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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靈朝天萬靈朝天
風中一影

第二章 微服相邀

滿地衰草中那星星點點的綠色,讓萬靈山腳下這個山窪越發蒼涼,人們期待老天爺下一場及時雨,但老天爺就是不通人情,溫度是降了一些,但空氣依然潮濕、悶熱。烈日高高地掛在天空,無情地遊走著,從清晨走到黃昏,從白晝走進黑夜。萬靈山頂的佛光並沒有給大地帶來滋潤,人們期盼雨水的心情急迫而焦渴。

在那座新墳邊,是這樣一個場景:

穿補丁衣裙的女子撲在墳頭悲愴慟哭,淚水流進曬得硬得硌手的土裏,濕潤了好大一片。

青衣女子則直挺挺站在稍遠的地方,她態度傲然,眼神淩厲。她有一張嬌美的鵝蛋臉,微微黝黑的肌膚透著練武女子特有的健康色,腰上佩劍劍鞘光芒閃閃,那是鑲嵌的幾顆寶石發出的光。她冷冷地望著墳頭上哭泣的女子,也冷冷地望著坐在地上默默地在一塊石碑上刻字的曾傲。

曾傲披散著頭發,旁若無人地刻著字。也許是身體虛弱的緣故,也許是心中之痛弱化了胳膊上的力量,他的動作慢極了。他揮動錘子的手軟弱無力,每一次敲擊釺子的聲音都發顫,釺子打進石塊本該發出的響亮聲音,也沉悶了許多。其實,每敲一次,他的心都會顫抖一下,痛一下,恨一下。

哭泣的女子叫葉紫,是他亡妻的妹妹。

青衣女子叫戴尋芳,來自重慶,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人。

當戴尋芳欣喜不已地爬上萬靈山出現在曾傲麵前時,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渾身透出的冷寂:一身黑衣,散著頭發,麵容憔悴,消瘦不堪,一點也沒有昔日的翩翩風度。她喊他的名字,他像沒聽見;她去扶他,他卻奮力甩開她。他要麼對她視而不見,要麼用冰劍般的目光看得她心頭發毛。

葉紫淒慘的哭聲像釺子紮進石碑一樣,錘子敲打釺子打出的石塊粉屑,正是他片片粉碎的心,他蒼白的臉上沉寂一片,無神的眼裏毫無淚光,但他的心,已碎裂而泛濫成汪洋。大夏國的滅亡,妻兒的慘死,無數百姓的鮮血……在石塊粉屑裏淒慘地哀泣。

整整一天了,曾傲隻刻下“愛妻葉青”四個字,“愛子曾靖”怎麼也刻不出來。愛妻葉青——這四個字足以讓他為自己還活著而痛恨,流不出的淚凝聚成一個溫婉嫻靜的柔情女子,那是個真正水做的女子,三年夫妻生活,她用似水柔情滋潤著他飄零的心,她每一句溫潤的話語,每一個溫情的動作,每一次溫柔的凝視,都是那樣牽動人心。她沒有傾國傾城的美麗容貌,也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她用樸實而純淨的情感,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並生育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

——愛子曾靖——

曾傲緩慢地撫摸著石碑上“愛妻葉青”四個字,感覺到愛妻正用柔情款款的目光看著他走進家門,也感覺到她含笑接過他手中的寶劍或披風,一聲“夫君,你回來了”,在他耳畔久久回蕩,蕩得他心裏那片淚海滾滾翻騰。

葉紫依舊伏在墳頭嚶嚶而泣。

戴尋芳抬頭看看天色,夕陽已經隱沒,天色越來越暗,但曾傲沒有離開的意思。她已經明確地表示“接他”回重慶,也明白地告訴他大夏國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重慶是他父親戴崇定做主,請他回去擔任要職,協助她父親治理重慶。她甚至也毫不隱諱地告訴他,湯河兵分幾路去收複原屬於大夏國的其他地盤,所到之處,幾乎無人反抗。

葉紫停止哭泣,抹了一把淚水,揉了揉酸麻的膝蓋,走到曾傲身邊,叫他跟她回家。曾傲搖搖頭,叫她回家去,好生照顧老父親。葉紫不知道戴尋芳是什麼人,也沒興趣過問,臨走時,隻是用複雜的目光望了她幾眼。

夜幕來臨,天地一片漆黑,沒有月光的山窪,更顯出幾分詭異來。戴尋芳又聽到“叮叮當當”敲擊石碑的聲音,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曾傲的手,迫使他停下來,說:“明天找個石匠來刻好墓碑就行了,你的手,哪裏是做這個的。”

曾傲沒回應她,隻是再次甩開她的手,繼續敲擊起來。

她惱道:“他們死都死了,你再悲傷又怎麼樣?重慶城內死的人還少嗎?天下死的人還少嗎?”

曾傲依然不理她,自顧做事。那一次次敲打,一聲聲撞擊,在空寂的夜裏更加刺耳,這份詭異的安靜,是曾傲心頭破解不開的堅冰。叮叮、當當,當當、叮叮,他需要這聲音來證明心臟還是跳動的,血液還是流動的。

“愛妻葉青”四個字,他刻了一天;“愛子曾靖”四個字,他刻了三天三夜。野菜粥吊著他的命,大夏國的滅亡卻催著他的命走向奈何橋。三天三夜裏,戴尋芳恨恨地“陪著”,無可奈何,又不肯離去。也許,有一身不錯武藝的她能采用強硬手段將曾傲帶走,但是,她知道帶不走他的心。他妻兒的魂魄在這片窪地,這是最能緊緊纏繞他的東西。

曾傲將石碑親手安放在墳前,流不出的淚凝結在“愛妻葉青愛子曾靖之墓”十個字上,落款處的“夫、父立”三個字,不知浸透著他多少血淚多少愛啊!安好墓碑,他又輕輕撫摸著每個字,那樣專注,那樣旁若無人。

戴尋芳的耐性被徹底磨掉,強勢地吼出一句:“曾傲,我最後問你,跟不跟我走?”

曾傲沒有回應。

戴尋芳猛衝過去,拔出寶劍去挑墳上的土,她動作快,力道大,頃刻間泥土飛舞,很快出現一個大缺口。曾傲驚駭地看著她,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讓他們暴屍荒野!”

曾傲的血液迅疾奔流,衝擊著他的心房,蒼白的臉漲紅了,額頭上青筋鼓凸,眼神從無神轉化成憤恨。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掌將戴尋芳拍得飛了出去,隨後撲過去奪了她的寶劍,抵在她咽喉上,怒斥道:“你父親成為可恥的賣國賊,我曾傲怎會與那種惡人為伍?這裏是我妻兒的永生棲息之地,我不許任何人侵犯他們在天之靈。戴尋芳,你們戴家已滅了大夏國,還來找我幹什麼?滾!滾出萬靈山!我永生永世不想看到你們戴家人!”

曾傲將寶劍扔在戴尋芳身邊,轉身就走。

戴尋芳爬起來,大聲道:“曾傲,滅大夏國的不是我爹,而是你——”

“你說什麼?”他驟然轉回身怒視著。

“是你執迷不悟,妄圖延續大夏國小朝廷,當今天子是朱元璋,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不肯麵對事實,導致了大夏國的覆滅。否則,明升何至於走投無路而投降。”

曾傲頹然跌倒,又跪下去,張開雙臂,仰望天空,悲愴地喊:“蒼天哪!我曾傲一心要延續和鞏固大夏國,錯了嗎?若是我錯了,你就來個炸雷劈死我吧!若是戴崇定賣國求榮,你就給我下一場暴雨,將他那醜惡的靈魂衝刷幹淨,還我大夏國淨土!來吧,老天爺——”

轟隆隆!咣當當!

猛然間,幾聲炸雷在天上爆響。接著,閃電起,烏雲至。

戴尋芳驚駭地望望天空,又看看曾傲。

眨眼間,滴答!滴答!豆大的雨點密集而下。

嘩啦啦!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萬靈山附近所有村民都從家裏跑了出來,他們呼喊著,歡跳著,奔跑著……漫山遍野,很快被雨霧所籠罩,到處迷迷蒙蒙。

大雨,雷聲,閃電——

曾傲所跪的地方,以他為核心,方圓三尺之內,沒有雨點。非但如此,他頭頂上還出現了一道光暈,順著光暈往上望,那分明是從天空射下的光帶,不偏不倚,恰恰灑在他身上,好似為他撐起一把大傘。

戴尋芳看呆了。

也許是村民們看到了光帶,也許是突然降臨的大雨讓他們欣喜若狂想到萬靈寺去謝神,先期奔來的人赫然被曾傲受光帶“保護”的情景給驚呆了。有人驚醒過來,立刻大呼小叫,吸引了更多的人。

於是,聞訊而來的人越聚越多,聯想到前幾日看到曾傲在佛光裏出現,人們沸騰了:他是活菩薩呀!是他給大家求來的及時雨呀!頓時,山上山下,跪了一片又一片。

曾傲的心,卻在一個空靈的世界裏,或許與神靈對話,或許與老天爺爭辯,或許沉浸在大夏國滅亡的巨大悲痛裏,或許糾纏於妻兒慘死的絕望中,他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但是,他披散頭發,張開雙臂,向天祈禱的樣子,深深印在了村民們腦海裏。

戴尋芳震撼於曾傲與上天的通靈,目瞪口呆了。她知道,幾年前,曾傲出現那一天,重慶城上空飛翔著成千上萬隻鳥兒,許多見所未見的奇鳥不知從哪兒來的,齊聚在重慶城歡叫、飛舞。而後,重慶城的百姓有病的,被曾傲治好病;撞邪的,被曾傲收去邪魔;婚喪嫁娶,非曾傲給他們擇日子不可。

不過,那一切似乎都沒有今日所見神奇,因為,確實是戴崇定出賣了大夏國。

被雨淋透的戴尋芳知道帶不走曾傲,她必須趕回去將這裏發生的事告訴父親,她解不透這種現象預示著什麼。山路被雨衝擊得泥濘不堪,她一路走一路摔跤,一路心裏怦怦直跳,眼前揮之不去曾傲在佛光裏的情景,更抹不去曾傲與天感應那一幕。

她沒有想到的是,曾傲在大雨中昏厥。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的確蹊蹺極了,一點沒有下雨的征兆,幹旱數月,人們焦渴的心既期盼著,也麻木著。當炸雷響起以後,人們還是渾渾噩噩的。當閃電掠過後,人們渾濁的眼睛開始亮了。當雨點“劈劈啪啪”打著房簷、拍著窗欞的時候,人們這才驚醒過來,於是奔走相告,歡呼雀躍。

大雨來時,戴崇定就站在衛指揮所的一座高台上,這裏曾是大夏國開國皇帝明玉珍俯瞰重慶城的地方。這座高台,耗費了明玉珍很多心血,他希望在這裏瞭望屬於他的山河,俯視屬於他的臣民。戴崇定站在明玉珍慣常站的位置,這裏的確能俯視重慶城全貌。

重慶城呀,肉眼所及,都是山山坡坡,若有霧時,更是層巒疊嶂。居民的屋子大都沿著山勢而建,於是便有了無數石梯。看起來十分陡峭,十分險峻。不過,這也形成了重慶的特色。

戴崇定望著長江、渝水奔流交彙,大小船隻或靠岸,或起航,倒也呈現出一種繁忙景象。除了兒子戴尋亮,還有幾路人馬也在尋找曾傲,但得回的消息都讓他大失所望。他不甘心,不舒服,不放心,找不到曾傲,他這個位置就坐不安穩,不管他如何以武力震懾大夏國原先的大臣,他都十分清楚,曾傲才能讓他們的心歸順。

自然,必須先讓曾傲歸順於他。

重慶被攻破後,一部分原先的大臣跟隨明升投降被帶走了,一部分留了下來,繼續做他們該做的事。聽話的,都走了;留下的,大都是對戴崇定不滿的。留下他們,就是要讓他們心服口服,因為這部分人,都是有才幹的,都在各自崗位上有建樹,都可能成為他將來的忠實手下。更重要的是,他要征服那些能人的心。

首先要征服的,是曾傲。但是,曾傲在哪裏呢?

大雨籠罩了重慶城,也籠罩了戴崇定的心。他雖然是重慶衛指揮使,看起來朱元璋很信任他,給予了他巨大權力,讓他成為一方諸侯,但他清楚,朱元璋會在四川各地安插親信,他這個地方最高長官的位置不是那麼好坐的。在協調各種複雜關係方麵,曾傲是不二人選。戴崇定不知道如何收服曾傲,當初想把大女兒戴尋芳嫁給他,以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結果他根本看不上戴尋芳,反而娶了一個落魄文人的女兒,一個貧家女子。戴尋芳被羞辱後賭氣嫁了人,但丈夫沒多久就出意外死了,於是對曾傲的占有之心更甚。

雨太大,戴崇定一時間不能離開高台。這時,一個纖瘦柔弱的女孩穿著雨衣,拿著另一件雨衣爬上高台,徑直走到戴崇定身邊,溫婉地將雨衣給他穿上,柔聲道:“爹,大旱之後的第一場大雨,對身體損傷很大啊,空氣裏的毒氣最容易侵蝕人體了,您該早點回屋避雨嘛。”

女孩的聲音很好聽,話語更是暖人心。她的臉纖小可愛,眼睛卻黑葡萄似的清亮圓潤,聲音輕柔如春風,沁人心脾。她是戴崇定的小女兒戴尋玉,剛剛十七歲。

戴崇定兩女一子,這小女兒最是溫柔體貼。戴尋玉喜歡讀書,善於鑽研,天文地理醫學都有所涉獵,埋怨父親不顧身體安危對雨駐留的行為,卻是對父親的一份真摯情感。她心細如發,善解人意,乖巧懂事,自然令他愛如珍寶。

戴崇定看著小女兒那張美麗可愛的笑臉,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曾傲不喜歡粗魯無禮的戴尋芳,一定會喜歡細膩柔雅的戴尋玉。曾傲的妻子已死,這不正是機會嗎?

但是,戴尋芳帶回來的消息,讓戴崇定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這場及時雨,竟然是曾傲“求”來的?而且是應驗他出賣大夏國的雨?怎麼有如此神奇的事?他知道戴尋芳粗心大意,看到什麼常常不經過大腦,隻是憑著性子想怎麼就怎麼。他仔細盤問戴尋芳找到曾傲的經過,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戴尋芳說,她憑感覺朝出現二龍戲珠天象的地方一路打聽,就打聽到了萬靈山,親眼看到曾傲在佛光裏。她繪聲繪色講述當時所見所聞,那種神奇,那種壯麗,當然不是她能用語言描述出來的,但戴崇定已經非常肯定了。

曾傲到底是什麼來路,他一直打聽不到,但曾傲到重慶後這幾年的所作所為,為人所津津樂道。因他而出現的各種奇怪現象,總也解釋不透。他出賣了大夏國而獲得朱元璋恩寵,本身就是不光彩的,又跟朱元璋保證過,曾傲一定會歸順大明王朝。城破後,曾傲帶著妻兒的屍體殺了出去,之後一直沒有他的行蹤,現在想來是他疏忽,曾傲的妻子是昌元縣萬靈村人,將她母子的遺骨運回家鄉安葬,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是,二龍戲珠、佛光普照、及時雨,這些作何解釋呢?

萬靈村是一個美麗山村,瀨溪河的支流萬靈河繞過萬靈山穿村而過。萬靈河是一條溪流,溪水深時,水麵最寬處不及三丈;溪水淺時,則無法計算水麵寬度,因地麵鵝卵石或各種各樣的石頭無數,裸露的石塊下,藏著螃蟹呀,蝦米呀,小魚呀。潺潺溪流緩緩流淌,蜿蜒而去,恰如飛舞的絲帶。

萬靈河兩岸有一片平地,種著油菜、小麥等農作物,稍遠一點則是連綿起伏的山丘,村民的房子,多依傍著山壁而建。茅屋、瓦房、竹樓……各式各樣的房子,給這個小山村增添了一種人文的美。

隻是因為這場百年不遇的幹旱,讓萬靈村顯得千瘡百孔,地裏的油菜、小麥等農作物早已枯死,土地裂縫展示著農人靠天吃飯而無所依的悲涼,春天最能生長的野菜也被村民們挖光了。

然而因為前幾日那場及時雨,被幹旱阻礙的花花草草像競賽似的從地底鑽出來,短短幾天,那晚到的綠色就鋪了一地,一叢叢、一簇簇,那樣惹人喜愛,充滿希望。

在萬靈河一個大轉彎附近,有一座瓦房,有一個搭滿葡萄架的院子。葡萄架下,有雞舍、鴨舍、鵝舍,但此刻,圈舍裏隻有一隻老母雞,圈舍卻打掃得十分幹淨。葡萄藤幾乎幹枯而死,這會兒,吐出了無數新綠。

這戶人家人緣應該很好吧,三三兩兩的村民提著一些東西,腳步匆匆地進去,又拚命空著手出來。那個穿補丁紫衣的少女總是追出來將他們帶去的東西還給他們,他們則逃命似的跑走。

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潔,四間屋子,兩間睡房,一間堂屋,一間廚房,外帶一間偏房,那是茅房。在萬靈山一帶,有這種房子的人家,已經算殷實人家了。不錯,這裏是曾傲老丈人的家,也是他為老丈人修建的家。

葉紫睡房的床上,曾傲躺了兩天兩夜,他的到來,令老丈人葉天坤再次瘋癲,跑到葉青墳上哭泣,就是不肯回來。葉天坤是一個落魄文人,在元朝末年那個混亂時代,他這樣的窮文人幾乎沒有出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夢想出人頭地,一家子的生存都落在妻子柔弱的肩膀上。元朝的統治政策是將人分成四個等級,第一等是蒙古人,那是蒙古貴族;第二等是色目人,那是番邦來中原經商的商人;第三等是漢人,包括中原少數民族在內的人種;第四等是南人,就是長江以南的百姓。元朝入主中原初期,蒙古首領蒙哥攻打四川,所向披靡,在攻打合川釣魚城時卻啃到了硬骨頭,被阻多年,後來蒙哥死在釣魚城之役。蒙古人侵占四川後,四川人統統成了漢人,即第三等人,因此,像葉天坤這樣的讀書人想走仕途,那是比登天還難的事。

葉天坤妻子會持家,帶領兩個女兒勤勞耕作,勉強活得命來。兩個女兒都聰明伶俐,葉天坤做不成官,成不了上等人,於是將發家致富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教她們讀書識字,也教她們從小樹立成為上等人的誌向。然而,兩個女兒越是讀書,越是長見識,越是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不屑於所謂的富貴生活,追求人間真情真愛。為了逃脫父親逼婚,葉青在母親支持下隻身逃離萬靈村,結果就那麼巧,遇到了微服私訪的曾傲。

但不幸的是,當曾傲陪同葉青回家看望嶽父母的時候,葉母因私放她逃離而被父親逼死。女兒逃離,妻子冤死,男方家逼葉天坤嫁未成年的葉紫,葉天坤受此刺激,糾纏於自己命運不濟,竟然瘋了。也是因葉天坤妻子死得太冤,生前又很會為人處世,鄉鄰們齊心協力湊錢退了男方家的彩禮錢,才保住了葉紫。

曾傲的出現,改變了葉家的命運,修建房屋,給予生活照顧,真可謂無微不至。葉天坤想跟著曾傲和葉青去享福,但葉紫不同意,她堅決地要守護母親的墳墓,撐起這個家,反對父親滿腦子富貴思想。葉天坤也覺得自己在老家有了地位,最終留了下來。但他那瘋病卻就此不能治愈,時好時壞。

葉青死了,葉天坤也許覺得從此又失去依靠,半瘋半醒之間,他一會兒在妻子的墳頭哭泣,一會兒在女兒和外孫的墳頭哭泣,葉紫既要照顧曾傲,又要照顧父親,才剛十七歲,柔弱的肩膀就不能不承擔起所有的責任。

那場及時雨後,老天爺開始眷顧重慶大地,所有遭遇幹旱的地方都相繼下雨,因此,農人忙著晚到的春耕,寄希望於金秋有個好收成。但是,這樣的雨天之後,長久以來地底的熱氣被濕透,被蒸發,田間地頭到處是蟲蟲鳥鳥屍體發出的惡臭。

曾傲蘇醒過來後,看到半瘋癲的葉天坤,覺得心酸極了。他心裏總覺得對不起葉天坤,娶了葉青,卻也葬送了葉青如花的生命。他更覺得對不起葉紫,小小年紀,就要擔起這麼大的責任,看著她照顧了自己和葉天坤後又忙著一家一家去送還那些物品,他為她的自尊自強讚歎的同時,也為她的過分懂事而歎息。葉青無比憐愛唯一的妹妹,從此以後,他該如何照顧她呢?

花了幾天時間,送還了所有的物品後,葉紫端著野菜粥來喂曾傲吃。曾傲接過碗,還沒說話,葉紫開口了:“姐夫,我沒有能力給你吃好的補身體,你得自己強壯起來啊!”

曾傲看到野菜粥裏的蛋花,仿佛看到一個情景:她將一個雞蛋打進去,做成兩碗野菜粥,分別給他和葉天坤吃,自己卻吃苦澀的野菜湯。他什麼也沒說,很快將那碗粥喝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健康起來,失去了大夏國,失去了妻兒,他還有照顧這對父女的責任。

葉天坤和曾傲都披散著頭發。

葉天坤的頭發很亂,不管葉紫給他梳理得多麼順溜,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抓亂頭發,然後,不是在葡萄架下捧著一本書搖頭晃腦地讀,就是跑到葉青墳頭號哭一陣子,要麼就在妻子墳邊手舞足蹈一番。他每天過著屬於自己的日子,一副“唯我獨尊”的姿態。

曾傲的頭發披散著,卻不讓葉紫給他梳理,每一次自己梳頭的時候,眼前都會浮現起葉青給他梳頭的情景。時至今日,他還沒有為妻兒之死流一滴眼淚,他時時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光為妻兒,也為大夏國,更為自己的一時疏忽。明玉珍的重托,為什麼演變成了大夏國的覆滅?為什麼自己沒能忍下一時之辱,從而給了戴崇定可乘之機?戴尋芳說得對,滅亡大夏國的不是戴崇定,而是他啊!

這夜,突然的叩門聲打破了萬靈村的寂靜。而後,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狗吠,那聲音刺破了黑夜,也刺破了曾傲心頭最大的“膿瘡”,惡臭的膿水在他心上流淌,讓他惡心極了,憎恨極了。

葉紫開門看到一個威武雄壯的中年男人時,著實嚇了一跳。曾傲是她姐夫,曾經是大夏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但她對他的顯赫身份沒有多少概念,有的隻是這個姐夫很親善。然而,門外這個壯漢給了她一種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因為他身上帶著的那種強勢與威嚴,是她見所未見。

來人正是戴崇定,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瘦小的兵士,看起來斯文極了。戴崇定采用微服私訪的方式來見曾傲,平心而論,他是帶著誠意來的。他們同為大夏國的股肱之臣,同為明玉珍的托孤重臣,所不同的是,戴崇定幫助明玉珍建立了大夏國,曾傲幫助明玉珍治理了大夏國。

月色,悄悄地透過雲層,灑落在萬靈山,遠遠望去,萬靈山有種靜雅的美。萬靈村也披上了月光,萬靈河的水位上升不少,於是便波光粼粼起來。

戴崇定和曾傲站在萬靈河邊,一個高大威武,一身霸氣;一個挺拔修長,一身滄桑。一個是成功者,擁有雄霸一方的權力;一個是失敗者,弄得家破人亡。一個擁有強大軍隊,在四川可以呼風喚雨;一個身心俱疲病弱不堪,孤獨地在這山村裏淒苦度日。

但是,戴崇定麵對失敗者曾傲,卻沒有成功者的洋洋得意,他恨曾傲,也愛惜他經天緯地之才,玄幻縱橫之術。他坐鎮重慶,坐擁四川權力地位的巔峰,卻缺少一種讓他真正高興的東西,那東西,在曾傲身上。所以他眼中的曾傲,此刻縱然瘦弱極了,仍然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偉岸奇男子,他披散著頭發,穿著一身黑色衣衫,孤獨地站在月光下,讓他覺得他就在佛光裏。也許,隻有他能在這樣的環境下看到曾傲身上的光芒。

此刻的曾傲無疑是弱者。戴崇定擁有權力地位,他則一無所有,就是打,如今也打不過他。但是,麵對這個昔日同僚今日敵人,他沒有絲毫畏懼,唯有一種來自心底的輕視,戴崇定越是權力大,地位高,他越是覺得他卑憐。因為,他是賣主求榮的小人,是賣國求榮的偽君子。

曾傲長身而立,背後是月亮高掛的地方,從戴崇定這邊看過去,那輪圓月正好成為他頭頂的光圈。戴崇定越看越心驚,戴尋芳的“佛光之說”又浮現在眼前,於是,越發覺得曾傲渾身上下閃現著一種來自仙界的神光,覺得他此刻透亮極了,自己則黯淡極了。

曾傲眼中的戴崇定,是灰暗的,因而他那種超然氣度,掩蓋了所有的滄桑與疲憊,他用一種俯視的眼光斜看著戴崇定,嘴角邊泛起一個冷笑,平靜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戴崇定回過神來,心頭掠過一絲慌亂,急忙道:“我怎會殺你?曾傲,我是來請你回去的。”

“與一個偽君子為伍,不是曾傲的作風。”曾傲將眼睛眯成一條縫,那更是一種蔑視。

戴崇定道:“看來,你我之間的誤會實在太深了,我們需要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談什麼?談你假借生病為由,暗中前往應天府朝見朱元璋?談你假意與我修好,實為奪取我手中的權力,引狼入室滅了大夏國?談你假惺惺微服私訪請我回去收買人心?哼!”

戴崇定對曾傲的洞察力又恨又惱,一切做得滴水不漏,讓曾傲當初都沒有察覺。到了今天,他自然已明白一切。可是,他不能承認,承認了,自己在他眼裏就真是小人了,戴崇定要坐鎮四川,要實現自己的抱負,不能給人以小人形象。

“曾傲,天下形勢如此,你我如之奈何?要說朝見朱元璋,利用你,引狼入室,你都誤會我了。一夜之間,明軍越過三峽直搗重慶,我來不及應對呀。我調兵遣將迎敵的時候,皇上卻投降了。我如何能扭轉乾坤?”

“川江沿線有我們的布防,明軍能悄無聲息越過三峽?皇上有你這元帥坐鎮迎敵,會撇開你投降?城內守軍數萬,這些年從沒放鬆過操練,能輕而易舉被明軍攻破?”曾傲冷笑,“戴崇定,何必與我多費口舌,我人在這裏,要殺,給我一個痛快的,算是你我同僚一場。不殺,那麼請從此以後別來打攪我的生活。”

曾傲昂然轉身大踏步走了,戴崇定望著他瀟灑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一切不爭的事實擺在眼前,他的解釋蒼白得很。他知道,可以蒙蔽所有人,唯獨無法蒙蔽曾傲。

曾傲蒼涼地坐在妻兒墳前吹著簫,一管普通的竹簫從他嘴裏發出天地動容的嗚咽聲,引來無數鳥兒在他上空盤旋飛舞,嗚嗚嗚地鳴叫著,不肯離去。這簫聲,透著曾傲一無所有的巨大悲涼感,也透著末路英雄的巨大悲哀。曾幾何時,曾傲是大夏國傳得神乎其神的人物,是大夏國的礎石、支柱、脊梁,他為大夏國子民描繪了一幅安居樂業的宏偉藍圖,將無數在疾病與困厄中掙紮的靈魂拯救過來,從而對未來充滿希望。

大夏國需要那樣的精神力量,除了曾傲,無人能給予,明玉珍托孤給他和戴崇定,就是托付了大夏國的美好未來。然而,是他的婦人之仁給了戴崇定機會,滅亡大夏國的,的確是他啊!

盤旋飛舞久久不肯離去的鳥兒,或許真能感應他心底的悲恨,他們從空中飛落到地上,或圍在他身邊,或站在墳頭,墳頭上星星點點的草芽證明了時間的流逝,也證明了曾傲的心從死到生,又無法“生”或不知如何“生”的過程。鳥兒們是動態的,它們自由,反襯得他的心沒有自由。戴崇定不殺他,他大可以離開萬靈山,甚至離開四川,原本不就是四處流浪嗎?佛曰:“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他如今麵臨的就是這樣的狀態,一切回歸原位,又有何不可?

但曾傲的心,就是走不出深深的自責。

戴尋玉穿著兵士服,和姐姐戴尋芳當初一樣,遠遠地站在那裏望著曾傲被群鳥包圍的場景。曾傲到重慶那一年,她剛剛十歲,她也是看到滿天飛翔的鳥兒而衝出家門的,看到了那個風度翩翩的青年從她眼前走過,後來知道他叫曾傲。再後來,曾傲無數次到他們家來,她對他充滿好奇,因為聽他的傳奇故事太多太多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發好奇他身上到底有什麼神奇力量,能讓許多不可能發生的天象發生。

第二次看到群鳥為他而舞,沒想到是在他妻兒的墳地。戴崇定讓她來勸曾傲回重慶,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勸。曾傲那蒼涼的簫聲已經讓她落淚了,那樣偉岸的奇男子,怎麼可以失去妻兒,失去家庭?他身邊,沒有愛他疼他的女人,該有多麼淒涼。沒有兒子承歡膝下,該有多麼孤單?

簫聲吸引了許多村民,原本不知道哪裏來的樂聲。他們從各方向趕來,卻是因為鳥兒們從四麵八方飛向同一個地方。他們看到曾傲在吹簫,看到鳥兒為他哀鳴,為他悲傷,這是為什麼呢?村民們見識淺薄,不明白曾傲到底是什麼心情,卻明白他有神奇力量:召喚百鳥。

戴尋玉幾次想前去招呼曾傲,卻都忍住了,她不忍心破壞他那份孤寂的美,更不忍心破壞他對妻兒的思念。她隻是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望進了他心裏那片枯草地,那是整個冬季的嚴寒之地啊!

曾傲停止吹簫,軟綿綿地站起來,好久才穩住身體。他揮揮胳膊驅散著鳥兒,群鳥緩緩飛起來,先是低空盤旋,而後有一隻鳥越飛越高,其他鳥兒便也越飛越高。曾傲轉過身來,昏花的目光看到了嬌小的戴尋玉,他以為是戴崇定派來傳訊的人,於是走過她身邊時,隻說了一句:“要我死,就痛快點。”

“曾大人——”戴尋玉因哽咽得聲音有些粗,有些悶,但那嗓音的奇特還是讓曾傲停了下來,回過頭疑惑地看著她。她取了盔帽,露出滿頭烏絲,眼睛裏還有淚水滾動,卻微笑道,“我是戴尋玉。”

“戴尋玉?”

“是,我是戴家的小女兒。”

“哦,戴小姐,你爹讓你傳什麼話?”

“曾大人,您知道四川如今的狀況嗎?”她問了,又自己作答,“明王朝在成都設了四川承宣布政司,成都仍為四川首府。暫時,布政使由家父兼任,可在重慶處理政務。”

曾傲轉身眯縫眼睛看著戴尋玉,沒說話,但嘴唇邊有一抹輕蔑的笑意。

“家父請你回重慶。”她趕忙補了一句,“因為,大夏國原先的臣民離不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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