的玄術,他總感到脊背後麵涼颼颼的,父子倆越是不說話,越是覺得陰森森的。戴尋亮二十一歲,比曾傲小十歲;戴崇定四十三歲,比曾傲大十二歲。這格局的確充滿詭異,不管比他大還是比他小,他們都不是曾傲的對手,如果不是暗中投靠了朱元璋,如何有今天的變數?
“爹,我們走吧,別找那張圖了。”戴尋亮又催促道。
戴崇定沒有動:“不,必須找到,就是把這座房子翻個個兒,也要給我找出來。”
“說不定曾傲帶在身上呢。”
“要是帶在身上,上次我親自去找他,他就不會是那副樣子。我覺得,反而是我跟他要城建圖,提醒了他這個事。”
“找人重新繪製一幅就行了,何必非要他繪製的。”
“你懂什麼?”戴崇定霍地站起來,“我曾經見過那幅圖,但繪製不出來,因為圖裏充滿玄機,除了曾傲,誰也看不懂。說出來你也許不信,為父當初看那幅圖時,越是盯著看,越是腦袋昏眩,感覺圖上那些盤根錯節的線條,像條條毒蛇一樣纏你的脖子。”說著,他在脖子處比畫了一下,臉色都有些變了。
戴尋亮急忙扶住父親,又低聲道:“難道真像外界傳的那樣,那幅圖關係著大夏國的命脈?但是,爹,就是按照那幅圖修建了城池,現在也沒什麼意義了,大夏國都滅亡了。”
戴崇定沒有回答兒子,回到官邸後堂,丫鬟服侍他洗漱後準備上床休息,戴尋芳闖進來說要去昌元縣將曾傲綁回來,讓父親派給他幾個人。戴崇定很不喜歡大女兒的粗魯與急性,嚴厲地叫她待在重慶,說昌元縣正鬧瘟疫,別去送死。戴尋芳正是因為知道那裏鬧瘟疫才更要去將曾傲綁回來。
“芳兒,你死了心吧,他不會喜歡你的。”戴崇定規勸道。
戴尋芳氣哼哼地衝走,反倒讓戴崇定睡不著了。他喪妻多年,一直未續弦,不是沒人肯嫁,而是他將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跟曾傲的爭鬥上了,需要的時候就去青樓酣暢淋漓地耍一回,花點錢了事,倒也幹淨利落。但是此刻,他眼前浮現起一個女子的姣好麵容,女子雖不是閉月羞花之貌,但那股柔情與英氣相互融合的氣質,深深地打動了他。
也許快了,心儀的女人就會成為他的新夫人,不但能抱得美人歸,還能鞏固現在的地位。這孤燈孤枕的日子,原先一直不覺得淒涼,現在想來,淒涼極了。一個成功男人的身邊,怎麼可以沒有與他分享一切的女人呢?
聽說古佛山可能有珍稀藥材,於是,曾傲執意要親自到古佛山采集。古佛山是昌元縣最高山峰,山脈綿延上百裏,那裏氣候溫潤,據說這場幹旱對那裏影響不大。因為瘟疫鬧得厲害,曾傲要劉雲湛、萬祥、淩采和離開萬靈村,免得死於非命,但他們都不肯走。
藍沁雪更不肯走,不管曾傲同不同意,她都堂而皇之住進了葉家,葉家的小屋住不了這麼多人,劉雲湛三人便在堂屋裏打地鋪。葉紫給曾傲在葉天坤房裏搭了個鋪,自己就和藍沁雪同住了。
藍沁雪的出現,對曾傲來說像夢一樣,不管她多麼熱烈,他都關閉了情感的閘門,心,依然走不出妻兒慘死的陰影與悲痛,忙碌的日子化解了他心頭的創痛,但藍沁雪的激情讓他渴望也讓他畏懼。他不明白,當年溫柔可愛的小女娃,為什麼現在如此外向,毫不掩飾對他的情感,不顧任何人在場,想撫摸他的時候一點不回避。分離了十幾年,當年年少無知啊,她的情感怎麼來得如此猛烈?
藍沁雪所表現出的,就是一點:曾傲是她的男人。她強勢、霸道,眼裏沒有別人,隻有曾傲。
曾傲不想理她,為了躲她而去妻兒墳地,帶著複雜的心情重新安放墓碑。藍沁雪追蹤而來,也許知道自己錯了,於是將他扯開,運用武功,飛身站在墓碑上,將墓碑恢複原狀。曾傲驚駭於她的武功,能一腳將墓碑踏進地裏,又連續踩緊墓碑旁的泥土,令墓碑紋絲不動,女人這樣的功夫,他很少見到。
他轉身欲走,卻被她從背後抱住。她立刻認錯:“曾傲,我錯了,我不該跟一個死人吃醋。這麼多年我們沒有聯係,你都三十幾歲了,娶老婆也沒什麼的。我不該發脾氣,以後不會了。”
“分離都分離了,何必再來找我。”
“我發過誓的,此生隻嫁曾傲,否則,我就當老姑娘。”
其實,她已經是老姑娘,二十五歲了,而他的亡妻葉青,才二十三歲。
又比如,她將一張三百兩麵額的銀票給曾傲的時候,看他不肯接,惱火地吼:“你們原先的銀票都不能用了,不是要錢買藥材嗎?”發火的時候,她那雙英氣逼人的眼睛會燃燒,不要她給的東西,就有被她“生吞活剝”的危險。
因為忙於照顧病人,曾傲要綰起頭發,藍沁雪卻不讓,強迫他披散頭發,甚至給他買了一件飄逸的長衫來逼著他換了。她甚至也不顧忌男女有別,他不肯換衣服,她強行將他拉進房間給他脫衣服,唬得他趕緊乖乖地換了。
等他換好衣服,她衝進去摟著他腰身,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嬌媚地說:“我喜歡你這樣打扮。我從來不知道男人可以這麼魅氣。”
他低吼:“男女有別,注意點。”
“你要不喜歡我,當初幹嗎不一掌拍活我?”她迅速翻臉,仰起臉,“好,你再一掌拍死我吧。”
曾傲盯著她那張美麗、英氣又含著風霜的臉,拍得下去嗎?塵封的記憶閘門已被打開,是說關就能關的嗎?少年時代的美好怎能忘記,臨別的誓言怎能忘記,曾經的牽掛怎能忘記。
曾傲必須接受三個兄弟的保護才能去古佛山,他堅決不要藍沁雪跟著,但她還是要去。古佛山山高林密,有野獸出沒,藍沁雪這樣霸道的女子,怎麼可能讓自己心愛的男人去冒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