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記 其四（2）

北海老人登上了直升機，點了點頭。再度升到空中之後，那遠方接天巨浪將傾一般的濃霧看得更加清楚了——仿佛呼喚著挑戰者，又輕蔑著愚人的魔怪。北海在直升機將要衝進霧陣之中的前一刻，才發現自己因為緊張，緊緊握住手杖的手心已經滿是汗水。

“現在能見度很低，不過這個高度不用擔心地形。不會撞山或者撞樹的。不過一般來說，這個高度不可能有霧啊……我有個朋友家裏住二十二樓，霧氣很明顯地就在那裏斷層了。嗯，接下來往千丈荒山飛行就全依靠GPS導航了。”

駕駛員以為北海老人是擔心飛行安全問題，於是安慰著。

“哦，不是GPS。因為是皇室飛機，所以用的是紫微垣。雖然其實還沒有GPS好用。”

霧氣濃的嚇人，仿佛還要撕裂直升機的接縫一般，不停往機艙內滲透。這些的確都隻是普通水汽而已，並沒有什麼好怕的。

真正需要擔心的，是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雲夢大宮之主也並不是傻瓜，越接近宮殿一米，北海對於來襲敵手的估量就提高一分。

果然就在這時，擾亂的氣流突然發生了。飛行員用專業的技術穩住了直升機，然而北海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被抖得按住了一側的艙門。

“這……這是什麼啊……”

駕駛員將飛機慢慢地向下降低。這麼做其實非常危險，但是他並沒有選擇。因為在他們上空，有一個盤坐的巨大怪物。

牛首白身，三頭六臂的怪物大約有五米高，它正結著半跏跌坐。在顯身的那一刻，它雙手合掌，然後圓心五十米內的霧氣迅速退散，露出了一個巨大的球狀空間。

“予讚耶。”

牛頭的怪物說。

其實北海在進入大霧之前，早就已經讓海龍眾、大身龍眾、視毒龍眾共三匹守護於直升機一側。剛才的亂氣流如果沒有它們援護，恐怕直升機早就被扯爛了。北海拉開了直升機的艙門，確認了一下傷亡。好在並沒有龍眾因此而死。

“來哉，七竅凡胎。”牛頭的怪物接著說，“不能空居者不足為我對手。”

它的三頭有一頭向下俯瞰，表達著蔑視。

“空居”乃是一種古印度描述神通的方式，也可以說是一道門檻。古印度的修行者因修行獲得神通與自在之後，可以做到在禪定時浮於空中。《佛本身故事集》、《大唐西域記》在說道得四禪八定的修行者時，大多起筆也會提到浮至半空，腳踏虛空這種事情。中世的人們對於女巫擁有的神奇力量，最為敬畏與憧憬的，自然也是飛天的能力。

然而這種事情，北海修行的法術體係並辦不到。北海老人嚴格的意義上來說，不過是個術士，並不是修行者。

——然此刻卻並沒有能解釋自己辦不到這種事的餘裕。

“閉上眼睛，我喊走的時候你就飛離這個區域！”

北海大喊。飛行員雖然感到奇怪，但是目睹如此超離常識之事也顧不上別的，立刻就閉眼照做。就在這時，一段龍型的霧氣飛進了球形的鬥技場，然後慢慢地進入了物質界。不同於從虛空變出物質，靈界生命進入物質界乃是向下流出，穿越Yetzirah之門——這並不是什麼太過困難的事情。就算如此，也有是可能會失敗的，那時就會結為醜陋又弱小的姿態；不過能排除凡人的觀測的話，成功率形成會高很多。

北海跳上了龍，雙手握住手杖，立於龍頭，大喊：

“現在快走！”

駕駛員用力掰過操縱杆，帶著傾斜，直升機再度鑽入霧中。

龍慢慢地抬升，北海拄著拐杖讓自己站穩，最終來到了牛頭怪物的同一高度。而龍須與龍長長的身體將霧氣中的球型戰場環繞了不止一圈。

“可禁龍眾的術士，卻不能空居？”

牛頭再度雙手合掌。

“失望，失望。”

“當以何名相呼？”

——靈體的真名往往與密咒有關，不論古埃及、古印度、古猶太還是日本。北海知道對靈界存在問名字這種事太過失禮，詢問如何稱呼才是適當的舉措。

“我無真名，亦非夢想界生靈。無父無母，生即肉胎。”

北海並不至於全盤相信對方，實際上它說話真假與否已經不重要了。這等咒力成就，居然並非靈界現形，而是肉胎證出意生之身；僅僅這麼一個東西登場，就讓北海知道事情已經突破自己的最差預想了。

“若須一名相稱，則為【平天大聖】足矣。”

平天大聖——《西遊記》中九首牛魔羅王和齊天大聖拜把子時的稱號。自己當真是趕上了西遊記的集中彙演啊。

“來。”

牛頭的魔王保持著跏跌坐姿說。

交鋒乃持續了一會兒，然後結束。

載著北海的海龍咒師是不能有閃失的，否則北海將直接摔下高空。大身龍將與視毒龍將顯身之後，立刻展開了攻勢。視毒龍眾和大身龍眾體型與戰法上差異巨大，並不能期待很好的連攜。視毒龍眾依賴自己大怒之威德，僅僅怒目直視便可咒縛對手；而大身龍眾則擁有極度巨大的軀體，此時僅僅顯現龍頭，此刻它張口就可以把霧氣中半徑五十米的球狀空間一並吞沒。牛頭的魔王六臂被目光所發動的咒縛以不自然的姿勢全部背過身後，壓在背上。在他身後，一張龍的巨口穿透霧氣，用力咬緊。那張巨口兩側，僅僅飄蕩的龍須就有海龍眾的一半粗細了。

不消片刻，大身龍將的嘴部立刻被巨力撐碎——好在北海早已算到這步，如果僅僅如此就讓對麵消停，那自己的戰前的嚴陣架勢也過於滑稽。大身龍眾被吞噬的東西撐破口腔食道乃是家常便飯一樣經常發生的事情，因故身上自有加持。它破碎的嘴部立刻還原，隨後再度潛入霧海，再度靜待時機。而吞毒龍將此刻則催動法力，生出了劍趾與華光龍鱗，與破除【大威咒藏·賁天秘葬法】的牛頭魔王廝殺了起來——這一位視毒龍大將可並非是劉定恭所召喚的等級，乃是大龍王近侍之格，實力差了不止一檔。然而牛頭的魔王隻有兩臂在於吞毒龍大將招架，另外四臂仍在結禪定法印。視毒龍大將的劍趾乃是最上格的加持利刃，凡是物質世界之物，無論硬度可以一律貫穿。

然而在此番廝殺中，卻並沒有什麼用處。牛頭魔王每一次招架手掌都被刺到對穿，甚至有時被整隻切斷，但是片刻之後就恢複如初。

“可操使這等龍眾之人，緣何不能空居？”

牛頭的魔王在餘裕中問。

然而北海並不打算回答。牛頭魔王的話在霧海裏飄散，沒有得到回答，它似乎因此有些不開心。

“然，不過瑣屑之事。不知也罷吧。”

話音落下，北海立刻發令，讓與牛頭魔王纏鬥的視毒龍大將退下身來。可一念之快，仍慢了牛頭魔王一步，撤離的視毒被牛頭魔王扯住了胡須，他結禪定印的一雙手活動了起來，一拳朝著龍的頭揮下。華光的龍鱗才是視毒龍眾最強的鱗甲，此刻卻被打得崩散在空中。牛頭的魔王鬆開了扯住龍須的手，失去知覺的視毒龍大將墜下天穹。

那是可以破卻一切加持的偉力，在這個世界卻並沒有對應的咒語與尊格。在這一刹那間，牛頭魔王身上纏繞著強大的加持，在解決掉視毒龍大將之後它又迅速解除了加持。不過海龍眾作為優秀的咒師，一眼就看破了牛頭魔王的法術。它操持的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外道邪法，戰鬥的手段恐怕比起術士更接近持明的戰士，通過加持自身來進行近身格鬥。

北海立刻命令大身龍將用口銜去生死不明的視毒。霧海之下，一個巨大的身影遊過，想必是趕上了。

——在這裏敗退或許還可能被原諒，但是發生墜龍事件，一定會被誅除……這是所有雨師這個世紀初被下達的死命令。

“七竅凡胎，還有什麼把戲，玩來便是。”

牛頭的魔王四臂伸展，環繞身後，構成了一個菩薩背後身光一樣的大輪。

“已經完成了。”

海龍咒師告知了北海。

從剛才開始，北海與海龍眾咒師一直在持續地進行招請的咒術。此咒術名喚【大方廣寶五部密咒藏】，是……

……大概是原創的咒術，乃是北海因為自身經曆與福緣獲得的法術。然而此術發動條件十分苛刻，需要先招請龍王之眼，通過它的眼睛確認敵人之水準，其次需要海龍眾阿闍黎以上階位的咒力協助誦咒。若非有海龍王娑伽羅也承認的強敵，以及海龍眾的大成就咒師的詠唱複誦，此法絕對無法成立。

北海於是點了點頭，從海龍王的額前躍下。本來並無空居能力的他，此刻卻並沒有墜落霧海，而是浮於空中。

通過完成招請，此刻海龍眾咒師與北海都獲得了龍宮咒藏的一切知識與加持。須知娑伽羅龍王除去為請雨法之本尊外，還是龍宮之主人。而龍宮也是佛教世界觀中的首一號藏書之地，除去佛典之外，龍宮也擁有著豐富的密咒結集，完全不亞於亞曆山大圖書館的魔法秘藏。無數祝福和守護咒盡數加持於身，無數的威力咒、大威力咒全部在霧海中悉數展開。

本應此世終焉才會出現的劫火，本應在三個世界以前就腐蝕盡眾生的猛毒，本應在遙遠的未來將一切物質碾作虛無的風輪——再次全部再現了。除去此三最上大威力咒外，還有其餘數百威力咒語在持續的施展。降魔的法寶、受加持的利刃，甚至是純粹而強力的咒力實體，像是機槍掃射一樣轟擊著對手。

而牛頭的魔王根本無法閃躲。與視毒龍眾的魔眼不同，甚至格位都要高於修驗道中不動明王的不動金縛咒，海龍咒師使用的是大菩薩的罥索招來之神通。無形的束縛這次把牛頭的魔王纏頸鎖喉，捆肢縛體，它第一次流露了慌張神色。

獲獵，且是滿載歸來。將那藏區的首號佛敵，冠名為牛頭魔天之王的郎達瑪，將那體長千丈的通天白牛。

北海並沒有一分大意。最後，被猛毒腐蝕掉兩首，被風輪碾碎六臂八肢的白牛化作原型，眼看就要被劫火燒盡。失去了牛頭魔王的維持，此時濃霧再度聚攏。僅僅一瞬的事情，北海也不敢懈怠，擔心【平天大聖】就此脫逃，他於是打了個響指，霧海再度散開。這次空出來空間並不像是上次那般克製且形狀趨於規則球狀，霧海隻是在敕令之下被撕扯開來。

就在那裏，北海親眼見到白牛最後一點軀體被劫火慢慢燒盡，歸於虛無。海龍咒師用頭接住加持消退的北海，然後念誦劫火觀音的禮讚，褪了已經在毀壞大氣的劫火火種。

“嘿。”北海老人跌坐了下來，“雖然不知道這裏究竟是五大聖還是七大聖的配置。但是好在我沒遇上大鵬鳥，不是嗎？”

“這種人造荒神依我看是依據典籍捏造靈體，隨後讓它受肉而生的。你看這個牛魔王身上沒有祗園權顯的要素。那混天大聖恐怕也是大鵬鳥不是食吐悲苦鳥。我們龍眾是不怕的。隻要不是四大迦樓羅王，一般迦樓羅眾一對一也贏不了八大龍王之力任意之一的全力加持。”

“但是一對一一般迦樓羅能贏一般龍啊。四大迦樓羅王對八大龍王誰會贏？”

“這種事情，說出來要被處叛國的啊，雨師殿下。”

“所以慶幸吧。對手不是混天大聖。”

“所以我說了，就算是混天大聖，對麵也是大鵬。大鵬我是不怕的。何況還是仿造大鵬而生的人造荒靈。”

“哈哈哈哈，隨意吧。說來你們家的公主……”

就在這時，海龍咒師看到自己的龍須末端飄過視野。這一閃是如此鋒利的一擊，海龍甚至注意到自己龍須飄飛，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斷首。

向前滑落的龍頭讓北海失去平衡，掉落了空中。他嚇得丟了手杖，飛走了帽子。他嘗試去抓，卻瞬間意識到抓住也沒用。自己的本能讓自己做出了多麼滑稽的醜態。

“大身！”

霧海間出現的大身龍眾用巨大又綿長的龍背接住了北海老人，然後用嘴叼住了海龍咒師無頭的屍身，龍爪則抓住了掉落的海龍屍首。

北海老人狼狽地起身，在高速飛行的大身龍眾身上慢慢向前。大身龍將此刻一定在閃躲什麼，並不能給北海老人站穩的時間。

“你可不能出事。不然百丈荒鎮要發生曆史以來最大的墜龍事件了。那我可就成罪人了。”

大身龍將並沒有回答北海的餘裕。此刻它巨大的身軀完全是依靠著恢複力的加持才能苟活。無論怎麼閃躲，自己身上始終會被看不見的攻擊劃傷。好在大身龍眾皆體型巨大，本來將海龍可以斷首的攻擊，打在它身上不過是略深的一道傷口，迅速就可治愈。然加持之力是會耗盡的，大身龍眾的戰鬥手段此刻也無法施展，基本上毫無勝算，光是逃路都精疲力竭。

龍眾與龍王的招請召喚都屬儀式魔法（RitualMagic），行駛起來條件複雜，且還需考慮招請對象之間的和睦與否。（比如難陀、拔難陀和海龍眾之間的戰爭是持續到此劫之末的，雖然都是佛教的護法部眾，但是他們法理相衝，無法同時使喚。）此刻北海讓自己不要掉下龍身都無比費力，更不消說開壇作法，存神念咒了。可以說他這一側的特攻已經失敗，連能否留得全身敗逃都不知。

已經不知身邊究竟是濃霧還是層雲了，大身龍將早就已經慌神，忘了北海不過是凡人。過高的海拔讓他衰老的身體開始有些吃不消。他突然一瞬間的眩暈，讓自己再度墜落了下去。

大身花了幾秒才發現這件事，它轉過頭去，想要再度接住北海老人，可是迎麵而來而又正體不明的攻擊直掠龍頭左側。一瞬間龍牙崩碎，龍角摧折，它的左眼眼球更是直接被打爛，失去了半邊的視野。它因此丟失了北海的位置，等到加持法力跟上，它臉上的傷口恢複，北海已經墜入濃霧無法救回了。

“大身，走！”北海最後下達命令。

負傷的視毒龍大將與海龍咒師的屍身都在大身龍將的嘴內，它們也一同離開了物質界。如果可以，大身龍眾的確想拯救這位與它共事百年的老雨師，可是若自己再猶豫，恐怕性命也會賠上。那時蒙羞的可是北海家、大身眾、海龍眾、視毒龍眾四門了。巨龍沒有猶豫，它用恢複的視力看了一下已經小成一點的北海老人落下霧海，然後消失了。

“我還以為我耗死了我所有的朋友呢。這不是還有人……龍，活得比我久嗎……”

老人體會著一般人體會不到的感覺——沒有經過跳傘訓練的伸展四肢的姿勢，在空氣阻力下會產生撕裂肢體的痛楚。而他最近才被喚起的，漫長的孤獨與憂鬱，這世上也鮮有人經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