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混戰（四）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雖說離預定的門禁尚有一段時間，不過在女生宿舍門前走來走去，總感覺會被當成可疑人物，但站在大門一側一動不動的話，又未免太過嚇人。

明明自我感覺在動與不動之間躊躇了這麼久，但實際上才僅僅過了十分鐘不到的時間。

易天樞突然發覺這種心情很像上課時的感覺——

相對於比較有趣的課程來說，始終有幾門課顯得枯燥無味，讓人不禁從一開始上課就想著什麼時候才能下課。

越是這麼想，越是頻繁地看手表，越是焦急，時間流逝的速度就越慢。

易天樞想，自己之所以如此，多半是因為——

有珠完全遲到了。

早已超過預定時間十五分鐘有餘，可不要說她的答複了，就連本尊的影子都沒見著。

雖然曾設想過她會不會把這件事給忘了，但在易天樞的印象中，有珠是一個十分重視約定的人，理應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難道說……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盡管對易天樞來說，還有找宿舍管理員詢問詳情這種選項，但身為男生，在十二點以後還不乖乖回宿舍就寢，反而跑到女生宿舍詢問某個女生的去向……易天樞已經能想象得出宿舍管理員投向自己的眼神該是何等的和善。

可繼續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是明日再戰吧。

然而，真正令他感到遺憾的，還有另一件事。

“本來還想跟羽姐說句對不起……”

中午在食堂就餐時，由於中途突然被有珠拉走，易天樞不得不留下秦羽遙一個人。

可等到他急急忙忙帶著有珠回到那張桌子時，秦羽遙卻不知所蹤。

原本打算在下午課間再向她好好道歉，結果不料秦羽遙渾身散發著“再靠近就咬死你”的惡犬氣場，易天樞隻得作罷。

畢竟世界上可沒有女生會喜歡吃飯吃到一半被男生丟下，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就是不知為何，易天樞卻覺得秦羽遙這一次生氣，與往常有點不同——

並不是純粹的鬧別扭，在這其中，似乎摻夾著更負麵……或說黑暗的東西，讓易天樞不由得回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與自己見麵的、名為羅薩莉塔·馬魯蘭達的女孩。

但……這怎麼可能呢？

那個十惡不赦、無血無淚的恐怖分子已經死掉了。

如今，在自己身邊的，隻有秦羽遙這個偶爾有點任性腹黑卻不失可愛的同齡女孩而已。

不過，事後發郵件也不回，估計真的是氣得不行吧。

在這種時候，保留一定的私人空間，讓頭腦冷靜下來，也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

這麼安慰著自己的少年，邁開腳步，轉身離去。

然而，很快他又停下了腳步。

在傾盆大雨中，深夜無人的街道上，兩旁的路燈如一座座漂浮於夜之海洋中的燈塔般釋放出微弱的光芒，照亮路人的前進方向。

就在其中一盞路燈下，兩個人影無力地靠在燈柱上，她們沒有打傘，任憑雨水澆落在自己身上，看起來就像是醉漢一般。

走近一看，易天樞才發現那是兩名少女。

更重要的是，他對這兩名少女的容貌有印象——

如秋季麥穗般的金發以及高矮不一的身材，相貌伶俐，雖有一定相似之處，但也有屬於各自的特點。

毫無疑問，這兩名少女正是鼎鼎大名的“刻耳柏洛斯姐妹”的成員——瑞貝卡·蘭德裏與阿什莉·蘭德裏。

可是，為什麼身為學園標杆S班精英的她們這麼晚還在外麵遊蕩呢，還要是這種鬼天氣……而且身上散發著令人感覺很不舒服的詭異氣息。

雖有過一時的好奇，但一想到秦羽遙不要多管閑事的警告，易天樞還是覺得迅速穿過她們身邊為妙。

然而，就在與之擦身而過的一瞬——

“嗚啊……”

易天樞聽到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呻吟。

再定睛一看，兩名少女的表情早已被痛苦所扭曲。

“那個……你們沒事吧？”

隻是輕輕地拍了拍阿什莉的肩膀，手就沾上了什麼粘乎乎的東西。

易天樞的眼球被刺眼的鮮紅吸引住了。

低頭一看，地麵上浮現出大片連雨水都無法及時衝刷的血泊。

見狀，易天樞臉色不禁一變。

這種出血量，可不是多不多管閑事的問題了。

二話不說，他連忙開始檢查兩人的傷勢。

隻是稍微觸碰而已，傷口又滲出血來。

“喂！能聽我說話嗎？還活著的話，就回答我一句！”

“嗯……”

不知道是不是易天樞的呼喚起了作用，麵無血色的金發少女終於微微睜開雙眼，翠綠色的瞳孔渾濁不清，明明才剛剛睜開，眼見又要重新合上。

“你等等，我現在馬上去找宿管老師！”

可就在易天樞準備放下少女時，阿什莉用手抓住了他的手。

“請問……您是E班的易天樞先生麼？”

“誒？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不、不對，現在可不是說這種事情的時候，再不把你送到醫院的話——”

“這點傷，對於我跟瑞貝卡姐姐來說……不算什麼，頂多就是全身不能動彈這種程度而已……”

“但你們兩個出了這麼多血——”

至少，阿什莉那細若蚊叫的聲音，就很沒說服力。

“我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所以請您務必不要擔心……我現在隻希望您靜下心來能聽我說幾句話……”

“等等啊喂，別立這種死亡flag啊，我現在就去找宿管老師過來——”

“易天樞先生，我真的沒事！”

“就算你這麼說……”

麵對如此頑固的少女，易天樞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抓住這一空隙，阿什莉蒼白的唇角漏出些許話語：

“自從在‘Battle Royale’輸給櫻井小姐後，我的姐姐海倫娜精神就有點不正常了，體檢那晚一個人跑去‘灰區’找流氓大開殺戒不說，結果在第二天回來之後，她變得更奇怪了，口中不停嘮叨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贏櫻井同學……所以，就在明知您的青梅竹馬秦羽遙小姐與櫻井小姐有矛盾的情況下，海倫娜姐姐以您為借口編造謊言挑撥她們兩人的關係……就在前不久，秦羽遙小姐襲擊了裝備科的值班老師和同學，拿走了很多武器，之後還帶著櫻井小姐前往演習區……”

“怎麼會這樣子……”

“海倫娜姐姐的原定計劃是，等到秦羽遙小姐跟櫻井小姐打得筋疲力盡時，自己再帶兵突入戰場，就能漁翁得利……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所以我跟瑞貝卡姐姐試圖阻止她，結果……正如您所見，我們落得這般下場。”

阿什莉的話語變成了嗚咽，豆大的淚珠自通紅的眼角溢出，落在烏黑的血泊中。

“海倫娜姐姐……她已經喪失理智了，徹底變成了怪物，如果放著她不管的話，她不僅會殺了秦羽遙小姐和櫻井小姐的，還會殺掉很多人的……所以，拜托您、拜托您務必……要阻止她。”

“我明白了。”

麵對阿什莉的請求，易天樞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答案。

“但那之前，我必須把你們送到宿管老師那裏才行。”

“誒、等等，易天樞先生——”

不等阿什莉來得及拒絕，易天樞就已經抱著她們兩個往女生宿舍跑去，空留在風雨中不斷飄搖的傘。

……

值得一提的是，這似曾相識的一幕，也在宿舍管理員麵前上演。

就在宿管老師還沒反應過來的間隙，易天樞就自作主張地將這對血肉模糊的姐妹安置在管理員房間中。

等到對方回過神來詢問這起事件的來龍去脈，易天樞卻隻留下一句“沒時間解釋，救人要緊”，之後就衝出了女生宿舍。

他甚至覺得拿一件雨衣、拿一把傘都是浪費時間的行為，僅穿著濕透的短袖襯衣在磅礴的雨勢中奔走起來。

鏈接手環又不知道為什麼又出了故障，無法與蔣綾羅、香格拉蒂等人取得聯係。

那麼，接下來，隻能靠自己了。

他強迫思考回路以超乎尋常的極速運轉，企圖將通往所有事件發生地點的最短路徑首尾相連——GPS地圖的存在，簡直是路癡的福音。

即便如此，他卻還是無法放下內心對身邊人遭遇不幸的恐懼。

易天樞甚至已經放棄追問為什麼，他現在隻想秦羽遙跟有珠能夠平平安安、完好無損地出現在自己眼前。

在此之前——

“呼……幸好還有呼吸。”

抵達裝備科後，易天樞第一時間扶起倒地的女老師，檢查她的生命體征。

由此看來，秦羽遙並未對無辜路人痛下殺手。

光憑這點，易天樞就能鬆一口氣。

緊接著，他又繼續深入存放武器的臨時庫房——

實際上，裝備科的武器，隻有一小部分保留在科室中用於外借訓練，大部分都會貯存在另一處武器倉庫之中。

然而，這並不是值得慶幸的理由。

雖說隻是一小部分裝備，但丟失的卻都是重型武器，數量足以武裝起一支反坦克小隊。

不出他所料，整個庫房被人翻得亂七八糟，光憑肉眼很難確定有多少武器不翼而飛。

就在易天樞為此而感到苦惱時，他的腳邊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慘叫。

“嗚哇……”

定睛一看，自己正踩在某位少女的背上。

而且，這聲哀鳴聽起來相當熟悉。

所以說——

“霧島同學，你沒事吧！”

趕緊將霧島琉璃扶起檢查傷勢，所幸的是，與那位女老師一樣，隻是被打暈了而已，並沒受到其他傷害——

要殺死一個人，對於樹不子來說，就跟呼吸一樣簡單，但要在確保對方生還的情況下一瞬間剝奪其行動力，這所學園中恐怕也就隻有秦羽遙才能做到如此收放自如。

易天樞不知道自己應該覺得幸運還是不幸。

不過，無論如何，目前為止都沒有鬧出人命，就是一件相當可喜的事情。

直到此時，霧島琉璃才如夢初醒般睜開了雙眼，失去焦點的目光重新聚集到易天樞的臉上。

“……天樞同學？”

“你沒事吧？”

“我？倒沒什麼大礙……不過，剛才總覺得後背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腳……”

“那、那一定是你睡糊塗了！”

“原來如此……啊！”

聽到霧島琉璃突然發出怪叫，易天樞還以為她發現了事實真相，連忙改口說道：

“抱歉對不起不好意思霧島同學剛才不小心踩到你的人是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請務必原諒我……”

雖然這麼誠心誠意地道歉了，霧島琉璃臉上陰鬱的表情卻沒有得到改善。

“嗚哇哇，該怎、怎麼辦……我居然在義務勞動途中睡著了，要是被老師發現的話，就拿不到績點了……拿不到績點就沒辦法買新鋼筆……沒辦法買新鋼筆……鋼筆就一直在漏水，漏到滿備忘錄都是……又要被天樞同學說了……”

如同遇見貓的倉鼠般，霧島琉璃嚇得縮成了一團，兩眼上翻，幾近失去意識。

“冷靜一點，霧島同學！你沒有在義務勞動途中睡著！我也不會說你的！所以給我冷靜一點！”

唯有這麼深情呼喚，霧島琉璃過於纖細的心思才重新恢複正常。

“咦、咦？我、我沒有睡著嗎？那為什麼我會躺在這裏……”

雖然在很早之前易天樞就知道秦羽遙身手了得，卻不曾了解她居然有消除記憶的能力……不，與其說被消除記憶，還不如說是霧島琉璃自身個性使然吧。

結果，就在易天樞剛想向霧島琉璃解釋眼前的一切時，她的嘴唇又顫抖起來。

“嗚哇哇，為、為什麼天樞同學會在這裏，這裏可是裝備科的武器庫房，一般學生未經申請是不能進入的，怎、怎麼辦？要是被老師發現的話，可不是開玩笑的……總之，天樞同學你跟我過來一下我帶你從後門出去！”

話音未落，霧島琉璃已經拽著易天樞的胳膊要走。

“放心好了，老師不會發現的……”

霧島琉璃整整花了兩秒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為什麼？”

“因為老師都暈倒了。”

視線順著易天樞所指的方向望去，在解開內心迷惑的同時，霧島琉璃又陷入另一番驚慌失措之中。

“嗚哇哇，老師暈倒了！這、這該怎麼辦？要馬上叫救護車才行！救護車電話號碼是多少？不對，聖瓦爾基裏學園好像沒有救護車……果然是要我們送她去醫院嗎？那事不宜遲，天樞同學，麻煩您幫我——”

“冷靜一點，霧島同學。”

被易天樞抓住雙肩猛地搖了搖，霧島琉璃才從無所適從的噩夢中醒來。

“但、但是——”

“老師她隻是暈過去了，沒有生命危險……話說，你剛才也暈過去了，沒什麼事吧？”

“原來我是暈過去了……義務勞動途中暈過去的話……是不是算工傷……工傷好像是有賠償的……”

“聽我說話！”

“是、是！”

這孩子到底有多缺錢啊。

雖然對女生大吼大叫並非男子漢正道，但現在畢竟是非常時期非常手段。

“難道……你就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暈過去的嗎？”

“我是怎麼暈過去的……哦，我記起了，剛才好像有人把老師叫出去了，然後老師遲遲沒有回來，所以我就想出去看看情況，沒想到那個人已經跑了進來，把我打暈了……”

“不僅僅是打暈了你……還把庫房洗劫了一通呢。”

聽到易天樞的補充，霧島琉璃才想起什麼似的環顧四周。

緊接著，一聲不吭，雙眼翻白，往後倒去。

“嗚哇哇……庫房被洗劫了、庫房被洗劫了……沒錢還債了、沒錢還債了……不要哇，我不想被賣去風俗店做這樣那樣的事情啊……”

“霧島同學，振作一點！你不會被賣到風俗店啦！我知道武器去哪裏了！”

麵對性格如翻車魚般弱不禁風的少女，易天樞漸漸覺得自己是不是有必要隨身準備一個電除顫儀……

“誒、誒？天樞同學知道武器去哪裏了麼？”

“因為我現在就要去把武器找回來。”

易天樞眼眸中透出的，是異常堅定的目光。

“不過在出發去找武器之前，我希望霧島同學能聽我說幾句話。”

如此一來，易天樞才有機會在霧島琉璃麵前把秦羽遙、櫻井有珠以及海倫娜三人的恩怨情仇給說了一遍。

不過，在一個女生麵前說另外三個女生的事，這算什麼意思……

與其說霧島琉璃心胸寬廣，還不如說直到最後她都是一臉茫然的表情。

雖然問她有沒有聽明白自己說的話，姑且是點了點頭，但是——

“所以說，武器恐怕都在她們三人手裏，我現在就去找她們，但這個任務會非常危險，你確定要跟著來嗎，霧島同學？”

以霧島琉璃膽小怕事的個性，就算不跟著去，易天樞也覺得無可厚非。

然而，少女的表現卻出乎他的意料。

“……我要跟著天樞同學去。”

一聽到有危險，霧島琉璃說話的底氣難免不足，但至少給出肯定的答複。

“沒必要勉強自己哦？”

“這、這不是勉不勉強的問題……武器是在我當班時候丟的，我有責任親自把這些武器追回來！”

少女率直而純真的回答，叫易天樞嘴角不禁浮現一抹淺笑。

“但跟著我，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咯？”

“我明白的……但隻讓天樞同學一個人孤軍奮戰這種事情，我實在做不到。”

說著，霧島琉璃撿起地上散落的突擊步槍，舉起槍托往牆上的應急玻璃櫃砸去。

存放在其中的彈藥，記得確實是——

“這些是對樹不子專用的高效麻醉彈，暫時隻有.45ACP、7.62´51mm以及.50BMG三種口徑，但使用方法跟普通子彈一樣，隻要找到相應口徑的槍械就行了。”

一旦進入臨戰狀態，霧島琉璃身上再也見不到一絲張皇，有條不紊地為手頭上的巴雷特XM500反器材步槍裝填子彈，其動作之嫻熟，叫人難以想象在進入聖瓦爾基裏學園前不久，這名少女還是富家小姐。

另一方麵，易天樞也觸摸到了看似笨手笨腳的少女之所以能在以殘酷著稱的“Battle Royale”中幸存到第三天的某些端倪……也許，並不是因為運氣好而已。

再說，霧島琉璃本身就與好運這種東西絕緣了吧。

不過眼見少女如此努力，易天樞又怎麼好意思無動於衷，自然是以最快的速度將子彈悉數裝入手邊的M1911A7手槍及SCAR突擊步槍的彈匣中。

待到一切準備就緒，全副武裝的二人四目交彙。

“真的……不後悔嗎？”

“我們可不是在幹壞事吧？”

在漫天的雨幕中，易天樞與霧島琉璃相視而笑。

“話說，你的心象力還真夠方便的，雨天都不用打傘了。”

“誒……操縱水液也就隻有這點用處了，啊哈！”

見過少女靦腆的微笑，易天樞對於決戰的擔憂似乎被抹消掉了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