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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靈朝天萬靈朝天
風中一影

第一章 天生異象

公元1371年,即明洪武四年。

這一年的春天異常詭異,從未有過的幹旱席卷重慶大地,直到六月。

這一天,本該有的晨曦驟然隱沒,陰霾的天空掠過一隻隻驚慌失措的飛禽,原本穿山震峰的嘹亮的船工號子,像被隔絕在另一個時空,無聲無息了。

長江、渝水(今嘉陵江)交彙的那一段水流,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湍急過、渾濁過、迷惘過,一艘艘大木船從下遊逆流而上,像一條巨龍卷起浪濤,有力的劃槳聲穿越了兩岸的霧霾,打破了沿岸峭壁上棲息鳥兒的美夢。船頭上的明軍全副武裝,目光朝向一個方向——

重慶城——大夏國——

船隊無情地擊碎港灣的寧靜,原先擔負守衛之責的士兵還沒有從混沌中醒來,或束手就擒,或身首異處,或跪地求饒。江水浪濤翻湧,明軍迅捷地從甲板上衝下,衝往登上大夏國的高高的石梯。眨眼間,黑壓壓一片鎧甲組成的黑雲在街巷卷動,紅豔豔一朵朵火苗在千家萬戶燃熊熊烈火,那是士兵們頭盔上的紅纓,所到之處,大夏國百姓喊爹叫娘,哭聲震天,間或一聲慘叫,便見一地赤紅急速流淌。

高大的城牆,堅硬的磚石,像被千年風雨侵蝕那般,風化得失去了堅固的心,擋不住如狼似虎的明軍,破開的城牆早已隻剩殘垣斷壁,蒼涼地望著昏暗的天空,街巷被淚水所淹沒,或被血水所浸染,殘肢在血泊裏無聲地哭泣。

黃昏的重慶城越發顯得悲涼而又悲壯,高低錯落的民居寧靜得壓抑,活著的百姓還來不及洗淨身邊的血跡,收斂親人的屍骨,便不得不匍匐在地,偷偷抬頭看著一個纖弱的身影緩緩走向那支龐大威嚴的隊伍。

大夏國皇宮外,十四歲的小皇帝明升帶著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一步一步從宮門裏走出來。他低垂著頭,蒼白著臉,顫抖著身子,踉蹌著腳步,走向一支軍隊,走向大夏國的滅亡,走向明王朝的興起,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在走近明軍首領湯河麵前時,他下意識地抬了抬頭,左右掃視了一下,目光裏充滿悔恨、絕望、期待……

“上車!”他的身後,一個一身鎧甲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惡狠狠地吼了一聲。明升顫抖了幾下,隨即朝人群掃視了一下。他沒有看到想看到的人,隻看到身後那支長長的原本屬於大夏國王族的隊伍,正卑微地弓著身子,跟隨他走向陌生而充滿恐懼的未來。

夜,寂靜而又喧囂。街巷裏,到處是明軍在巡邏。民居裏,到處是屍體與哭聲,慘烈的燭光照著一張張慘白的臉。為故去的親人做法事做道場嗎?不,死的人太多,哪有那麼多做法事做道場的人?

黑暗籠罩著一座院子,縱然沒有月光,也能看見院子裏躺著的幾具屍體。沒有燈光,沒有燭火,院子裏靜極了。在正堂屋門邊,一個修長清瘦的黑影抱著一大一小兩個人——不,準確地說是抱著兩具屍體。他跪坐在地上,懷裏的屍體已越來越僵硬,他保持著那個姿勢,仿佛已過了百年。鮮血已在他身邊地上、衣服上凝固,六月的“寒冷”侵襲著他,他卻沉浸在巨大悲痛裏,無知無覺。

然而,在這片黑暗裏,卻漸漸地有一點微弱白光一閃一閃。

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鳥兒,恰好落在他頭上。他頓然驚醒,隨即放下兩具屍體,迅速從一間屋子裏拉來一輛馬車停在大門口,麻利地鋪好稻草,然後將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抱上去,用繩子捆紮好。他衝進馬廄,結果大失所望,馬廄裏一匹馬也沒有。

隨後,他將院子裏地上那幾具屍體搬到一起,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他快步走出大門,反身將門拉上。在兩扇門合上的刹那,他的眼神悲涼而又渾濁。

他拉著馬車走著,腳步堅定而有力。他一身黑衣,腰上的寶劍不時撞一下扶手,發出特有的沉悶聲。

猛地,前邊傳來腳步聲。那是一對巡邏兵。他不退反進,一邊拔劍一邊朝發出聲音的地方撲去——寶劍帶出一道閃電般的光芒,他已飛身掠起,但見一道血箭衝天而起,劃破了黑暗。他一人敵對數人,毫不膽怯,寶劍劃起道道銀色長虹,與劃破敵人咽喉噴出的血箭同樣刺眼,飛落的手腳令活著的士兵恐懼不已。他身手矯健,招招致命,寶劍帶起的光芒時不時映照一下他的臉——那是一張凝重如霜的臉,還有一雙滿是悲憤與仇恨的眼。

巡邏兵原有十二人,頃刻間,一個活口也沒了。

他單薄清瘦的身影在黑暗裏飛縱,每一次出手幾乎都沒有落空。他踢開擋路的屍體,拉著馬車繼續前行。

一次拚殺、兩次拚殺……在出城途中,他遭遇了六支巡邏隊,每一次都快刀斬亂麻般幹淨利落。這條血路,若殺不出,他就出不了城。他的神勇引來更多的敵人,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雜亂的腳步聲更是驚嚇得附近的百姓縮在門後麵,大氣也不敢出。

一匹白馬出現在他眼前,他從身前敵人頭頂越過,撲向騎馬的人。馬上的人隻喊出一聲“曾傲——”便已人頭落地。他踢飛那人身體,寶劍掠過時,身邊的人紛紛閃退。他奪得白馬衝向馬車,所有的人根本沒看清他是如何將馬套上馬車的,他已呼喝著催馬向前奔去,等到驚醒過來,他已跑出老遠。

原本清淩淩的瀨溪河與長江、渝水交彙處的湍急完全不同,它太靜了,靜得像一麵鏡子。不,河麵有波紋,隻是那樣細小,那樣死氣沉沉。晨曦初露,河麵上飛翔著一隻隻白鷺,貪婪地踩著水,吮著水。沿河兩岸的草木沒有夏季的蔥綠,焦黃的草木一副垂死之態。從去年隆冬到今夏,就沒下過雨,本該吐綠的花草樹木,都幹得蔫不拉幾的。因此,瀨溪河裏的水位低得可憐,人們就靠這條河活命,因為河水越來越幹涸,兩岸裸露著沒有水也沒有草的那一截河岸,呈現著一種病態,那是對上天的渴求,對神靈的祈禱。

裂縫的河床,奄奄一息。

在萬靈山腳下一個十分寂靜的地方,壘起了一座新墳。一身黑衣的曾傲跪在墳前,一捧一捧地給墳上添土。歪倒在一邊的鋤頭和鏟子都累了,他卻不知勞累似的。

他的臉上既被血跡覆蓋,臉色又很蒼白,心很悲哀,哀得不知是痛、是酸、是澀;他的神情很倦怠,心很悲涼,涼得不知是苦、是恨、是仇。花草樹木本該蔥蘢的季節,怎能如此了無生氣?這個枯黃的夏,這座新添的墳,這身被血水凝固而顯得僵硬的黑色衣服,把萬靈山悲傷得欲哭無淚,也把瀨溪河悲痛得無力哭泣。那河底的淤泥,黑沉沉地感受到曾傲迷失的心有多痛,凝聚的恨有多深。

沒有人看到曾傲在埋葬至親至愛的人,空曠的山野蕭條極了,天地間,似乎隻有曾傲存在。當烈日掛上高空時,一隻斑鳩突兀地從他頭頂飛過,落在墳頭上,衝他聒噪了一聲,他才像從夢幻中驚醒,頓時感到一陣焦渴。他走到河邊去洗手,手上全是血和泥。淺淺的河水裏現出幾乎看不清麵容的一張男人的臉,兩點白光驟然一閃。

他赫然發現,自己的雙鬢已然白了拇指指甲般大小的一叢頭發。

他飛快地捧水洗去臉上血跡。

河水裏映出的那張臉本來很剛毅,此刻顯得柔弱極了;本來很俊朗,此刻醜陋極了;本來很豐沛,此刻清瘦極了。他是誰?這個蒼老的、悲憐的男子是曾傲嗎?曾經的豐神俊逸、樂觀自信哪裏去了?這個癆病鬼般的男子是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曾傲嗎?

他胡亂捧水喝了幾口,又胡亂地爬上岸。他想回到新墳邊,他還有好多話要對已經走向天國的親人說,可是,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頭越來越昏眩,身子越來越漂浮,眼睛越來越發黑……

“咕咚”一聲,他栽倒在一片半人多高的野草叢裏,無奈地合上了眼皮。萬山寂靜,飛鳥啾鳴,草木枯幹,烈日無情炙烤大地,天地間,隻有他孤單地躺在那裏,半昏、半睡、半醒。想動,動不得;想喊,喊不出;想死,死不了。

新墳旁邊,勞累奔波的白馬躺在地上,許久起不了身。白馬拉著馬車飛奔近兩百裏後,馬車散了架,曾傲背上背著大的、懷裏抱著小的屍體一路馳馬來到這裏。一路狂奔,白馬累了,也餓極了,它口幹舌燥,饑腸轆轆,想爬起來去找主人,試了好幾下也未能成功。它眼梢餘光飄向遠處,尋找著驅使它來到這個陌生地方的人。

天色漸漸暗了,灼熱的夕陽還在炙烤大地,歸林的倦鳥低空盤旋著從白馬頭頂飛過,它多麼渴望自己有一雙翅膀啊!這匹通身雪白無一根雜毛的駿馬本來是健壯的,此刻它的喘息卻越來越弱,眼睛裏,天邊那一輪紅彤彤的夕陽幻化成猙獰的妖魔,遠處山巒被披上的橘紅色光芒,也像一塊巨大的火幕,向它包裹而來。

白馬是一匹馳騁疆場的駿馬,它來自北方,跟隨明軍跋涉了數千裏路,翻山越嶺,乘船蹚河,什麼樣的艱難險阻沒有經曆過?它怎麼能被幹渴和饑餓擊垮?它閉上無神的眼睛,努力地平息著氣喘,身上的汗水不知流淌了多少,身下濕漉漉的,在蠕動中,沾了它汗水的泥土和衰草亂七八糟地粘貼在它身上,失去了它往日的俊美。

黑暗籠罩了整個天地,空中除了偶爾響起鳥兒的鳴叫聲,或是河水裏青蛙撲騰時發出的聲音,間或幾聲蟋蟀哀鳴,再沒有其他聲音。白馬不願坐以待斃,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它終於站起來了,雖然搖搖晃晃,但總算沒有倒下去。白馬“噠噠噠”踏過草地,徑直走到曾傲身邊,不停地拱他,或是用舌頭去舔他的臉,用粗重的呼吸去感應他的呼吸。

曾傲毫無反應。

白馬急得團團轉,它仰起頭發出一聲長長久久的悲鳴:“嗚——”

突然,黑暗的天空閃過一點微弱的亮光,綠豆般的火光一閃而沒,但白馬的眼前驟然一亮。

這場奇異的幹旱襲擊重慶乃至四川大地,多少生靈望天哀嚎。俗話說,天生異象,必有大難。於是,大夏國滅亡了。

元末起義軍混戰時代,隸屬於起義軍頭領之一的徐壽輝領導的西係天完紅巾軍元帥的明玉珍率軍攻入四川,順著長江逆流而上,奪取了重慶,先後占領並由巫峽引兵入蜀,攻下重慶,遂以重慶為據點,被授為隴蜀右丞。次年攻克(今四川樂山),逐漸占有川蜀全境。不久,陳友諒殺徐壽輝自立為帝,明玉珍不服,不與相通,自稱隴蜀王,立徐壽輝廟於重慶城南,四時致祭,並追尊他為應天啟運獻武皇帝,廟號世宗。數年後,明玉珍擊潰元軍在四川的主力,自立為王,建立大夏國,定都重慶。明玉珍以恢複漢族王朝的統治為號召,建元大統,仿周製,設六卿,定賦稅,大有中興之象。

明玉珍稱帝隻四年便離世,年僅三十五歲。其子明升以十歲娃娃身份登基,大夏國百姓希望過上安居樂業生活的願望再次破滅,新春後即幹旱的異象,讓百姓們心裏總不踏實。才這麼些日子,一切都應驗了,大夏國滅亡了,所有人心中的夢也破滅了。

青草艱難生長,地裏的裂縫大得可以嵌入七八歲大的娃娃。瀨溪河越來越幹涸,附近的百姓天不亮就要到河裏去挑水,生怕去晚了,水就沒了。萬靈山腳下,朦朦朧朧,人影幢幢,水桶撞了水桶,扁擔碰了扁擔,吵架的,打架的,強勢的,弱勢的,在救命水麵前,再懦弱的人也不肯讓步。

天色漸漸亮了,東方泛出了魚肚白。一輪紅日從東方緩緩升起,大地慢慢走過黑夜,迎來了新的一天。搶著挑水的人們誰也顧不得看天看日,所有的目光都在瀨溪河裏——有人掉下去了,有人被擠下去了,有人在喊救命,有人被淤泥纏得爬不起來,有人喊著救人呀,救人呀,有人幸災樂禍地挑起水逃命似的跑,有人慌忙放下水桶去救人……

瀨溪河邊的清晨,亂糟糟,鬧嚷嚷,急慌慌。

“大家快看天上——”不知誰猛喊了一嗓子,無數雙眼睛立刻朝向天空。

紅豔豔的太陽高掛在東方,南北兩邊的雲朵像被颶風吹動,飛快地聚聚散散,形成兩條活靈活現騰飛的巨龍,龍頭高昂,龍爪威勢,龍鱗閃亮,龍尾甩動,圓鼓鼓的眼睛朝著一個方向:紅日。

那是一個人們從未見過的奇景:兩條巨龍飛動著去搶紅日,紅日也像滾動著一般逗引巨龍。巨龍迅速變換身形,或交纏,或並排,或相互撕咬。那是一個“二龍戲珠”的自然奇觀,人們看呆了,傻了,大地不再有任何聲音,隻有天空裏回響著龍吟聲,從視線所及的地方飄向九霄雲外。

那是白雲嗎?為何一招一式那樣清晰而生動?為何在霞光萬丈裏越發鬥誌昂揚?巨龍翻卷的威勢,激蕩著天地,長長的巨大的龍尾,不時從高空墜向山頭,眨眼間,又嗖嗖地卷上高空。那輪紅日,時而被南邊的龍搶到手,時而被北邊的龍吞入口中;時而從龍腹裏鑽出來,時而在龍爪下耀眼奪目。整個天空,所有的雲層避而遠去,所有的鳥兒望塵莫及,所有的藍色越發清純。

是眼花?還是海市蜃樓?當人們揉過發酸的眼睛想再看時,卻發現空中除了白雲就是紅日,沒有巨龍,也沒有“戲珠”。人們互相詢問剛才所見,每個人都肯定地說看到了“二龍戲珠”。

不光萬靈山一帶的百姓看見了,數十裏外的人們也看見了。當人們奔走相告忘記饑餓忘記幹旱繪聲繪色描繪那奇異場景時,都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天的氣候比之昨日,涼爽了許多。這消息不脛而走,一天之內,傳到了百裏外。

萬靈山原本是一座蒼翠青山,山上蒼鬆翠柏鬱鬱蔥蔥,山澗流水潺潺而下,春夏時節,到處是野蘑菇、野山菌等山珍。萬靈山是瀨溪河畔一座獨特的山,山上有塊神奇的萬靈石,腳下有個美麗的萬靈村,圍繞萬靈山有一條小河流如玉帶纏繞山的腰際,那是萬靈河。萬靈河與瀨溪河相通,也是瀨溪河的一條支流,隻是如今已經幹涸,河底有土的地方幹裂,被溪流衝刷得渾圓光滑的石頭裸露在烈日下。

萬靈山也是一座陡峭的山,幾條上山的路都非常危險,不是懸崖峭壁,就是荊棘叢生,或者是毒蛇出沒的地方。在朝東的地方則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頭路,一段石梯,一段斜坡,一段小平地,共同組成了這條路。路上鋪著大小不等的石塊,最寬處不及五尺,最窄處僅僅兩尺。這條路是上山唯一一條安全的路,是一個叫真圓的老僧用幾十年時間帶領徒弟們開鑿鋪就的。

從山腳下到山頂上,有五百多級石梯,十二段坡道,十八個小平地。路,隱藏在兩邊蔥蘢林木中,兜兜轉轉,曲曲彎彎,坎坎坷坷。隻是,數月幹旱讓林木失去了水的滋養,樹葉隨時飄落,地上黃葉、綠葉間雜,就是那些灌木,也奄奄然了無生氣。

沿這條山路上到山頂,在五株碩大的黃葛樹之間,有一座小廟,三間瓦房,外搭一間茅草屋。小廟正門上掛著一塊匾,上寫“萬靈寺”三個字,字跡還算清晰,木匾的漆已多處脫落。兩扇木門顯得破舊,推開門就是正殿,隻供著三尊佛像,正是釋迦牟尼佛前世、今生、來世三化身像。佛像是泥塑的,外麵也算塑了彩,但多處斑駁,看起來慘兮兮的。

正殿兩邊的屋子都是禪房,左邊的一間禪房裏有一個破舊的書架,擺放著幾十本舊書,有師傅打坐的禪床,地上有兩個臟兮兮破爛爛的蒲團。右邊的禪房裏除了一張小窗,就是堆放著雜七雜八的東西,罐罐呀,櫃子呀,架子呀,挑篼呀,鋤頭呀鐮刀,香蠟紙燭呀什麼的,農家所有的農具都有,寺廟所有的卻沒幾樣。

左邊的禪房裏,此時躺在床上的是曾傲,他已經換上了一身不合體的僧衣,明顯地小了兩號,裹在他身上,緊緊的。他緊閉雙目,臉色蒼白,一動不動。七十多歲的瘦弱老僧真圓坐在旁邊給他喂水,但因為嘴巴張不開,水便順著嘴角在脖子裏流淌。躬身站在一邊捧著水罐的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倒也長得眉清目秀的,但一臉菜色。

夜幕再次降臨,曾傲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睜不開眼睛,但已經有意識了。他能感覺到桐油燈的光亮,也能感覺自己不是在草地上,這是什麼地方?幹裂的嘴唇被滋潤著,他潛意識地知道有人不時用水潤他的嘴唇。腦海裏,卻是一片刀光劍影,一片血雨紛飛,一片殘肢飛舞……

重慶城怎麼樣了?大夏國怎麼樣了?小皇帝怎麼樣了?

重慶城在一片焦渴中,靜謐得令人窒息。

大夏國的小皇帝明升帶領他的族人投降了,他們被押上船,踏著渾濁的長江水,離開了重慶,越過了三峽,無論小皇帝有多麼悲傷多麼絕望,一切已經無可更改。原本屬於元朝統治的重慶百姓,被嚴酷的元朝政府奴役得生不如死,大夏國的建立,似乎給他們帶來了希望。那個雄心勃勃意氣風發的大夏國皇帝明玉珍許諾給大家的,也算一一兌現,於是,未來生活的美好進駐每個人心裏,有了奔頭的重慶人,感覺到揚眉吐氣的清爽。

但是,明玉珍隻在位五年,三十五歲就死了,十歲的小皇帝明升能做什麼?不過,小皇帝身邊有一個叫曾傲的能人,他是小皇帝習文練武的師父,更是明玉珍托孤的心腹,身為太傅加丞相的曾傲沿襲明玉珍的政治主張,大夏國臣民又看到了希望。

誰能想到,老天爺跟大夏國如此作對,新春後的幹旱延續至今,去冬存儲的糧食所剩無幾了,到處傳來餓死人的消息。重慶原本就是火爐,這場幹旱更是雪上加霜,被炙烤得身心俱焦的百姓,一夜之間成為明軍的俘虜——城裏到處是巡邏的明軍,明軍首領湯河雖然將士紳們聚集起來訓過話,宣揚了明朝皇帝朱元璋安撫百姓的一係列政策,同時又分出若幹隊伍向百姓們分發糧食,但是,擁護明軍的百姓還是不多。

百姓沒有表現出想象中的歡欣鼓舞,更沒有表現出對戴崇定的擁護,這讓戴崇定心頭極不是滋味。

戴崇定——那個當日惡狠狠催促小皇帝明升上車的武將。

戴崇定是重慶城的新主人——朱元璋欽定的重慶衛指揮使。大夏國滅亡,重慶設衛所,原本是大夏國元帥的戴崇定成為明王朝新寵。接管了重慶後,他四處安撫百姓,做出一副親民姿態,但沒幾個人對他展露笑顏,更多的人對他橫眉冷對,待他走過,則三五成群地喁喁私語。

黑夜裏的重慶城處處透著詭異,大夏國的皇宮成為戴崇定的新官衙,原先巍峨的皇宮驟然間失去了往日的威嚴,“重慶衛指揮所”的牌子閃著金光,也透著血光,門前的守衛怒睜著一雙雙令人膽寒的眼睛,如狼似虎盯著街市上走過的百姓。

戴崇定輕車熟路地走進後花園——這裏原本是大夏國的後宮,亭台樓閣都沒變,每一座宮殿裏的擺設也沒大變,隻是將明升投降前使用過的寢殿換上了新的器具。這座宮殿,與朱元璋定都南京的規模雖然沒法比,但在西南地區,對明玉珍建立大夏國的艱辛以及極力為臣民作出表率來說,這已經算是非常氣派的建築了。

戴崇定身為大夏國昔日的元帥,不知多少次進出過這裏,也不知多少次夢想過成為這座建築的主人。如今一切都實現了,但他不敢在明玉珍、明升父子倆的寢殿裏睡覺,征服和占有了這座宏偉建築的快感,不等於抹得去那對父子或者那對大夏國君主短暫人生的影子,因為他曾經是那對君主的股肱之臣,更因為他是扶持明玉珍建立大夏國的功臣。

戴崇定進了一座偏殿——如今這座建築不叫皇宮了,這裏也就不能再叫偏殿,隻能說是一間大屋子。屋子的牌匾很怪,上寫四個鎏金大字:明智堂。推開大門,屋內正中牆上掛著一副大字:俊傑。這兩個字太大了,幾乎占了牆麵的三分之一位置,旁邊落款的是:洪武二年。也就是說,這幅字是朱元璋的手跡,特意賜給戴崇定的。這兩個字是朱元璋對戴崇定的極致讚美。

除了這幅字和門上的匾,屋子裏的擺設幾乎沒有換過,案桌、椅子、花盆花架花瓶,雖然顯得有些舊,但也算是戴崇定的舊物,因為這些,都是他隨同明玉珍占領四川後所得。他在正中的大椅子上坐下後,卻吩咐侍候在側的下人將明亮的燭火熄滅了幾根,隻剩下兩根蠟燭的光亮,屋子裏就黯淡了許多。

他眼前浮現起百姓們竊竊私語的畫麵,耳朵裏雖然沒有聽到百姓們的私語聲,但心裏非常清楚,他們議論的是曾傲。在這場滅亡大夏國的戰事裏,他籌謀了很久很久,但還是覺得來得太容易了。

因為,曾傲沒有出現——至今仍未出現,他知道那夜趕著馬車還能拚殺出城的人是曾傲,可惜他未能親眼見到他。曾傲奪走的白馬的主人是他的弟弟,他沒有計算到他會殺回城來。曾傲是如何殺回城的,他竟然一無所知。

這幾天,派出尋找曾傲的人一撥一撥帶回來的消息都令他失望,找不到曾傲,他就不安寧。重慶城乃至大夏國原先統治的百姓,大都崇拜曾傲,他明白百姓們為什麼對他如此冷淡,他們是在詛咒自己背叛大夏國,希望曾傲回來呀。

黯淡的燭光,映照著戴崇定陰晴不定的臉。這個身材魁梧南征北戰多年的武將,眼睛裏有濃烈的憤恨與嫉妒,也有不甘與不平,他年長曾傲整整一輪,曾是明玉珍的左膀右臂,卻不知怎麼會失去明玉珍的信任。幾年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搞明白,突然出現在大夏國的曾傲,為什麼能得到明玉珍父子的信任?為什麼他能後來居上成為大夏國的紅人?為什麼能在短短幾年時間裏得到大夏國百姓的愛戴?

在燭光的陰影裏,戴崇定眼睛裏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哀愁。他不是一般的武人,身為大夏國元帥,他有指揮千軍萬馬的韜略;身為大夏國的輔國重臣,他也有治理國家的政治才幹。文也文得,武也武得,有戰功,有威望,有人馬,卻為什麼遇到曾傲,這一切就都變了?他不想成為被人唾棄的叛臣,結果他依然走了投靠朱元璋而滅了大夏國這條路。

鼓樓上響起了三更鼓響。戴崇定斜斜地靠著靠背,迷迷糊糊睡著了。

一個青年大踏步進來,叫了一聲“爹”,見戴崇定睡著了,急忙咽回後麵的話。他轉身欲走,卻被戴崇定叫住。青年轉過身來,望著一身疲憊的父親,說:“爹,還是沒有曾傲的消息。聽說昌元縣那邊出了奇怪的天象。”

曾傲從來沒有如此虛弱過,沒什麼病,就是站不起來。真圓老僧挖來野菜和著可憐的幾粒米熬成粥喂給他喝,勉強吊著他的命。真圓告訴他是白馬連夜叩門才讓他和小沙彌找到他,他不語;告訴他在他昏迷的幾日裏氣候降溫不少,他也不語;告訴他二龍戲珠的天象,他依然不語。

好不容易能起床了,曾傲在小沙彌攙扶下走出禪房,出了寺門,緩步走到山門前,俯視著那條山路,則是許久許久的沉默,許久許久沒有挪動步子。小沙彌見他對那條路有興趣,便告訴他,真圓師父幾十年如一日,帶領幾任徒弟親手開掘了這條路。小沙彌又說,師兄們嫌這裏太貧窮,一個個幫師父苦熬幾年後先後都走了,但師父依然堅守在這裏,過著清苦的日子。

小沙彌的話語裏,充滿了對真圓老僧的無限敬佩。在離寺不遠的樹林裏,那匹白馬被拴在樹上,本低頭吃衰草,不知什麼時候抬起頭來,遠遠地注視著曾傲。曾傲不是它的主人,它是曾傲奪來的,但是,他們從重慶城一路拚殺出來,它被他驅使著來到這個陌生地方,又幫他找到真圓老僧,然後馱著他爬上萬靈寺,它已對他有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感情。

白馬久久地看著曾傲。

曾傲久久地看著白馬。

或許是降溫了,或許是萬靈寺被樹林掩映,曾傲沒有覺得多麼炎熱,卻渾身開始出汗。眼前浮現起他驅使著白馬拚殺的一幕一幕,白馬忍著饑餓帶著他狂奔逃離的情景,衝擊著他的眼眶,他背負妻子、懷抱兒子屍體的畫麵刺激得他雙腿發酸、發軟。

他跌下去的刹那,白馬昂首嘶鳴,躁動地跳來跳去想掙脫韁繩。小沙彌驚異地看著白馬,忽然醒悟了,慌忙跑過去解開韁繩。白馬一旦脫身,便直向曾傲奔來,前腿驟然跪下,用頭去摩挲他的頭。曾傲與白馬,既陌生又不陌生,陌生的是他和它是第一次“合作”拚殺逃命,不陌生的是從重慶到榮昌這一路上的相依為命。而此刻,曾傲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白馬呼出的熱氣在他耳畔散開,那是來自親人的撫摸啊!

曾傲顫聲道:“白馬啊,我殺了你的主人,你為何對我如此重情?”

白馬呼呼著,一副更加親熱的樣子。

曾熬又道:“你是一匹馳騁疆場的駿馬,而我,已病入膏肓,根本做不了你的主人。你去吧,去尋找新主人吧!”

白馬兩條後腿反而也放下了,匍匐在他麵前。

曾傲心中顫動,摟住它的脖子:“是,你是我在重慶城——不,你是我在大夏國的故人,如今我生死皆迷茫,你卻不肯棄我而去。那麼,你我就此相依為命吧!”

小沙彌聰穎非常,看出了白馬和曾傲的特殊感情,於是征詢道:“施主,這馬兒舍不得離開你,你就別趕它走了吧。要不是他,你恐怕已沒命了。”

曾傲點頭。

“它有名字嗎?”小沙彌見曾傲搖頭,“我給他取個名字吧。它通身雪白,無一根雜毛,又找到我師父救了你的命,它通靈呐。嗯,就給它取名‘雪神’吧。”

也許有白馬雪神的鼓舞,也許是山上的清新空氣讓人神清氣爽,也許是真圓老僧費心費力熬製的野菜粥,曾傲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他依然少言寡語,常常沉默靜坐,很想打聽重慶城裏的情況卻又害怕聽到最不想聽到的消息。真圓老僧帶著小沙彌做早課的時候,他也會坐在他們身後的蒲團上誦經,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從無不耐煩之色。

或者,他整夜整夜地待在樹林裏,背靠著某棵樹,想著想不完的心事。

七八天了,他沒有下過山。

他無聲地在樹林裏靜坐的時候,雪神便總是陪著他,且同樣無聲。有時候,它會匍匐在他身邊,任憑他撫摸它的毛。它享受他的撫摸,期待他的貼近。雪神沒有青草吃,山頂上同樣沒有多少青草,但它吃衰草也會很滿足。

又一個清晨,晨曦初露,萬靈山從沉睡中醒來,降了溫的氣候令鳥兒們歡快地在枝頭鳴叫。東方的天空,出現了一片橘紅色雲彩。

曾傲又在樹林裏坐了一夜。晨曦的光亮穿進樹林,鳥兒的鳴叫驚醒了他,於是,他緩緩起身,牽著雪神出了樹林,像有意也像無意,走到了萬靈山最險峻的地方。

那裏,有一塊巨大的突兀伸出的石頭,它叫萬靈石。傳說那塊石頭是昆侖山上的石頭,受日月精華而成仙靈,卻被一隻虎精變成了眼珠子。石頭不知如何逃了出來,落身在萬靈山上,與懸崖之間,用一根數尺長的石梁連接,看起來險險的,隨時有斷裂的危險,卻數千年不曾斷裂。有一次,萬靈石全身沁出殷紅的血跡來,人們紛紛跑來看稀奇,結果發生大地震,許多房屋被埋進土裏,許多山丘翻了個個兒,但萬靈山與村民們安然無恙。後來,萬靈山一帶的村民被虎精使了妖法,個個變成了行屍走肉,就是那正常的人,也吃不下東西,個個骨瘦如柴。有個老石匠前世正是昆侖山上的一名獵人,能與萬靈石靈氣相通,得萬靈石幫助殺死了虎精,又指示他將萬靈石敲碎成粉末和水給村民們喝,村民們得以活命。

曾傲就站在萬靈石上方,他看著萬靈石,想著自己的心事。

紅日漸漸升起,半個天空都紅了起來。今日的紅日光芒特別亮,照射得特別寬,雲彩擴散蔓延,直至朝霞滿天。曾傲背對著紅日,卻對這一切無知無覺。

山下,瀨溪河畔,村民們照例來挑水,無一例外地被滿天朝霞所吸引。更吸引他們的是,曾傲被那片霞光籠罩,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美麗而神秘的佛光。從山下仰望,萬靈山如同在雲彩裏,曾傲腳踏萬靈石,身披霞光,發出佛光,一身黑色衣衫,顯得莊嚴肅穆,活脫脫一尊佛像,一個神靈。

驀然一陣清風拂過,山下的人都不禁驚了一下,許久沒有感受到這樣涼爽的清風了,也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佛光。每個人眼裏的曾傲都不再是他原來的樣子,他變成了每個人心中最崇拜的佛。隨即,萬靈山頂一片金光。

村民們紛紛匍匐於地,頂禮膜拜。

有個身穿打著補丁的淡紫色衣裙的女子膜拜之後,忽然挺直身子,仰望著曾傲,疑惑地吐出兩個字:“姐夫?”

曾傲毫不察覺這奇景奇觀,他的視線穿透了山林,穿過山野,他想看到重慶城裏此刻是何模樣,結果,他看到很遠很遠的路上,策馬而來一個青衣女子。

他雙腿一軟,跌坐下去。

青衣女子勒住馬頭,遙望著那片霞光,驚駭於那片佛光,自然,她也看清了佛光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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