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狼，來了（一）

——你們要防備假先知。他們到你們這裏來、外麵披著羊皮、裏麵卻是殘暴的狼。

（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五節）

……

灰區（Gray Zone），即發現疑似寧恩活動、核輻射汙染較輕的地帶。

在作為人類與寧恩交鋒的前線，同時也是絕大多數難民營的所在之處。

令人遺憾的是，由於戰火的波及，灰區逐漸淪為“無政府狀態”的代名詞。

社會動蕩、秩序混亂、經濟落後，更有甚者成為法外之徒的天堂。

相模灰區，也不例外。

由相模政府管理的藍區與作為難民棲身之地的灰區，被一堵名為“基路伯之壁”的高大城牆所分隔，儼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天堂與地獄。

無論是誰，隻要一旦通過高牆，就能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

自戰爭結束後，未經過任何修整的破碎路麵、牆裏牆外布滿裂紋的危樓、星羅棋布的簡陋帳篷以及隨時可能倒在路邊的饑民，早已成為灰區的“地標”。

被人性黑暗麵所支配的罪惡都市，應該不存在比這個更合適的形容。

話雖如此，事實上，這裏的繁榮程度卻絕不亞於藍區市中心。

被地痞流氓肆意霸占的露天廣場；

老千、騙徒、黑客齊聚一堂的棚屋區；

由各路黑幫分而治之、賣春與賭博盛行猖獗的歌舞伎町。

三者，共同組成了相模灰區。

今宵，卻被不由分說地卷入荒誕不羈的恐怖劇場之中。

那是一對兩百的不對等戰鬥。

從一開始就應該決定好誰是勝者的劇本，就這麼輕易被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狠狠撕毀。

那個人……那個身處槍林彈雨之中，依舊鎮定自若的人，是一名金發少女。

雖然有著與年齡相符的伶俐容貌，然而那雙透出殺意與狂氣的眼瞳，正向旁人訴說著她的異常。

兩百人的一方，正是相模灰區最大的黑幫團夥六角組的私人兵團，不少成員都是戰爭老兵或者來自海外的退伍軍人，其所裝備的，也無一不是舊式兵器中的佼佼者——35式動力裝甲“脅差”、14.5mm反寧恩突擊步槍、120mm反寧恩火箭筒、40mm自動榴彈發射器、12.7mm火神炮。

“這家夥是樹不子！開火！開火！不要停下！”

然而，這些要素，都無法給屹立於眼前的金發少女有效一擊。

從一開始，槍林彈雨就不曾擊中她一次。

步槍子彈、反坦克火箭、榴彈，明明都準確無誤地襲向少女。

可就在命中之前，那身影仿佛漂移了一下，由子彈編織而成的“疾風驟雨”竟直接穿過少女，無所著落。

“手榴彈！手榴彈！”

漫天的手雷，被接二連三地扔到少女的腳下。

隨著幾聲轟隆的巨響，在爆炎中破滅的，並不是少女，而是流氓們的理智。

“該死的賞金獵人！怪物、怪物！為什麼不死！為什麼！”

再次端起步槍、火箭筒向少女射擊的士兵，已經喪失了最起碼的冷靜。

他們全員，都已經感覺到了——

不想像豬狗那樣橫死在這個鬼地方的話，就拚盡全力去殺死這個女人！

然而，這些掙紮，不過是凡人的徒勞。

“看來果然不應該對你們這群猴子抱有太大希望呢……你們拿著這些燒火棍，又能把本小姐怎麼樣啊~”

歡樂而殘酷的死之曲調，奏響了。

如閃電那般在眾人的視網膜留下殘影的寒光，貫穿了為首的數十名士兵。

然而，這僅僅是序曲。

緊接著，前來增援的坦克與裝甲車突然出現在半空中，化為沉重的炮彈，將六角組的火力點、掩體悉數擊潰。

反觀少女，卻兩手空空。

換言之，她就是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將相模灰區不可一世的六角組毀滅殆盡。

“心情總算是舒爽了一點……不過，果然很無聊呢~”

喃喃自語的金發少女，隨意瞥了一眼在地上苟延殘喘的幸存者。

“你們真是走運呢，明天本小姐還要上課，所以今天不能玩太晚，識相的話，就趕緊把你們老大的腦袋給本小姐拿過來~否則的話——”

還沒來得及懺悔自己的愚蠢，士兵們的視野，被從一瞬中迸裂而出的寒光所充盈，那便是他們最後見識到的光景。

離少女最近的數人，被攔腰截斷。

僅憑徒手，便將厚重的動力裝甲像是撕紙般輕鬆撕裂。

“嗬嗬嗬，現在明白了吧~”

“噫！”

被極致的恐懼所擊潰，幸存者抱頭鼠竄。

少女眼眸中的戰意與瘋狂亦隨之消散大半，仿佛是在無聲訴說：

喪家之犬，不值一殺。

既然如此，可憐的打手們是否撿回了一條性命呢？

答案是，否定。

隻是跑出了十多米而已，殘存的十餘人停住了腳步。

他們的脖頸就像是被無形的刀刃掠過般，紛紛人頭落地。

金發少女很快察覺到這其中的異狀。

“……Composite Optical Camouflage System（複合光學迷彩係統）？”

作為備受各國重視的次世代軍用技術，聽聞確實有人開發出可以短時間運作的試驗型號，然而這個特例也從側麵反映出技術本身存在諸多局限，因而在投入實戰這條路上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但問題是——

“該說真不愧是USCN軍火巨頭蘭德裏家的千金麼？僅憑一眼就識破了我的小把戲，真是讓我心生佩服呢，海倫娜·蘭德裏小姐~”

隨著金屬交擊般的掌聲響起，紫色的鎧甲人偶，如同逐漸完成的雕像似的身影，從氤氳著硝煙、烈焰的修羅之巷中透出。

海倫娜一眼即知，對方身著的，絕非普通的動力裝甲——

在完美勾勒出女性身材曲線的同時，輕量化的護甲又能兼顧穩重與迅捷兩種屬性，凸顯出大膽前衛的設計理念。

其動作之流暢自然，全然不見絲毫延遲，恐怕是使用了生物神經鏈接反饋技術。

肉眼可見的武器裝備，隻有固定在雙臂鎧甲上的手裏劍與腰間的小太刀兩種冷兵器。

綜上所述，毫無疑問，這是重視隱匿性、機動力以及白刃戰的斥候型動力裝甲——

絕非是以防禦力與裝甲自誇的第一代，雖然能見到第二代“重點防護”的影子，不過論性能水平與技術含量，卻是前者難以比擬的。

難不成……是第三代？

海倫娜下意識地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蘭德裏公司原本就是新大陸聯邦第三代動力裝甲設計項目的競標者之一，她不可能不清楚第三代動力裝甲的性能遠沒達到實戰要求這個事實。

不過，拜此所賜，她姑且能猜到對方的身份。

“如果問你是誰的話，未免太落入俗套，本小姐還是直接問你的飼主是誰吧——江戶政府？宮內省？還是說……PPUF？”

“我是誰不重要；我的飼主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蘭德裏小姐您內心如今正在渴望什麼。”

“有趣……那你倒說說看本小姐現在渴望什麼。”

說這句話時，海倫娜雖是帶著“不妨陪你玩玩”的輕鬆心情，但並未因此放鬆警惕。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為表示我的誠意，我還是先為蘭德裏小姐您送上一份見麵禮好了。”

語畢，海倫娜才發覺自己腳邊多出了一個球形物體。

“六角組組長六角弦一郎的人頭原來在你手上……”

身為賞金獵人，最忌被中途截胡，難怪海倫娜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而紫色人偶並不在意自己的行為是否會讓海倫娜的自尊心受傷，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我看蘭德裏小姐找得這麼辛苦，所以才出手相助罷了，怎麼樣？收到這份禮物以後，被櫻井有珠瞬間打敗的糟糕心情變得好一些了麼？”

話音未落，殘存於海倫娜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了。

“……你是誰？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

“哎呀呀，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誰並不重要，我隻知道您與兩位妹妹在‘Battle Royale’中慘敗於櫻井有珠的劍下，即便事後被分到精英雲集的S班，也無法抵消那份慘敗招致的屈辱感與劣等感，所以才會來找六角組發泄吧？把這些酒囊飯袋痛扁一頓，心情難道會變得好一些麼？”

“……本小姐不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即使早已怒火中燒，海倫娜仍舊努力地保持克製。

畢竟對方並非被懸賞的危險分子，隨便出手，隻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盡管如此，這並不代表她就一直願意做“好好小姐”——

明明已經用眼神警告過紫色人偶，然而她非但沒有收斂的意思，態度反而還變得愈發的囂張……

再說，她分明知道自己是隸屬於聖瓦爾基裏學園S班的學生……她該不會還覺得惹惱了自己會有什麼好果子吃吧？

“蘭德裏小姐，作為‘刻耳柏洛斯姐妹’的一員，以賞金獵人這一身份活躍於各種戰場上的您，應該明白弱肉強食才是世間唯一的真理——弱者固然會敗於強者，但弱者為取回自信而去欺負更弱小者，您覺得這麼做會讓您變成強者麼？您覺得這麼做您就能打敗櫻井有珠麼？當然最重要的還是——”

“您覺得這麼做，能證明令尊沒有失敗麼？”

“……你這是什麼意思。”

“由蘭德裏公司及新大陸聯邦軍聯合推出的‘Beast Gladiators Project’（獸鬥士計劃），曾經備受矚目的第三代樹不子開發計劃——直接對受精卵進行改造，在成功取得第二代樹不子應有的安定性後，又向其植入動物基因片段，目的是製造出兼具樹不子的心象力及野獸的強韌肉體、敏銳感覺的‘新人類’，再加上不俗的泛用性與相對低廉的製備費用，簡直就是‘窮國國防部長的福音’呢……不得不承認，想出這個計劃的人，一定是個天才，而那個天才就是令尊——原‘十賢者’之一，約瑟夫·蘭德裏先生吧？”

“你究竟想說什麼。”

紫色人偶所說的不過是一些公開信息而已，但能熟悉到這種倒背如流的地步，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光是這點，就足以成為海倫娜進一步提高警覺的理由。

“我想說的是，天才想出來的計劃，結果卻並非天才所願——想必身為蘭德裏家的千金，您應該比我清楚‘Beast Gladiators’的缺陷吧？”

怎麼可能不清楚。

無論是異常強烈的破壞衝動，還是生而有之的凶殘成性，海倫娜都一清二楚。

獸鬥士的悲劇，在於無論受試者的意誌再怎麼堅強，最終都會不得不屈服於凶暴的獸性，再加上與生俱來的身體能力，注定隻能成為連研究者都無法控製的怪物。

暴走的戰爭機器，就算被投放到戰場，除非戰死，否則最終一定會釀成無差別虐殺這種慘劇。

“‘Beast Gladiators’無論是基礎體力、耐力、生命力還是再生能力，都遠遠淩駕於第二代樹不子之上，作為生物的能力可謂強至極點。隻可惜，披著人皮的狼，始終還是狼，也就難怪沒能成為天才理想中的‘新人類’呢，就連相關研究計劃都被軍方強製叫停……真是可憐的男人呢，明明連自己三個女兒都賠進去了……所以說，蘭德裏小姐，您之所以這麼熱衷於進出各種戰場，在‘Battle Royale’中如此力爭上遊，不就是因為您希望通過自己來證明令尊的計劃沒有失敗嗎？”

一語中的。

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海倫娜確實產生了“這家夥該不會懂讀心術吧”的想法。

不過——

“這是本小姐的家事，輪不到你管。”

“我隻是說出您的真實心情罷了——因為自己的弱小、因為自己的無力，所招致的敗局，難道您就不想洗刷這份恥辱麼？如果您願意的話，令尊未竟的事業，我很樂意幫你們完成——隻要您答應我一個請求就可以了——”

“幫我殺一個學生，他的名字叫易天樞。”

“嗬嗬嗬，你這小算盤還真是打得不錯呢，說是一本萬利也不為過吧……不過，你這種下三濫的勸誘方式，本小姐勸你還是先回家練多幾年再說吧。”

一時間，海倫娜不禁覺得為這種油嘴滑舌的推銷員而生氣的自己簡直傻得不能再傻。

海倫娜真的是這麼想的——在紫色人偶說出那句話之前。

“這麼做，真的沒問題嗎？話說回來——”

背身離開的一瞬，海倫娜分明見到紫色人偶的雙眸流露出詭異的笑意

“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嗅到一股敗犬的氣息呢~”

海倫娜的腳步，戛然而止。

一度重歸寂靜的戰場，刮起一陣狂風。

“你說了不能說的話呢。”

狼人的化妝舞會時間，到此為止了。

在發出怒氣十足的宣言的同時，海倫娜的身體發生了異變。

身材變得愈發的高大，將身上的便服硬生生撐破。

浸潤在月光中的金色秀發，迅速覆蓋全身，長出人類不可能有的耳朵與尾巴。

如果說剛才的“怪物”隻是形容詞的話，那麼現在將她稱為“怪物”就是不可動搖的現實了。

隻見她微微張大嘴巴，一對似若剃刀般的粗長犬齒泛起瘮人的寒光，雙目怒睜，凶光畢露，向著懸掛於天際的那輪明月發出雄壯而悠遠的咆哮。

“嗷啊啊啊啊啊！”

“嗚哇，狼人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實體呢。”

然而，紫色人偶的嘀咕隻是讓海倫娜獲得瞬間的自滿而已。

緊接著，她又若無其事地說道：

“這樣一來，您豈不是真的變成敗犬了麼？”

“既然如此那就我這隻敗犬把你幹淨利落地咬死好了！”

事到如今，任誰在現場，都無法阻止海倫娜的殺意了。

“如果您做得到的話——稍微陪你玩幾秒好了。”

幾秒？

嗬。

海倫娜自信兩秒之內就能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低能推銷員撕成碎片。

就在彼此交鋒的一瞬，她聽到了紫色人偶詛咒般的低語：

“您知道嗎？水，可是連鑽石都切得開的哦——更不要說區區一隻敗犬了。”

下一瞬間，血花四濺。

然而，卻沒有一滴血屬於紫色人偶。

換而言之——

“怎麼……可能？”

完全化身為猛獸後，連反器材步槍都無法傷及絲毫的皮膚、肌肉噴出鮮血。

直到最後，海倫娜都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

奇怪的是，在海倫娜倒地以後，對方並未追擊，而是不緊不慢地走到她的身邊。

此時的她，已無力再戰，隻得默默承受紫色人偶的俯視。

“嗬嗬嗬，既然你這麼打……為何不親自動手呢……總比找一隻敗犬動手的成攻率要高吧？”

“畢竟我這邊也有各種不方便行動的原因呢，所以才急需找一個代理人——平等交易，各取所需，有什麼不好的呢？現在您應該有興趣坐下來跟我好好談談了吧？”

“如果本小姐說不呢……”

“我會給您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說著，紫色人偶將被裝甲覆蓋的手指插進了海倫娜腹部的傷口中。

“唔……”

這種疼痛，對海倫娜而言，並不算什麼。

真正令她感到疑惑的是，對方這麼做的目的。

“您知道嗎？人體好比是一個水缸……這麼不巧的是，我對操縱水流頗有心得，您猜，如果我讓您體內的水亂跑的話，您會有什麼感覺呢~”

在理解紫色人偶話語的瞬間，海倫娜的表情扭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