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佛山的凶險超出曾傲的想象。
古佛山最高峰叫三層岩,那是由三層斷裂的岩石群組成的山峰,懸崖峭壁令人望而生畏,一處是叢生的雜草,一處是裸露的岩石,沒有可以借力攀援的地方,徒手上去,自是危險重重。沒有路可以上山,但他們必須上山,就是綠林好漢劉雲湛都望著高聳入雲的山峰心生畏懼,雖有武功卻不得不示弱的萬祥望著曾傲不知說什麼,一身蠻力的淩采和試了幾次也敗下陣來。
不上山如何尋找需要的草藥?若在以前,這樣的峭壁難不倒曾傲,眼下如何上得去?曾傲伸手跟劉雲湛要繩子,他必須先上去將繩子放下來,而且半點耽擱不得。三兄弟都勸他不要上,他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們,那意思不言而喻。
藍沁雪一把抓過劉雲湛手上那捆繩子往背簍裏一放,什麼也沒說,“噔噔噔”退後幾大步,而後跑向山壁,以一個大鵬展翅的姿勢踩著山壁急速往上。走了一段,抓著一塊岩石的棱口,翻個筋鬥躍上一段,又抓著一把草。
她越上越高,下麵的人則越看越呆。三兄弟不約而同望向曾傲,發現他臉色凝重,表情複雜,眼神迷蒙。是的,曾傲心裏千回百轉,藍沁雪這徒手上峭壁的功夫,怎不令他吃驚?她看起來雖然英姿颯爽,但畢竟是弱質女流,這功夫既要臂力,又要巧勁,更要經驗,懸空越高,越需要極強的心理承受能力,而藍沁雪,像慣於此道一般。
藍沁雪幾乎隱在了雲霧裏,不久繩子垂了下來。曾傲讓淩采和留下,又讓劉雲湛和萬祥等他招呼才上,之後,他抓著繩子,矯健地攀援而上。藍沁雪將繩子結在一棵粗壯的樹幹上,她則正好在一個可以容納一人的突兀的岩石上。
她俯視著曾傲越來越近,臉上笑顏如花,看他身手,若非身體弱了,徒手上來根本不是問題。她向他伸出手,他也抓住了她的手。可是,在她手上使勁拉他的時候,他卻將她往下扯。隻是一瞬間,這個細微的動作,令藍沁雪笑容頓失,吃驚地看著曾傲。
曾傲穿著原先那套黑色衣衫,為便於爬山,頭發雖然披散著,此刻卻沒有藍沁雪喜歡看到的魅氣,而是冷峻得叫人心悸。曾傲微微有點氣喘,卻板著臉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不給我說明白,我將你甩下去。”說著又扯了一下。
藍沁雪被他一扯,身子幾乎懸空飛出去,人雖然沒有墜落,心卻在墜落,刹那間,眸子裏淚水盈盈,哽咽道:“曾傲,十幾年了,是老天爺垂憐讓我找到你,你竟然懷疑我不是你的雪兒嗎?”
“就算你是雪兒,當年你我都年幼無知,一見麵,你哪來如此濃烈的情感?小孩子與成人,會是一回事嗎?說,你從何而來?”
藍沁雪眼裏的淚水忍不住流淌起來,因為上半身懸空,淚水就滴落在曾傲手腕上。她一反平日的英武,淒惶地哭道:“我說我這十幾年在千軍萬馬裏九死一生,你信嗎?我說我無數次想跳崖自盡都因為不甘心此生找不到你而作罷,你信嗎?我說有一大把男人希望娶我為妻而我發誓隻嫁你一人,你信嗎?曾傲!在這懸崖之上如此逼問我,你還是男人嗎?”
曾傲心上掠過一陣痛楚,但眼裏的疑惑並未消除,隻要他再用些力,就能將藍沁雪給拋下去,那樣的話,她就再難活命。也許是他眼睛裏的疑惑,也許是這份陌生的冷峻,藍沁雪忽然翻身墜下,竟是自己要脫開他的手跳下去。
曾傲悚然一驚,手上使力緊緊抓著她,吼:“不要命了?”
“既然生無可戀,死有何懼。放手!”
“上去!”
“不讓我死了?”
藍沁雪剛才的決絕不是做戲,曾傲在那一瞬間感覺得到,她的烈性讓他畏懼,而她的眼淚,更讓他覺得不是做戲。笑容、淚水、求死,一切都來得很快,根本來不及醞釀情緒,那隻能說明,這是她身心的真實反應。
這次沿峭壁攀援上來,全靠藍沁雪打頭陣。上山後,他們分頭尋找需要的草藥,那些草藥也多半在險峻之處,采藥本已困難,還會突然遭遇毒蛇猛獸。每一次危險來時,都是藍沁雪先反應過來,行動也如閃電,射出鋼針,幾乎百發百中。
古佛山上除了毒蛇猛獸,很少小動物,可能大都被吃掉了。隻有天上飛的鳥兒還算自由,可以飛落在樹梢,一見猛獸或一聽令感覺到危險的聲音,便撲騰騰展翅飛去。
天色暗了下來,他們分頭尋找草藥,每個人的背簍都裝滿了,該下山了。曾傲攀援時消耗了體力,尋找草藥又耗費了心神,他已覺得很累很累,這種累,來自心頭的創痛。可他打起精神,那些等待他活命的村民就是他的精神力量。因為累,他不得不坐下來休息。
昏暗的山林充滿詭異,夜歸的鳥兒發出怪異的鳴叫聲。忽然,一隻公豹躥出來,直向曾傲撲去。其實,那隻公豹潛伏在曾傲周圍已經很久了,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見他坐下了,便撲了出來。狡猾的公豹沒有發出聲音,曾傲聽風辨聲,赫然看到公豹,急忙跳起來要逃命。此刻麵對這猛獸,他第一個判斷是鬥不過它。可是,公豹速度太快,曾傲要閃避已來不及。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閃電般射向公豹,公豹“嗷吽”嚎叫一聲,撲拉拉向山坡下滾去。曾傲晃眼看見撲向公豹的正是藍沁雪,她是摟著公豹一起翻滾的。跟著,傳來公豹驚天動地的嚎叫聲,那聲音回蕩在山林間,令人毛骨悚然。
曾傲第一個念頭是:藍沁雪危險。
他慌忙朝山坡下跑去,一摔,也跟著滾下去,背簍壓扁了,草藥四處亂撒。當他半滾半爬到藍沁雪和公豹的位置時,視線雖然昏暗,但仍看到了一大片血跡,刺鼻的血腥味熏得他頭暈目眩。不,公豹和藍沁雪都一動不動地躺著,讓他真正感到眩暈。藍沁雪被公豹壓著,但她左手握著一把鋒利的短刀,正好插進公豹的心臟。
曾傲拖開龐大笨重的公豹,用手一探藍沁雪鼻息,竟是氣息全無。頓時,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擊著他的淚腺,被封閉在心底海洋裏的淚水如泄洪一般奔騰起來,他隻覺得自己的心又一次片片碎裂,禁不住仰天發出一聲哀嚎:“啊——”
他緊緊抱著藍沁雪,一如當初抱著亡妻那樣。當初他衝進家門看到妻兒倒在血泊裏的情景,衝擊著他四肢百骸,讓他感到那麼痛,那麼悲,那麼恨。他“啊——啊——”如野獸般發出聲聲哀叫,那聲音在山林裏回蕩,在寰宇裏回旋。衣服早已不知刮破了多少處,臉上胳膊上也不知有多少傷,但這一切都麻木了,藍沁雪“死亡”的事實,令他生不如死。
詭異的黑夜,刺鼻的血腥,凝固的血跡,死亡的猙獰……
他嚎啞了嗓子,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了,淚水既奔流著,也被他吞咽著,那樣的酸澀,那樣的鹹澀,那樣的苦澀。他將臉緊緊貼在藍沁雪額頭上,心裏有個聲音在呼喚:“不要死!不要死!活過來!活過來!”
山風呼呼,為他嗚咽;
夜鳥撲撲,為他鳴叫;
露水滴滴,為他哀哭……
深夜的山上是很冷的,昏迷的藍沁雪身子一半冷,一半熱——被露水浸濕的地方冷,被曾傲緊擁的地方熱,讓她的意識在一個“水火不容”的地方,一會兒見火光衝天,一會兒見冰雪融化。耳邊是什麼聲音?嗚嗚,嗚嗚!嗯嗯,嗯嗯!對,是男人的哭聲。
“別哭了,我還沒死呢。”她虛弱地說。
曾傲急忙抹了淚水仔細看她,果然看到她睜著眼睛,頓時,他欣喜若狂,再次把她圈進懷裏。
古佛山之行,或許增進了曾傲與藍沁雪的感情,當他們帶著草藥回到萬靈村後,葉紫發現曾傲對藍沁雪的態度變了。當然了,回到現實環境裏,曾傲忙碌於救治染上瘟疫的人,他的變化在於不再對藍沁雪冷漠了。變化大的是藍沁雪,她身上似乎少了幾分英氣,多了幾分柔氣。
這次的藥是否能克製瘟疫還沒有結果,戴尋亮已派人來給曾傲傳話了,要他到萬靈山上去見他。戴尋亮選擇在萬靈山上,是因為寺裏僅有的兩個和尚沒有染上瘟疫,說明山上沒有病毒源。來執行這個任務,他很是作難,誰願意往疫區冒險?但他是戴崇定唯一的兒子,別人來了,怎能保證完成任務?
戴尋亮派來傳話的手下蒙著口鼻,傳話後就匆匆而去。曾傲根本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也沒打算去見戴尋亮,他忙著將熬好的藥分給病人喝,觀察病人服藥後的各種反應,一邊觀察一邊記錄。
葉紫養的那些大雞小雞,都已經死了,葉家其實也是病源區,隻不過因為大家服了曾傲配的藥而沒有染上瘟疫而已。他們在葉家大門外架起大鍋熬藥,許多病人或坐或躺,身下隻鋪著幹野草或破席子。
戴尋亮等了兩個時辰不見曾傲來,又派人來催。曾傲還是沒來。他一直等到黃昏,最後派人來傳話,若再不去見他,他就殺死萬靈寺裏一老一少兩個和尚。曾傲怎能不顧真圓老僧和小沙彌的死活呢?
曾傲不讓藍沁雪等人跟著,一個人出了村子往萬靈山走去。沒想到,突然湧出來幾個人將曾傲摁住。那些人個個都蒙著口鼻,隻聽一個女聲道:“帶走。”
是戴尋芳。他聽出來了。
曾傲沒有反抗,“順從”地跟戴尋芳走了。走了一段,他發現不是上萬靈山,有些詫異。戴尋芳抓他不是去見戴尋亮嗎?曾傲幾乎不用怎麼想就分析出來了:戴尋亮是來要城建圖的,戴尋芳則是來帶他離開疫區的。他們姐弟的目的完全不同。
曾傲兩條胳膊被控製,卻暗暗運氣,猛然脫出控製,並順勢將左右兩邊的人推開,奪了其中一人腰間的佩劍,大叫一聲:“戴尋芳!”
走在前頭的戴尋芳霍然停下,驚問他要做什麼。她的目的很明顯,的確是要帶他離開疫區,這個目的隻有一個說法:要他成為她的男人。這是戴尋芳一直以來的心病,幾年過去了,還是沒有改變多少。父親不依從她,弟弟不幫她,她隻能自己努力了。
曾傲從來不想跟戴尋芳有什麼牽扯,他不否認當初那麼快娶葉青,是因為戴尋芳逼得緊,為了讓她死心,她用葉青做了擋箭牌。但是,葉青在嫁給他後所表現出的女人柔情,一步步俘獲了曾傲的心,尤其有了兒子後,他們夫妻琴瑟和鳴,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這讓戴尋芳嫉妒極了。她本來也嫁人了,但丈夫很快出意外死了,霸占曾傲的心又死灰複燃。為了得到這個男人,她做了許多女人不該做的事,丟臉已是家常便飯,她仍我行我素,誰也勸不了她。現在,她怎麼能讓曾傲死在萬靈村呢?
耽擱了時間,真圓老僧和小沙彌就危險了,曾傲不願跟她耗,隻說了那句常說的話:“你死了那份心吧。”然後決然離開。戴尋芳沉迷於個人情感裏,不知道戴尋亮來找曾傲是什麼事,她隻想早一點將曾傲變成自己的丈夫。
戴尋芳攔住曾傲,氣憤地尖叫:“我好心好意來救你,你怎麼能不領情?跟我回重慶,就這麼難嗎?”
“我寧願死在萬靈村。”他用寶劍指著戴尋芳,“若再阻擋,信不信我要了你的命?”
戴尋芳不退反進,用胸口抵著劍尖,恨聲道:“好,你殺了我。”
曾傲咬了咬牙,真的將劍尖刺進了她胸口,雖然刺得不深,但足以令戴尋芳心膽俱裂。幾年了,她對他癡情一片,從不改初衷,就算他妻子已死,竟仍舊打動不了他冷硬的心。她真是又氣又恨,但此刻傷心多於發怒。
她哭了。
她的眼淚打動不了曾傲,他抽出寶劍,又將她推開,大踏步走了。走了一段後,才將寶劍拋給剛才失劍的人,且剛巧將寶劍還原進劍鞘。這手漂亮的功夫震懾了戴尋芳的幾個手下,他們麵麵相覷,誰都不說話。隻有戴尋芳傷心的哭聲。
曾傲一步步往萬靈山走著,站在山門處的戴尋亮不知是不是眼花了,總覺得有一團光亮緩緩升起,離他越來越近。萬靈山的夜,在寧靜中透著死亡的氣息,每個村民都無法掌控自己的生命,包括曾傲。他想拋棄昔日繁華,回歸最本真的自己,既不感激朱元璋、戴崇定,也不感激老天爺。曾傲就是曾傲,一個浪跡江湖的人,一個漂流四海的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曾傲真的帶著光芒嗎?也許是的,至少戴尋亮眼前有一團奇異的光亮。七年了,他從一個十四歲少年長大成人,似乎就是聽著曾傲的傳奇長大的,也是聽著父親與曾傲的爭鬥長大的。他一直不明白曾傲為什麼那麼出眾,那麼年輕,那麼富有智慧,而且,那麼風度翩翩,氣度非凡。從形象上來說,戴尋亮更是望塵莫及。
戴崇定老家很貧窮,因為貧窮,才參加起義軍,在好死不如賴活、餓死不如拚死的窮人觀念裏,他拿命為自己拚飯碗,拚前程,終於幫助明玉珍建立了一個王國,成為人上人,改變了家族地位。戴尋亮好歹也是昔日大夏國元帥之子,養尊處優,富貴榮華,那日子過得真是幸福極了。他也算長得帥氣,曾經為“少帥”稱謂沾沾自喜。可是,跟大他十歲的曾傲比起來,他就如癩蛤蟆一般。
曾傲披著頭發,穿著藍沁雪買給他的那件飄逸的長衫,走路時有一種說不出的灑脫,也因那身裝扮顯示出一種充滿男人魅惑的風度。不是很女人氣,也不是很做作,那姿態,似乎有道教神仙的風采——對,就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氣息,不染塵埃,不落俗套。
他們麵對麵站定了。曾傲高高在上,戴尋亮顯得卑微。他們的衣服差別太大了,戴尋亮的錦衣華服本來光彩奪目,在曾傲麵前卻黯淡無光。曾傲不想跟他多費唇舌,戴尋亮還沒說出目的,他已經堵了他的口:“在下無城建圖可奉獻閣下。”
這句話,激怒了本來就一直在忍的戴尋亮:“曾傲,你也太狂傲了!若不是我父親愛惜你是個難得的人才,你早已成為階下囚。”
“哈哈哈!那就請閣下拿枷鎖來吧,不過,要看閣下是否有本事鎖得住在下。”
“我父親三番兩次上門相邀,你一點不領情,難道你心裏,還想恢複大夏國?曾傲,我勸你別做夢了,大夏國已永遠成為曆史,你沒有依靠了。”
曾傲淡淡地笑道:“在下活到三十一歲,從來就沒有過依靠,自幼父母雙亡,少年時浪跡天下,成年後暫住重慶,體驗了一下做官的滋味而已。如今,在下無妻無子,無家無室,上無片瓦棲身,下無片地耕種,在下不需依靠。閣下說得對,大夏國已成為曆史,曾傲也已做完該做的,無牽無掛,逍遙自在。這樣的好日子,是拜令尊所賜呢,在下真是感激不盡哪!”說著,衝戴尋亮拱拱手。
這番話,將血氣方剛的戴尋亮氣得夠嗆,他“嗆啷”一聲拔出寶劍指著他,惱怒道:“我不想跟你廢話。把城建圖交出來,否則,今天你休想活命!”話音剛落,藏身在黑暗裏的幾個手下“呼啦啦”衝出來,包圍了曾傲。
曾傲突然倒身下地,以一個非常常見又顯得非常奇特的姿勢躺好:右手手肘著地,手腕撐著頭,架起二郎腿,閉上了眼睛。麵對戴尋亮以及他的手下,他竟全沒當回事。幾個手下認為曾傲太傲慢,作勢要斬殺他,卻被戴尋亮阻止。戴尋亮給一個手下丟了個眼色,那人撮唇吹出一聲口哨。不久,另有兩個手下分別將寶劍架在真圓老僧和小沙彌脖子上,帶了出來。
可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真圓老僧和小沙彌一看見曾傲那個姿勢,幾乎同時不顧脖子上冷颼颼的兵器,跪坐下去,口念“阿彌陀佛”,竟然念起經來。誦經聲一起,戴尋亮隻覺得腦袋在迅速膨脹,脹得他好痛好痛。再看曾傲,更是讓他驚退。曾傲全身金光閃閃,一閃而沒。跟著,眾手下也捧著腦袋喊痛。
戴尋亮頭痛欲裂,慌忙招呼手下下山。眾人狼狽地匆匆下山。戴尋亮還是有些不甘心,回頭大喊:“曾傲,你如此戲弄小爺,我看你是活到頭了。你等著,小爺……”
他的狠話被生生咽了回去,因為,曾傲渾身光芒四射,臥成了一尊釋迦牟尼佛。
曾傲是真的累了,身累,心也累。大夏國滅亡一個多月後,瘟疫,反而讓他的心走出了心裏那片沼澤,找到了活下去的價值。戴尋亮走後,他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沉沉地睡著了。真圓老僧和小沙彌也就那樣坐在他身邊,先是誦經,然後靜坐到天亮。
白馬雪神一直養在山上,在曾傲不用騎馬的時候,小沙彌特別要求將馬交給他喂養。瘟疫發生後,為了不讓雪神染上,曾傲也就沒有反對。
這個清晨,出奇地涼爽,微風輕拂,令人心曠神怡。但是,因為瘟疫,這份情致便打了折扣,每天都有死亡,誰還有閑情逸致欣賞萬靈山的美景?不過,雪神不管這些,它緩緩悠悠從樹林裏出來,擺著尾巴,徑直走到曾傲身邊,一點也沒幹擾他的意思,用柔和的眼光看著曾傲,連呼吸都輕微了許多。
如果沒有瘟疫,藍沁雪真的很想跟曾傲待在萬靈山,好好過幾天屬於他們的日子。這裏,總是讓他們想起家鄉的山山水水,想起昔日的兩小無猜,也想起他們那銘心刻骨的分離。藍沁雪幾次都想帶曾傲離開萬靈村,不讓他在此冒險,可是,每次話到嘴邊都開不了口。她還沒有了解到他這十幾年到底是怎麼過的,因為他不肯說,不過,她能從他細微的變化裏感覺到他丟不下在死亡線上掙紮的村民。
藍沁雪表麵上什麼都不在乎,其實心裏很急,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默默禱告一番,祈求神靈賜予曾傲神奇力量,讓他早日找到解除瘟疫的良方,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早日離開這裏了。
曾傲離開前,囑咐藍沁雪和萬祥等人仔細觀察那些服了藥的病人,一夜未合眼的藍沁雪檢查了幾個病人後,匆匆趕往萬靈山。她一口氣沿石梯奔上,卻在看到曾傲的時候放慢了腳步。
白馬雪神跪在曾傲身邊,一老一少兩個僧人閉目靜坐,而曾傲——他那個姿勢,在藍沁雪眼裏真是別有一份韻味,腦海裏浮現起一陣陣喊殺聲、兵器撞擊聲,一張張鮮血覆蓋的臉,一個個滿身泥土灰塵的男人……戰馬嘶鳴,塵煙滾滾,過去的歲月似乎從沒有寧靜過,平安過。眼前曾傲的睡姿,有一種超然的味道,那是世外桃源般的味道,沒有凡塵俗世的一切。
藍沁雪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曾傲散落在地上的長發——男人的長發,原來可以這麼美;男人的睡姿,原來可以這麼誘惑。不是女人情欲的悸動,而是她對男人的審美——她曾經所見的,都是粗魯粗壯的男人,曾傲——獨一無二。
她一步步往上走,似乎也怕驚擾了他的夢。陽光緩緩移動,慢慢地照射到曾傲身上,在那束光帶裏,他真是纖塵不染啊!這樣一個似乎不屬於塵世間的男人,怎麼可能成為大夏國曾經的左丞相?怎麼可能與戴崇定那樣的人爭鬥幾年?名利、富貴,是他追求過的嗎?
藍沁雪走到他身邊,蹲下去,有些癡迷地看著他的臉,手指輕輕滑過他的鬢角,那叢白發,好刺眼,好蹊蹺。白發無聲地訴說著他的滄桑,藍沁雪隻知道他失去了妻兒,失去了大夏國的尊榮地位,卻不知道更多。這個她一生下來就愛的男人,真是一個大謎團啊!
曾傲忽然睜開眼睛,一眼觸及藍沁雪俏立的臉龐,急忙坐起來。他第一句話問的是病人如何了。她欣喜地告訴他病人都朝好的方向變化著,紅疹起了痂,高燒退了燒,病痛減輕了,病人們都在歡呼呢。
萬靈山一帶的瘟疫得到控製,這的確是大快人心的事,那些沒服藥的人奔走相告,扶老攜幼來到萬靈村,在葉家外麵搭起了各種各樣可以棲身的棚子,每個人眼睛裏的曾傲都如神靈一般,他出現在哪裏,人們都覺得他滿身光芒。藍沁雪不許曾傲挽發髻,為方便看病采藥熬藥,他隻能將長發紮在背後,這份淡淡的慵懶之態,更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帥氣,年輕臉上的那種滄桑,漸漸地也淡了。
病人越來越多,萬靈村先期脫離死亡危險的村民自動將家裏按照曾傲吩咐的做了消毒處理後,根據家裏容納力,容納了許多外州縣來的病人。幾乎每一個病人來後都會聽到萬靈村人繪聲繪色描述曾傲的神奇,於是,他們看曾傲的目光,帶著崇拜和敬仰,就是看萬靈山頂以及那座小廟,都覺得處處是光芒。
現在,越來越需要藥材,多數病人是拿不出錢的,三百兩銀子哪裏夠用喲。藍沁雪已經一連拿了四次銀票出來,總數在近兩千兩,而來的人太多,真是人滿為患了。見前來求救的病人有增無減,曾傲越發心焦,為此熬得眼睛通紅,本來就瘦弱的身體更弱了。
有一天,鄰近幾個州縣的父母官不約而同或派人或親自來到萬靈村,每個人目的一樣:請曾傲去他們那裏。本來,曾傲解除萬靈村村民瘟疫的消息傳開後,各地父母官都在觀望,也處於一種矛盾中:要不要請曾傲去治病?他們都曾經是大夏國的地方官,大夏國滅亡後,他們很快改弦易轍,“歸順”了戴崇定。這歸順也簡單,隻要將所有器物乃至印鑒上“大夏國”三個字抹去,重新刻上“大明”二字即可。
這些地方官,對曾傲或多或少都有敬佩之情,一個位高權重而不慕虛榮甘於清苦生活的人,怎不讓人敬仰呢?但他們也有相同心理畏懼,擔心曾傲隨時成為階下囚,為了不受牽連,於是對曾傲“不聞不問”。而今,卻不能不來“請”曾傲,那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
每個“官”說明來意後,曾傲背負雙臂站在萬靈村一個山丘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陽光裏,大家都熱汗涔涔的,不時用衣袖擦額頭上臉上的汗水,而他像沒事似的,反而身姿越顯挺拔,目光越顯深邃。
他身邊,放著幾份厚禮,有銀子,有白米……每一份禮品,在這大災中都有不可阻擋的誘惑力。
藍沁雪走到禮品堆邊,打開一隻箱子,露出十個大大的銀元寶。她剛要打開第二份禮品,曾傲猛喝一聲:“住手!”
她驚了一跳,扭頭看著他,發現他此刻的神色嚴峻極了。
“讓他們將那些東西統統帶走,我不想看見。”他說著背轉身去,竟是一點也不給那幾人麵子。
藍沁雪跑到他跟前問為什麼,他看也不看她,也不回答,隻是閉上眼睛,把自己變成一尊石菩薩一般。藍沁雪小聲說:“我們這裏正缺那些東西,為何不要?”
“我曾傲不吃嗟來之食。”
“怎麼是嗟來之食呢?那些東西,都是給病人的呀。”
他陡地張開眼睛,凶凶地吼:“囉唆什麼?”
“曾傲,別意氣用事好嗎?我們需要錢買藥材,你看,病人越來越多……”
“你不是有銀子嗎?”
“我的銀子和他們的銀子……”
“你不一樣!”他說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連招呼也沒跟那幾人打,大踏步走了。他走得果斷,走得決然,也走得悲哀,淪落至此,他情何以堪?
藍沁雪被曾傲走之前那凶狠的眼神給刺激到了,本來要發作的,突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頓時心頭竊喜。那些官送來的禮品,都屬於大明朝,但他拒絕。而她給他的銀子,也屬於大明朝,卻能接受,這就說明,他沒有把她跟大明朝扯到一起。
藍沁雪不能辜負曾傲這份信任,但她已經陷入錢荒的境地了。帶來的銀子所剩無幾,該如何籌集呢?劉雲湛、萬祥、淩采和三人被曾傲安排出去借錢的借錢,籌糧的籌糧,買藥材的買藥材,望著滯留在萬靈村的病人有增無減,她冥思苦想著辦法。
那一雙雙焦渴的眼睛,一張張長滿紅疹的臉,一個個即將被摧殘的希望,使她急得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啊想啊,也想不出個好主意來。忽然,夜空中傳來一陣低沉的簫聲,婉轉低吟,如泣如訴,令人倍感悲傷。
藍沁雪循聲來到葉青墳前。果然,月光下,曾傲坐在墳旁的一塊石頭上,沉浸在悲傷的簫聲裏。月光投射到他背上,他看起來好孤獨,好蒼涼,好落寞,最近這段忙碌的日子,並沒有抹去他心頭對妻兒的思念,藍沁雪如火如荼的愛戀,也沒有讓他歡愉起來。
她想摟著他好好地給予溫存體貼,卻知道不能打破他此刻的孤獨,對他而言,這份淒涼與孤獨,才是心頭療傷的靈藥吧。藍沁雪有時候很粗魯,但也有女人細膩的一麵,或者,她因為無錢再幫助他而失去了一些膽氣,讓他向別人伸手要錢,那是多麼殘忍的事啊!
藍沁雪天未亮就出現在昌元縣衙,她大搖大擺地往裏闖,被衙役攔住,便動用武力。她的武功確實高強,對這幾個小衙役,那真是小菜一碟,沒幾下就將那他們打趴下,昂首挺胸進了大門。
聞訊而來的魏知縣一邊穿衣服一邊從後堂出來,還沒來得及喝令匆匆趕來的衙役抓住藍沁雪,她已以居高臨下之勢命令魏知縣拿五千兩銀子出來。這可把魏知縣給驚得差點摔下去,仿佛沒聽清楚,結巴地問她說什麼。她重複了一遍,隨後威嚴地說:“如今萬靈村的病人都是大明朝子民,你身為大明朝地方父母官,必須救他們的命,目前要緊的是拿銀子出來買藥材、糧食,若延誤一天導致不該死的人死了,你給姑奶奶提頭來見!——把銀子送到萬靈村交給曾傲!”
藍沁雪這不容反駁的強硬態度,令魏知縣眨巴著眼睛,愣是沒反應過來。她是誰?什麼來頭?等藍沁雪走出大門了,魏知縣終於驚醒過來,追出去喝令外麵的衙役攔住她,問她是什麼人。藍沁雪說姑奶奶是什麼人用不著告訴你,遵令行事便是。魏知縣幾次三番要她說出身份來曆,因為他知道普通女人不敢這麼跟他說話。看她的風度氣質,也不是普通人。
藍沁雪卻急著要回萬靈村。一個一定要問,一個堅決不說,僵持了一陣後,魏知縣沒耐性了,喝令衙役們將她抓起來嚴加看管。藍沁雪不是那任人宰割的主兒,她胳膊被抓住,腿卻沒閑著,一掃,一帶,一勾連,抓她的兩個衙役就摔了個狗吃屎。更多的衙役蜂擁而上,一副要將她碎屍萬段的架勢。
為了不被抓住,藍沁雪跑得很快,穿房越梁,毫不含糊。一邊跑也一邊怪自己魯莽。當她一口氣跑進萬靈村時,發現村子裏很詭異,原先痛苦呻吟的病人強忍著病痛折磨,三三兩兩地從葉家的方向往村子外走,有人走過她身邊時會看她一眼,然後潸然落淚,一副難舍難離的樣子。
她提了口氣,加快速度跑回葉家,卻遠遠地看到一群蒙臉官兵全副武裝、整齊劃一地包圍了葉家,而葉家外麵的病人,已經空無一人,留下許多還在熬藥或熬粥的燃燒的火堆,金色陽光揮灑在萬靈村,但眼前的一切都充滿悲涼,甚至死亡氣息……
院子裏,曾傲和一個高大威武的白巾蒙臉中年男子對峙著。
來人正是戴崇定,他身穿鎧甲,可見是有備而來。“請”不到曾傲,他要“捕”了——而且,他親自來疫區,顯然是抱著必然成功的決心。這陣仗,曾傲縱有三頭六臂,也休想逃出生天。
但曾傲毫無懼色,依舊那般孤傲與淡定,頭頂上的葡萄架已經長出了許多嫩綠的葉子,給他遮擋了陽光,葉紫和瘋癲父親相扶著站在堂屋門口,用充滿恐懼的眼睛望著眼前的一切。
戴崇定下了最後通牒:“一,交出城建圖;二,去重慶解除瘟疫。”然後望了望葉紫父女,補了一句,“不知他們要不要活命。”
如果曾傲單身一人,他一定不會屈服,但葉紫父女的命,他不能不要哇!這一刻,他覺得稍微愈合的心口被生生撕裂開來,仿佛此刻才明白,他一心撲在救人的事上,還是改變不了殘酷的事實:戴崇定給他“自由”,是為了城建圖,如今獲圖無望,自己將是階下囚。
他逃得掉嗎?大夏國滅亡了,他這不肯向大明朝投降的人,不是階下囚,就是一個“死”字了。曾傲無奈地向戴崇定伸出雙手,閉上了眼睛,曾經的一切,真的要徹底埋葬了。恍然間,他看到了妻兒飄飛在天空的身影,他們在召喚他呢。於是,他嘴角露出淡淡微笑,瞬間覺得身子輕飄起來。一切卸下了,他該解脫了。
“戴崇定,你要做什麼?”
藍沁雪的聲音從兵士背後響起,這聲音如給曾傲套上了一把枷鎖。戴崇定驟然回頭,兵士“嘩啦啦”迅速分開一條路。他衝出葉家院門,赫然看到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俏立在陽光下,正用利箭般的目光刺著他。
“公主?”他失聲叫,不知是驚喜還是驚愕。
“公主?”曾傲震驚了一下,張開眼睛也衝了出來,在戴崇定背後望著藍沁雪。
她厲聲喝道:“有姑奶奶在此,誰敢帶走曾傲?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