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但眼見自己與目的地越來越近,心跳還是無可避免地加快。
然而,易天樞知道,這不僅僅是長跑為心臟帶來的負荷,而是另外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他試圖通過深呼吸來使自己混亂的頭腦變得冷靜,隻可惜效果不盡人意。
心跳還是變得越來越快,聲音大得震耳發聵。
終於,易天樞意識到自己是在害怕。
害怕去到了也無濟於事。
秦羽遙與櫻井有珠的實力如何,他再清楚不過。
光憑自己跟霧島琉璃,真的能製止得了殺紅了眼的她們嗎?
老實說,易天樞沒有這個自信。
唯有這種時候,他才會想起弱小是一件很不方便的事情。
而這種不方便帶來的苦澀,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習慣。
所以,與其什麼都不做而感到後悔,還不如放手一搏再來後悔。
這個距離,已經能清楚聽到打鬥獨有的嘈雜。
不祥的旋律,讓易天樞內心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絕望感。
腦海還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被腥紅玷汙的聖誕節。
漫天的雪花,無法掩蓋於路麵上綻放的鮮血之花。
熟識的少女正抱著不再動彈的母親放聲大哭。
那時身處慘劇中心的自己,卻像是局外人般傻乎乎地站在原地。
呆站在自己母親的屍首之前。
除了傻乎乎站著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已經不想再見到那樣的光景了。
自己,正是為此而奔跑。
在臨近目的地的十字路口,易天樞跟霧島琉璃告別——
與其讓身為狙擊手的她暴露在敵人的視野範圍內,還不如讓她充分發揮火力援助的優勢。
很快,易天樞抵達屬於兩位少女的修羅場。
正如預料的一樣,現場一片狼藉。
路麵的一部分被猩紅的血跡與破碎的彈坑所妝點……還有類似被某種利器切割而成的可怕傷疤。
在這個幹涸的人造山穀正中,兩個狂暴的身影相對而立。
彼此均已遍體鱗傷,意識也正如風中殘燭,哪怕是手指頭被稍微碰一下,她們都有可能倒下。
盡管如此,兩人的目光卻如同黑夜中的火炬般炯炯有神。
易天樞知道,她們都正在為最後一擊做好準備。
因此——
“羽姐、有珠,你們在幹什麼呢?”
聲音,確確實實傳遞給兩人,否則她們不會不約而同地放下殺意,轉而望向自己這邊。
“少爺,為什麼你會來這裏……”
秦羽遙一臉錯愕。
“唔……”
有珠雖無發言,但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的訝異程度絕不亞於秦羽遙。
如果兩人生命無憂的話,就不再過問原因——原來,易天樞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然而,等他目睹到滿目瘡痍的兩人時,還是不禁浮現出痛苦的神情。
猶豫了、躊躇了、遲疑了良久,他才決定開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兩個為什麼要打架……”
麵對少年既像責怪又像憂慮的笨拙質問,兩位少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盡管如此,秦羽遙還是率先跳了出來。
“這、這都怪這個放電妹!少爺你被她騙了!”
有珠沒有辯駁,隻是繃緊了臉,向前用力地踏了一步。
即便什麼都不說,動作中蘊含的否定之意,也顯露無遺。
基於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導火索和引爆器放在一起的原則,易天樞趕緊介入兩人中間。
“所以說,羽姐,我怎麼就被有珠騙了呢?”
“這家夥是宮內省派來的間諜!還是專門用美人計誘惑少爺的偷腥貓!她的目的是從少爺身上套取自己需要的情報,榨取完少爺的利用價值後,她就會毫不留情地拋棄少爺!”
眼見有珠的表情變得更不妙,易天樞連忙做出解釋:
“雖然我不知道羽姐你是從哪裏聽來這種小道消息,但有珠……櫻井同學,絕對是清白的,她從來沒用過美人計誘惑我,也不曾向我套取情報,反而是我有求於她,希望她能教我武術……本來我想求羽姐你教我的,但你死活都不願意,所以——”
“所以……少爺這兩天才會支支吾吾的樣子?”
“當然,也有其他原因啦……好比說,昨天在獵人小屋裏,櫻井同學發燒了,當時很怕冷,所以我們就抱在一起取暖……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真的什麼都沒做,可是,就算我老實交代,羽姐你會相信麼?還有就是櫻井同學很怕打雷這件事……我覺得這是個人隱私問題,所以不大方便——呃!好痛!”
小腿被狠狠踢了一腳。
是誰踢的,看來隻能請教某位耳根發紅、氣呼呼地把臉別到一邊去的公主殿下了。
“就是……這樣子而已?”
秦羽遙會感到難以置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然而,緊隨而至的另一問題,卻差點要了易天樞的命。
“那……你們在天台不是已經……親親……了嗎?”
“親……親?”
比起除了目瞪口呆還是目瞪口呆的易天樞,某位公主殿下則選擇幹淨利落地拔刀出鞘。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有珠、有珠,不要衝動,衝動是魔鬼啊!”
“讓開,不然我殺不了這個胡說八道的長舌婦。”
一開始,或許還有“這兩個人該不會在串戲一起來騙我”這種想法,但與櫻井有珠視線交接的一刹那間,秦羽遙就能肯定——
櫻井有珠,是真的打算殺了自己。
這份殺意,極其純粹,毋庸置疑。
而殺意本身又從側麵證實了,易天樞所言非虛。
換而言之——
“我……被騙了嗎?”
無論是櫻井有珠的間諜身份,還是所謂的美人計,抑或是背後不可告人的肮臟目的,一切……都是謊言。
而這出鬧劇的始作俑者是——
“好了,一邊冰釋前嫌和好如初一邊稱頌彼此鬥誌的青春偶像劇也差不多是時候結束了吧?”
三人的正前方,傳來妖嬈的嬌嗔。
“如果不是因為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的話,這幕戲劇就能進入完美結局了……真是掃興呀。”
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漫天的雨幕中逐漸勾勒出一個少女的身影。
“不過,所謂的‘戲劇’就是要高潮迭起才能引人矚目,你們說對吧?”
“膽子不小呢,海倫娜·蘭德裏……騙了我,居然還敢在我麵前出現!”
那頭金色的長卷發、那張伶俐的麵容、那妖豔的媚笑,秦羽遙自認絕不會認錯人。
“嗬嗬嗬,‘家犬’小姐,話可不能說得這麼難聽——畢竟,我隻是負責告訴你這些情報而已,情報自然有真有假,自己沒有分辨清楚就冒然行動,這又怎麼能說是我欺騙您呢?”
“等我封上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我看你怎麼詭辯……”
“哎呀呀,居然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不過我倒是想問問你,你打算怎麼封上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呀~”
說著,周圍的廢墟中透出更多搖搖晃晃的少女身影。
放眼望去,少說也有三十人,都毫不猶豫地隻身站在傾盆大雨中。
“這些人是——”
幾乎在同一時間,有珠認出了她們的身份。
“看來,某位公主殿下終於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了呢?”
“有珠,這群學生是……?”
“她們……都是曾經被我擊敗的對手。”
她們,正是“Battle Royale”中櫻井有珠的手下敗將。
這時,易天樞才注意她們的表情——
雙目無神、神情恍惚,與其說是人類,還不如說更像是一具具提線木偶。
至少,從那一張張木訥呆板的臉上,易天樞完全看不出自我意識的存在。
“櫻井有珠……可恨……”
“櫻井有珠……打敗……”
“櫻井有珠……殺掉……”
三十餘人幾乎都是全副武裝的狀態——手中持有各式武器,或是手槍、步槍、衝鋒槍、霰彈槍,或是匕首、短劍、太刀、長槍……總之,她們的身上都散發著不可小覷的殺氣,隻會讓人聯想起徘徊於地獄的怨靈。
如今,她們卻為共同的目的而聚集在一起。
“我可沒聽說過劇情發展會突然轉向《活死人之地》呀……”
雖然易天樞打趣似的這麼自嘲,可身邊兩位少女卻完全笑不出來。
“與其是說《活死人之地》,還不說更像是《驚變28天》——少爺,這是集體催眠哦。”
“集體……催眠?”
無暇顧及接過話茬的人是不是作為對頭角色的有珠,秦羽遙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解釋道:
“以前我在南美的時候,每次開戰之前,司令部都會派人秘密在一部分新兵的飯菜裏混入一些奇怪的藥物,一旦吃進肚子裏,自我意識就會變得薄弱,變得十分容易受人煽動,戰鬥起來就像瘋狗一樣不要命,直到被擊中要害之前,都不會停止暴走……”
“等等,羽姐,你該不會想說她們嗑藥了吧?”
“這就不好說了,畢竟藥物隻是最低級的催眠手段而已。我聽說某些國家曾進行過類似的人體實驗——那就不是催眠這麼簡單了,而是從根本層麵上抹殺人性,讓大活人變成任勞任怨、無血無淚的戰爭機器……像是這種不人道的實驗,絕大部分都被叫停了,但正因為不能上台麵,所以這些見不得光的研究成果隻能流向黑市……”
“你們三個到底在嘀咕什麼呢~”
海倫娜帶著勝利者的從容親切地問候道。
可三人組卻像根本沒聽到她的聲音般繼續討論。
“那這該如何是好?”
“就算少爺這麼問我,我剛才好像已經說過答案了吧……”
說話的同時,秦羽遙做出了一個劃開脖子的動作。
“隨隨便便就把殺人掛在嘴邊真的好嗎!”
“要不幹脆把她們一起引到這條街盡頭那棟廢棄百貨公司裏,然後再用我藏好的‘自動地雷’殺得她們人仰馬翻,最後引爆預先裝好的RDX炸藥,直接把她們炸回石器時代~順便一提,剛才我已經把百貨公司地圖、武器存放位置、爆破點以及相關操作權限全部轉交給少爺了,這可是我的自信作品哦,請少爺務必好好使用,千萬不要跟我客氣哦——好痛!少爺幹嘛打我的頭!”
“我看需要被炸回石器時代是你的腦袋!真是的……算了,我還是問其他人的意見好了——”
“雖說是長舌婦的愚見,但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
“難道就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有珠,你是武士吧!應該知道什麼叫‘活人劍’吧?還有幕末那把很出名的逆刃刀……”
被無視的海倫娜,開始變得煩躁起來。
三人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刺眼。
如果不是因為有失淑女的禮儀,她早就衝過去咬斷了三人的脖頸。
更令她無法理解的是,分明都已經被重重包圍了,這三個人為什麼還能談笑風生?
雖然有點難以置信,但是……她們該不會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吧?
強忍著上衝的殺意,海倫娜還是相當和顏悅色地問道:
“你們的話說完沒~”
三人終於停下嘀咕,但依然沒有回應,隻是以相當怪異的眼神望向海倫娜。
一瞬間。確實有短短的一瞬間,海倫娜誤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麼臟東西。
旋即,有珠輕啟朱唇:
“你,是叫海倫娜吧?”
“嗯~能被櫻井家的公主殿下記住我的名字,是我最大的榮幸~順便一提,我是今天要打倒你——”
“你從剛開始就是很吵啊,你沒看見我跟他們正在討論問題嗎。”
仿佛視海倫娜這個挑戰者為無物般,打自心底感到不快的銀發少女幹淨利落地截斷了她的開戰宣言。
雖然對有珠來說,這不過是相當於公園“請勿采摘”的尋常警告而已,但對以最強挑戰者自居的金發少女而言,這卻是極端惡劣的侮辱。
終於,海倫娜的殺意衝破了可以忍耐的極限。
“哈……你該不會以為曾經打敗我一次……你就能永遠地把我踩在地上吧!”
伴隨著這一聲怒吼,全副武裝的三十人殺向三人。
三人,並非毫無準備——
易天樞一手將預先準備好的兩把M1911A7手槍及彈匣扔到秦羽遙手裏,一手從腰間掏出信號槍,扣下扳機。
一枚紅色光彈自空中徐徐下降的同時,手持半截刀刃的銀發少女擋在眾人之前。
下一刻,五名少女悄然倒下。
即便是失去自我意識,麵對未知的恐懼,在趨利避害的生物天性驅使下,其餘少女還是不禁停滯下來。
奇怪的是,三人並未出手。
是狙擊。
如果不是作戰經驗豐富的話,海倫娜根本不會料到三人……不,應該是易天樞留有這種底牌。
所以才會這麼鎮定麼?
然而,現在命令人偶們撤退,也來不及了。
黑發少女突入人偶最集中的一處,手中的雙槍頓時火光四濺,彈匣清空後,隨即以強而有力的回旋踢擊退迎麵撲來的武裝人偶。
被踢飛的人偶就像是大號的保齡球一般掃倒了後麵跟上來的同類。
成功拉開距離後,秦羽遙從腰間抽出彈匣,重新裝填手槍。
就這樣,由槍彈及踢擊組成的、宛若狂風暴雨般的猛攻席卷人偶。成群結隊、全副武裝的人偶到底是沒能靠近黑發少女一步。
那麼,黑發少年這邊的戰況又如何呢?
以兩回短點射擊倒企圖偷襲秦羽遙的兩名少女後,易天樞才引起對方的注意。
第一個朝他撲去的,是一個手持匕首的少女。
不得不承認,對方的速度極快,以至於易天樞根本來不及完成瞄準的動作。
但就算解除精神的某些限製,說到底還是血肉之軀。
他又怎麼輸給這種沒有自我意識的傀儡。
輕輕一閃,躲開對方無謀的刺擊,易天樞將手中的槍托砸向少女的腹部,隨即掌心傳來將某種硬物擊碎的手感。
沒來得及發出呻吟,少女就這麼兩目上視,倒地不起。
“糟糕……好像打得太大力了……”
與此同時,又有七個人倒在了霧島琉璃的狙擊槍口下。
然後——
“少爺,快離開地麵!”
就在雙足蹬地的瞬間,湛藍的雷光將雨夜的黑暗焚燒殆盡。
閃光過後,人偶們無一不是癱倒在地,動彈不得,唯有手腳不自主地抽搐著。
在屍橫遍野的廢墟之上,唯有一人屹立不倒。
手持有紫電之劍的“鬼公主”——櫻井有珠。
雖說成功全殲傀儡軍團,但這種過激的做法不免招來友軍的責難。
“我說你這個放電妹,你想殺我和少爺嗎!”
“頂多是讓她們動不了的程度罷了。”
不過,分明見到有幾個女學生口吐白沫的樣子……易天樞覺得自己還是保留意見為妙。
不論如何,這場惡戰終於迎來了……可喜可賀的大團圓結局嗎?
不。
當目睹“那個”時,易天樞就明白所謂的“可喜可賀的大團圓結局”不過是自己的妄想而已。
不知何時,名為海倫娜·蘭德裏的少女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
怪物,近在眼前。
身高至少在四米以上,那已經是仰視都不能觸及其全貌的巨大軀體;
上下顎滿布的巨大牙齒,與鋒利的短劍無異;
嘴巴大得可以輕易吞下一整個人;
足以輕易豁開柏油路麵、恰如鐮刀般的;
四周的空氣因它碩大的身軀而變得沉重,粗重喘息所透出的熱氣,仿佛一靠近就會被它所融化一樣。
不。
絕不是毛骨悚然這麼簡單。
身體,連帶著意識,被一並凍結了。
那是一頭超越常識、不折不扣的怪物。
明明眼神都還沒對上,隻不過待在那裏而已,就讓人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