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北海老人遭遇【平天大聖】的時間,剛剛紮入濃霧的武直也被一樣的狂風給襲擊了。九陵並不像是北海老人那樣之前安排了護法與守護靈,整個直升機在空中被撞得翻滾了一圈。好在除了田九陵之外的其他人都綁緊了安全帶,隻有田九陵因為出發準備剛剛鬆開扣帶。他直接撞在了對麵的艙門上。
“沒事吧?”
對麵的小哥在一片眩暈中伸手想抓住九陵。與此同時,駕駛員根據水平儀在盡力穩住武直,然而一片濃霧之中急旋的直升機根本沒有一絲要穩定下來的意思。
“打開艙門,我該出發了。”
九陵摸著撞痛了的肩膀。
“你瘋了?”
“沒瘋。”
說完九陵再度腦袋撞上了倉頂。
小哥權衡了一下,決心相信大內特務——畢竟他們就是這麼一群人。他伸出手握住了艙門的氣密旋臂,用力擰開。就在完全擰開的瞬間,田九陵貼著地板滑了出去。
“你們可以撤退了。”
他最後這麼喊。
在田九陵出發之後,武直的水平自轉突然開始減速,然後慢慢停了下來。周圍一片霧海看不清究竟如何,不過體感重力加上水平儀表都顯示,此刻武直已經正常了。駕駛員於是調整好方向,開始了撤退。
而掉入霧海的九陵也慢慢的減速,最終浮在了空中。突然之間,霧海散去,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球狀空間。在九陵頭頂上,站著一個六翼鳥頭的怪物。
“我乃【混天大聖】是也。”
六翼的怪物穿著黑袍,仔細一看的話,其實並非是鳥頭,而是帶著一個醜陋且不對稱的麵具。有些類似中世黑死病時代的瘟疫醫生的鳥麵具,卻閃爍著銅色,還附著著銅鏽。眼睛的位置上一側開了三個孔,裝飾以銀色的內錮;另一側則是一個金屬的鏡筒,不停轉著旋扭,不斷反複伸縮與延長。
“速速報上名來。”
九陵並沒有理會【混天大聖】的要求。他念動神咒,依舊是喚出了雷部神將兩人。借名於三十六雷部神將的【紫衝】與【天華】顯身於九陵身後。
“無禮之輩。”
自稱混天大聖的翼人伸展六翅,然後突然之間消失了。
電光石火間,紫衝抽出雙刀替九陵護住了身後,而天華卻因一念不至被翼人的兩翼切斷了雙臂。九陵並沒有轉過身去,但是所有他所喚出的神將對他來說緊密如十指,他自然是知曉發生了什麼的。九陵立刻下令秉退了天華。紫衝與翼人交手數回合,並未分出勝負。正當紫衝試圖還擊時,一刀卻砍在了虛空中。此時翼人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俯視著九陵。
“再問一次,你是何人?”
九陵仍然沒有理會,翼人因此明顯被激怒了。就當九陵想要再度喚出神將時,翼人突然嚎叫了起來。它的音調逐漸變高,吵得九陵注意力渙散,無法誦咒。紫衝雖然想要阻止翼人,但是考慮到翼人剛才展示的速度,他決定護在九陵身邊。
長達三十秒的長嘯終於結束。翼人改變了身姿,他在天上結起了降魔坐,六翼在身後結為身光之光輪。
九陵花了一點時間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剛才的東西是超音波攻擊吧。
的確是超音波攻擊。須知《白鯨記》以高頻播送,都能切開監牢的岩石——不過較之翼人剛才做的事,那段基本無害的超聲波隻是附贈品。此刻霧中的球狀天地內,已經設下了八重結界,翼人自身身上也有百種加持,施加於田九陵的十萬咒言則被九陵的法眼投射的防禦給阻斷了。剛才的幾秒內,翼人高頻詠唱了此巨大數目的真言咒語。
九陵並不能看破其中緣由。如果是換了北海的話,或許就能看明白了。佛教中,迦樓羅天吞噬毒龍,乃是其作為護法部眾,可滅煩惱的原因。然而,如果並非是說毒龍,而是龍眾與龍王的語境下,迦樓羅天吞食龍眾,亦有翻覆語言的意義。眼前的【混天大聖】,就是一個斂藏有無盡咒海的人造荒神。
話雖如此,盡管它一瞬間完成了如此巨大數目的詠唱,但是大部分都是些無需持咒修行就能使用的簡陋巫術與民間小咒。不然也不會被九陵一眼就擋下來了。真正難辦的是結界——剛才開始九陵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被歪曲了。並不是說走調變聲這種歪曲,而是話說出口後,語素(Morpheme)隨機地進行變異——意義喪失,交流崩潰。這樣是無法說咒或者詠唱的。
不同於北海的招請龍眾,九陵召喚神將或正神並非是儀式魔法,並不需要開壇、踏罡、複誦咒語這麼繁瑣。九陵的雷部諸天乃是常護其身,居於九陵心成之宇宙的——這也是九陵並不會提前召喚護法守護直升機的原因。然九陵招請神將所念咒語也並不是裝模作樣,如要類比解釋的話,那就是扭轉鑰匙這麼簡單卻必須的一步。
並不是什麼西方奇幻小說,施法可以無聲施咒或者法術默發。畢竟咒語的作用乃是攝持自身耳之根識,聯通神我,說到底也的確是自我暗示的一種。因為至此境地,諸聲混沌,諸文失意,可以說一般術士縱使知曉咒語豐富淵博如大寶樓閣,也是無計可施的。
翼人不緊不慢,保持著打坐的姿態。它給了九陵充分的時間讓自己認識自己的處境。紫衝十分懊惱,自己剛才應當去阻止翼人才對。
“無需懊惱。”九陵以念向紫衝傳達,“你也承受不住十萬咒言。”
九陵有些低估了紫衝。畢竟他也是宇宙間的偉力之一啊。
“蟲豸之徒,來。”
翼人挑釁道。
於是,年輕的雷部正神真的上前去了。
這是演練過無數次的戰術了,常護九陵周身的三十六大雷部神將都是知曉這個命令的——雖然這看起來悖反常理,不合忠義。他接下來能做的並不是守護自己的主君,卻是在主君的守護下,完成招請。
那隻是簡單地收起武器,雙手合十,定心斂神,隨後在虛空中書寫符文“大敕”二字。話語縱使會失效,但是書寫的符籙卻不會因此失去含義。說來也慚愧,九陵雖然使的是雷法,又有仙人之位,但是作為人身卻從未受三山符籙——作為神將的“紫衝”卻有書寫敕符,號令雷部小鬼的權能。如果是一般對手,自己身邊常有神雷護體,無視對手的攻擊來盡情召喚都可以。然而現在對麵的對手,確是一眨眼能砍斷神將天華雙臂的魔王。紫衝認為提劍相殺倒不會怕輸他招式,但是收起武器還要存神收心,那就簡直是自殺了。
但是有自己的主君為自己爭取時間,紫衝是無比安心的。
【混天大聖】動也沒動,突然刮起的風壓把迎麵衝來的九陵切成了兩段。
“蠢貨。”
俯瞰著內臟與腸子飄散在空中,【混天大聖】煽動羽翼,細碎而銳利的風刃將年輕的雷部正神切成一段血霧。
在他身後,神將正收起武器,雙手合十。仿佛在繼續侮辱自己一般,神將毫不設防。他全身上下除去一層護體神雷,遍布著破綻。對【混天大聖】來說,擊破這層防護,就和撕開一張紙一樣簡單。
翼人於是伸出手,開始了“一指咒殺”的準備。衰敗的能量會直接打入對麵的靈體之內,正是適合表現自己餘裕,又能保證效果的魔法。
可是,自己伸出去撕紙的手,卻被掰斷了。
——因為翼人的骨骼中空,骨質輕且脆,換作稍微有力氣的常人,也能辦到。但是凡人想要近他的身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翼人注意到了,自己的胳膊是被淡得幾乎看不到的血色霧氣掰斷的。在他注意到這件事的一瞬間,血霧、碎骨、肉片,開始聚攏。銀白色的閃電像是編織縫紉的針線一般,遊走於每個細胞之間,將碎片串在一起。失活的身體組織重獲活性,斷裂的肢體再度愈合。
像是之前大身龍眾或者牛頭魔王,都擁有這種等級的恢複力加持。甚至是不死的賜福,在準仙人以上的見識裏,也非奇事。
九陵剛才那一瞬間發動的咒法也就是這麼尋常可見的東西。誠然,不過是肉體重塑而已,發生的事情很簡單——可是翼人察覺到了九陵身上魔法之規模,絕對不尋常。
【第一本尊相應法·太乙雷聲應化尊】——這就是九陵身上的詛咒之名,同時也是複活加持之術。本身仙人的物質身體可以隨心所欲變化,而且不會衰老。但是九陵的肉身卻會成長,不同年齡有著不同的新陳代謝率。其原因是加之其身的詛咒。
總攝六方的咒縛,在真言、魔法、秘術、符籙、詛咒儀式的禁製之下,九陵的仙人之體是受到諸般限製的一具凡人之軀——同時也必須是“這一具”凡人之軀。一旦肉身被破壞,六方合和的法力就會開始肉體的著手重塑。
這就是墟城與大內集結了所有外道邪法所造出的雷霆仙人。
為罰之部眾。
為劫之代理。
為無常之現形。
為混沌王庭之主。
“太乙雷聲應化尊”這個法術並不是九陵的意識所能控製得了的,因此它的整個規模在剛才毫無遮掩地展示給了翼人。
【混天大聖】已經呆住了,甚至自己的麵具被正麵抓住也沒能回過神來。
對手根本不是自己能打敗的。鳥類的大腦真的可以記住這麼巨大的數目嗎?或者身為渺小的宇宙之一命,真的可以理解整個世界眾生一體那浮沉生死大海的波瀾嗎?
——在它估算,若非有殺死對手四十五億次的覺悟,加上足以殺死對方四十五億次的實力,擁有足以殺死對手四十五億次的運氣,不然麵對眼前的“瘋狂”,根本隻會被碾壓到碎末都不剩。
逃跑吧。或者求饒吧。
可是自己因為恐懼,身後的羽翼下意識地在九陵的手用力的瞬間,再次斬斷了雷神的手臂。混天大聖迅速地逃走了。
他一頭紮入了霧中,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在飛向何方。
九陵是追不上他的。說到底九陵能夠浮在空中的【空居】能力已經是他的極限了,而【翼人】擁有的能力乃是“空中自在”,八荒四極可以隨意馳騁。
——可是那又如何,能逃過宇宙擴張的速度嗎?
突然之間追上來的黑色吞沒了【混天大聖】,就像是沁開的墨水染過了一個燙金的小點。翼人的自在悉數失效,他在無限擴張的黑色中失去了方向感。
他花了很久才意識到這篇黑色是什麼——
這是“無生之法界”,物質都沒有形成的真無之宇宙——別說物質了,甚至基本法則都還沒確定。因此它不會被真空的負氣壓給擠爆炸——在這裏什麼都不會發生。他仿佛落在黑洞的視界邊緣卻又無法被潮汐力殺死;在光也無法逃逸的境界上,眼中的世界就此靜止,直到此劫之末,直到宇宙毀滅之日。
【混天大聖】失去了時間感,已經過了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三秒了嗎?還是說才過一百四十億年?他突然聽到了聲音。
少女的妙音,靜靜地詠唱著八字咒言:
“永劫刹那,死縛生枷。”
這是最為慈悲的咒語了,可以拯救在這個虛無的宇宙中失去生存意義的魂靈,讓他們從持續到永遠的徒勞之苦中解脫,到達真實的死亡。
這可謂是充滿著聖母之愛的賜死。任何人在經曆過漫長的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零零三秒之後,在短暫的一百四十億年之後,都會欣然接受這恩賜吧。
【混天大聖】就這樣,欣然選擇死去。
須知世界的終結並不是“Bang”的一聲,卻是一聲嗚咽。
× × ×
雷部小鬼·律令,其速度接近光速。《搜神記》說他為周穆王時的跑者,死後在雷部大係中得一小鬼之位。被神將召喚出的小鬼律令在一秒內便到達了阿布所在之處,隨後阿布便在下一秒內來到了九陵身邊。在她的授意之下,摩天展開,泥犁鋪設,宇宙流出——以她為中心奔流而出的黑之波動吞沒了【混天大聖】。
幾秒之後,宇宙再度收斂於她。
“解決了。”
阿布從虛無中抽出一件衣服,披在身上。畢竟瞬間移動並不能帶走衣物。
“嗯。”
說完這話時,九陵的雙手還在慢慢的重塑,白色的雷電像是引線一般把碎肉與斷骨串了回來。
“真是丟人啊。對付這樣的家夥還要我來幫忙嗎?”
九陵沒有說話,他在雙手恢複之後,單手握了一個劍訣。剛才開始聚攏的霧氣此刻再度退開,仍然保持著剛才的球狀空間。
“不知道其他三方怎麼樣了。”
“這個不需要你操心就是,”阿布雙手墊在後腦,“倒是如果計劃沒變,你還有十五分鐘就要開始英語補考了。”
“得加快速度了……”
“得加快速度了。”阿布重複了一次,“難道你還指望其他人嗎?”
× × ×
他可能是北海家這一百年來最弱的孩子了。因為他並沒有遺傳得到什麼大荒異民的天賦,也毫無學習巫術、魔法的才能。他所得到的,可能是某一個繆斯的偏愛。
“北海”這個姓氏,是先秦時期的巫者們送給當時的北海家一族之長的。這個氏名包含著驚歎,卻也掩蓋不住恐懼。
就像是卡爾維諾小說所寫到的,原生的大海其實就是血液,而準備登上陸地的生命則生長出血管,讓大海在自己體內奔流。北海家所做的事情,差不多就是想通過無數遺傳血統的溪流,造出孕育又吞沒眾生的大海。上古時期被放逐到荒涼又神奇的異世界,北海家通過無節製的婚配,獲得了所有的大荒異民血統與遺傳——在北海一氏歸附華夏之後,他們又通過族內的婚配,使得家族每個孩子都會繼承一種神奇的能力。
北海家的血統,就是深不見底的遺傳之深淵;所有和靈界相關的素質,都已經寫在北海家的血統之中了。無怪乎最後,北海家的家主會得到海神“若”的名字。
支配野獸的權能、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出生就被瑞獸憐愛的嬰孩、數理的天才、匹敵一座靈山的魔力儲量……北海家的遺傳顯現無不是這樣恐怖的東西。而北海望,隻獲得了語言上的天賦。
二十世紀魏瑪魔法大係有一個研究組開發出了一種快速掌握語言的術式,名叫“拜占庭色情畫(Byzantine Erotica)”。這項專利使得魔法師們掌握一種語言,隻需要不超過一天的時間。而實際上,依靠現在靠著計算機的翻譯,想要達成交流,也絕對不是難事。
不過北海老人擁有的天賦不隻是達成交流這麼簡單。無論是“拜占庭色情畫”還是“穀歌翻譯”,都不會對於北海老人擁有的一切有所減損——須知,在神秘學看來,語言除去交流之外,還以“詩文”、“咒語”、“謎語”、“箴言”這幾種形式,攜帶著力量。
而語言之美,是北海望的天賦所涵蓋的領域。
北海望作為譯者有過許多筆名,在他二十歲到六十歲的時代,他為中國貢獻了大量優秀的詩歌翻譯。至今荷爾德林的詩歌這一塊,他以“林白槐”這個筆名所著的研究專著,是迄今翻譯界與學術界都無法超越的巔峰。
北海家並不會因他的能力無法用於暴力而鄙視他。因為北海家本身就是在曆史之中,飽嘗了鄙夷與屈辱的家族。這樣就很好,這是一個偉大的天賦。北海家那時的家長們這麼讚歎著。
北海望收到的鄙視,主要來自墟城。畢竟他又是北海的血脈,又沒有為暴力機器效力的能力。
說鄙視或許也不對,因為墟城的態度其實是徹頭徹尾的無視。
北海望不在乎這些。
他記得年輕時,曾經在圖賓根旅居。他獨自在春末夏初的清晨啟程,前往山區郊遊的時光。陽光灑落林間,他輕輕撫摸白樺的樹皮與掉在地上的舊枝。
這是不知道一百多少年以前,自己曾經青春開始時候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