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混戰（一）

——那非利士人又說、我今日向以色列人的軍隊罵陣、你們叫一個人出來、與我戰鬥。

（撒母耳記上第十七章第十節）

……

作為E班學生，盡管有諸多不便，不過在住宿問題方麵，學園倒沒有虧待自己。

拜此所賜，有珠得到了自己的房間。

初來乍到，她不禁感歎世界上居然存在比禁閉室更好的單間。

過去都得親手製作的各種家具，十分理所當然似的存在於房間中。

更令人吃驚的是，這些家具的質量居然比有珠自認最優秀的“傑作”還要好。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奇怪物件，它們就是所謂的“電器”——簡而言之，隻要把插頭往牆上的洞裏塞，這些機器就會自動運作，也就難怪宿管老師會滔滔不絕地在自己麵前講述這些機器是如何造福人類、是多麼的方便。

可有珠卻不這麼覺得——

明明是如此方便的機器，可一旦失去電源，就變得與廢鐵無異，這本身就是最不方便的事情。

但另一方麵，它們的工作原理成功激起了少女的好奇。與此同時，有珠也不忘老師的諄諄教誨:

“無論什麼情況，都千萬不要把手指頭伸到插頭裏去。”

當然，令她感到最為棘手的，恐怕還是名為“電腦”的機器。

明明已經住進宿舍兩天了，有珠卻還是完全摸不透這東西的底細。

聽宿管老師說，對於現代人而言，這是他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往後重要的學習工具。

話雖如此，但對有珠來說，交由思考回路解答的問題，變成了除了“這是什麼”以外，就是“這又是什麼”，結果她隻能選擇默默背下宿管老師所說的每一句話。

麻煩的是，越是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記住老師說過的話，就越是記不住。

那麼，注意力不集中的症結在何處呢？

很顯然，比起隱藏於深山老林中的破爛小屋，學園的環境要優越得多。

即便老師明確要求E班學生自力更生，自己卻也不見得需要跟黑熊爭食。

難道是因為課程……過於無聊？

對沒有基礎的有珠而言，每天聽課無異於決鬥，必須全神貫注，用心謹記老師所傳授的知識，但要說這個過程能否稱得上“有趣”——

至少，有珠並沒有對此感到特別反感。

如此一來，就連普通學生最能接受的理由都被她排除在外。

然而，有珠還是無法改變注意力不集中的現狀，而這種異狀甚至已經對日常修行造成了影響。

直到這時，有珠才突然想起，這種心情，就跟初次看見水龍頭時一模一樣。

隻不過這一回的禍首，並不是水龍頭，而是——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想起他呢。”

置身於奢華寬敞的浴缸中，理應是樂事一樁。

不過，拜某位少年所賜，就連難得的泡澡時間有珠都不得安生，隻得如青蛙般把自己的臉半埋在水裏咕嚕咕嚕地吹著泡泡。

如今，浮現於她腦海中的，正是名為“易天樞”的少年——

明明就是個不分青紅皂白就玷汙武士決鬥的莽夫而已；

明明就是個被人捅刀子卻還渾然不知的糊塗蛋而已；

明明就是個連襲擊自己的仇家的命都要救的偽善者而已；

明明就是個天真到相信不戰鬥就不會死的大笨蛋而已。

為什麼他還能笑得這麼開心呢？

平時總是一副呆呆的樣子，但他的笑容卻又顯得格外的柔和。

忍不住想要微笑以對的和藹度。

這是有珠自出生以來第二次如此強烈想了解一個人。

即便本人不願意承認，但也無法改變易天樞令她在意得不得了這個事實。

一在意起來，又會不禁回想起在獵人小屋中兩人一同度過的時光——

明明第一眼看上去就是一根弱不禁風的“豆芽菜”而已，但脫掉衣服後，身體卻意外的壯實，很明顯就是平時鍛煉有加的功勞。

在他輕輕地抱住自己時，有珠分明感受到一股生命的脈動，充滿力量感卻又不失堅韌。

雖然自身對男性懷有強烈的厭惡感，但奇怪的是，當時自己卻沒有對易天樞這種行為……或說對他這個人表現出“反感”這種情緒，倒不如說——

“這就是男生的身體嗎……”

在此之前，有珠並非從沒見過男性的軀體，但在如此之近的距離感受同齡異性的身體，卻無疑是第一次。

至今為止，她仍清楚地記得，易天樞臂腕與胸膛的觸感——

薄薄的肌膚之下，是兼具柔韌與剛猛兩種屬性的肌肉筋骨。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膚溫正在急劇上升，散發出驚人的熱量。

隨著回憶的深入，這種對未知體驗的興奮感，令她不禁覺得耳根發燙，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可以肯定的是，這幅軀體絕不屬於隻懂得躲在女人身後瑟瑟發抖的窩囊廢，而是屬於真正的努力家。

有珠深知要獲得如此強韌的肉體，絕非易事。

與此同時，她似乎能理解易天樞為什麼能逃過自己引以為豪的居合一擊“崩雷”了——

在那種十萬火急的情況下，苦於沒有任何武學基礎的努力家隻能選擇落荒而逃，而易天樞成功做到了這一點。

“所以……他才會說出那種話來嗎？”

——“一定是因為我非常嫉妒、羨慕、憧憬能夠盡情為自己而戰的櫻井同學吧。”

易天樞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眸，有珠記憶猶新。

一思及此，少女的心情不由得變得高漲起來。

當然，這並不代表有珠對自己的行為毫無自覺。

“我居然在想這種事情……太不知廉恥了……看來……我還是太不成熟了。”

盡管有珠試圖以一頭栽進浴缸這種方式來進行自我反省，但事實證明，這麼做隻會讓她的臉頰變得更加滾燙而已。

可是……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可恥，不是麼？

畢竟彼此雖曾坦誠相見，但卻連幹柴烈火的那點“火星”都沒見到。

由此看來，自己大概隻是純粹對易天樞這個人感興趣而已吧？至於討不討厭男人，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因此，一點都不可恥。

全然不顧以上發言是否存在詭辯的嫌疑，有珠就馬上對這種分割思考模式給予高度的評價，然後毫無躊躇地跳到了另一個話題上。

如果說自己想要了解易天樞這個人的話，那又該如何是好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已經擺在了有珠的麵前。

“因為氣氛太好了，一不留神就答應今晚給他答複……這該怎麼辦……”

有珠所隸屬的古流武術門派——雷心流合戰禮法，作為櫻井家世代相傳的實戰武術，除固有的體術、柔術、組手以外，還包括太刀、野太刀、脅差、杖、薙刀、弓箭、鎖鐮等各類冷兵器戰術。

之所以能流傳至今，全因雷心流從不固步自封，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汲取各門各派的武藝精髓，推陳出新，因此並沒有“密不外傳”這種禁忌。

真正的問題在於修行雷心流往往需要超乎尋常的意誌與持之以恒的耐性，這兩點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而有珠在易天樞身上看到了這兩點品質。

所以說——

“還是勉為其難地收他為徒好了……畢竟他已經把話說到這種份上……如果沒點表示的話，未免有失武士的器量……”

總之，才、才不是因為不想欠他人情才這麼做的！

反正一旦發現他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隻要自己立即清理門戶，就能保住雷心流的招牌。

有珠的眼前，似乎已經浮現出易天樞跟在自己背後師父長師父短地叫個不停的樣子。

沉醉於這幅美妙景象無法自拔的少女，似乎就連自己嘴角漾起的那抹溫和淺笑都察覺不到。

隻可惜，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令人不快的轉折點，來得卻是如此及時。

有珠能明顯感覺到，房間內靜謐的氛圍，就像是年代久遠的不良瓷器般，產生了些許裂紋，響起不祥的碎裂聲。

她很希望這是自己的錯覺。

但眼下的情況，顯然不是一句錯覺可以簡單了事的程度了。

不出她所料，當她步出浴室時，身為不速之客的黑發少女正以相當悠然的姿態坐在窗邊。

有珠當然不可能不認識她。

就在二人視線交彙的一刻，敞亮的房間瞬間被黑發少女身上散發出的驚人殺氣所充斥，令有珠不禁為之動搖。

“不過是同班同學見麵而已，何必這麼大驚小怪？還是說……因為背地裏幹了某些見不得光的‘好事’，所以才做賊心虛？能告訴我原因麼，櫻井有珠？”

秦羽遙眯起雙眼，妖豔的唇邊，浮現出恰似肉食猛獸的媚笑。

一把漆黑的太刀，插在有珠的麵前。

……

一小時前。遠東聖瓦爾基裏學園裝備科。

“霧島同學，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為止吧，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可是，老師，我還沒清點完武器……”

“這點小事交給老師就好了，反正這個時間段也不會再有人過來了……不過，今天確實比較忙呢，明明才剛開學不久，居然就有三十多個新入生來申請裝備進行自主訓練。”

“但這畢竟是老師給我的任務，沒幹完活就走……”

“我說你啊，是不是有點努力過頭了呢？明明都幹了三個人的活了，連晚飯都沒吃……還是說，你就有這麼需要義務勞動績點嗎？說起來，如果不是你突然跟我提起這件事，我都忘了有這個東西的存在了……再說啊，績點頂多隻能去福利社換點日常用品而已，用獎學金買，不是更快嗎？”

“可是……我是E班的學生……再加上，這兩天我的鋼筆一直在漏水……”

“抱歉……總之，績點方麵，我會盡量幫你的，所以你還是快點下班吧，要不然錯過了門禁時間——咦，怎麼現在還有人來？”

“需要我出去看看嗎？”

“不，霧島同學還是先呆在這裏吧，我一個人出去就行了……現在的學生可真是的，都快到門禁時間了，居然還在外麵遊蕩，得好好說他們一頓才行。”

五分鐘後。

“老師是不是有點太慢了呢……還是出去看看什麼情況吧……咦？原來老師你回來了呀？”

“……”

“那個……老師，為、為什麼要站在門口那裏呢？黑乎乎什麼都看不見……不是嗎？”

“……”

“等等，你不是老師……你是誰？老師去哪裏了？未經申請擅自闖入裝備科，被老師發現的話，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說，霧島同學，有些事情還是不要過問太多為好哦？”

“你是——”

緊接著，霧島琉璃隻覺得自己的後頸被狠狠地敲了一下。

天旋地轉，兩腳發軟，癱倒在地。

直到喪失意識之前，她都沒能目睹到敵人的全貌。

唯有那雙在黑暗中凶光畢露的赤瞳，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中，宛若陰魂不散的鬼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