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司,離上班時間還早,公司裏十分安靜,他正準備推門進去,突然發現技術部有一個人影。他有些好奇,平常很少有人到得這麼早,今天是誰比他還早來到公司?
他推門進去,看見高令崗正好在關閉電腦,高令崗猛一抬頭看到耿至行,顯得有些慌亂,連忙打招呼說:“耿總早。”又趕忙解釋道:“我這邊生產上有點問題,需要核實個數據,技術部的人都還沒到,我打電話給他們了,他們讓我在電腦裏查一下先。”
“噢,好的。那都核對好了吧?”
“核對好了,沒問題了。那我先去車間了。”
“好的。”耿至行看著高令崗離開的背影,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耿至行拿出筆記本,開始整理今天要做的工作。
一到上班時間,他馬上去找采購、業務的相關人員,了解材料和配件的情況。
“這個材料型號和規格都太特殊了,供應方沒有任何庫存,訂過同類材料的廠家,今年總共也隻有五家,其中有兩家的材料尺寸浪費一些,可以修改來使用。我們委托材料方和他們聯係了,他們采購量很小,都沒有存貨了。”
技術部門也做了通報:“零配件平台基本上都查詢了,沒有可供替代的配件,我們這個規格特殊,需要的話也隻能定製。定製周期比我們自己做還要久。”
業務部門就更加直接了:“國內做相似產品的同行本身很少,大家對配件規格型號大多自我保密。另外,同行競爭,也不願意幫忙,基本都是一口回絕。”
接連幾天,各部門對材料和配件的尋找做出了不少努力,打了無數電話,也上門拜訪過幾家公司,但最後所有出現過的可能,都被一一否定。就像沙漠中尋找水源,一次次尋找,得到的是一次次的幹涸。
盡管心裏有所準備,但當所有的消息都彙攏時,還是讓人氣餒。
從技術的角度來思考,耿至行知道這個才是正常的結果,但內心畢竟還殘留著一絲希望,最終還是像風中的蠟燭,在一天天的消逝中,慢慢油盡燈枯,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終於被徹底澆滅了。
無望的人明知是無望的,總是忍不住給自己一星一點的希望。奇跡之所謂奇跡就是近乎不可能發生,然而每個人臨到自己又都期望奇跡發生。
“大家再努力一下,再繼續搜索下信息,擴大點範圍,爭取爭取。”耿至行給大家交代了一下,在場的人口上都答應了,但也看得出來,每個人的眼光中都不會為下一步的繼續抱有期望。
原計劃下午五點左右安裝完成的第一台設備,由於一個配件需要修整,又延遲到了晚上十點左右。耿至行一邊檢查程序,一邊吃著泡麵,等安裝師傅完成後通電測試。
晚上十點,設備安裝完成,安全檢查後開始通電。耿至行、高令崗和一個機械工作師一起開始測試。
他想盡早看到測試結果,然後嘗試通過其他環節的調校,把最後動作控製在精度範圍內。他內心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通電,檢查電器件是否正常,對電器件單獨點動測試,程序分段運行,最後對程序整體運行。因為有之前樣機的基礎,工作還算順利。動作正常後,他們先進行校驗測試,在工作平台上放了一塊橡皮,在橡皮上放了一張白紙,在機械臂上裝上了一個五毫米見方的方塊,把方塊在一個指定的位置塗上色粉後,再到白紙上壓印,並一直重複這個動作。
“先低速開機。”
機械臂開始連續動作,從一個固定的位置沾上色粉,然後不斷地蓋在白紙上。
運行了二十分鐘後,動作一直保持正常。他們把白紙取下,放在顯微鏡下讀取色粉的範圍。
“好像還可以,”高令崗說,“差不多在允許誤差的範圍之內。”
耿至行盯著顯示屏幕,用鼠標一次次地測量色粉範圍,他神色逐漸凝重:“這已經是達到允差的最大值了,而且是在低速狀態下。”
“開始精準測試吧。”他們裝上了一個專用的測試頭,同時做了一個隨機抓取的裝置,來模擬傳送帶上的芯片在有位置誤差的情況下,抓取與放置的精度,並安裝了檢測儀器進行記錄。
“低速運行,連續開機兩個小時,”他看了看手機,“已經兩點鐘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我留在這兒繼續觀測。”
“要不我也在這裏吧。”高令崗說道。
“不用了,反正沒有其他事情,我也隻是盯一下。”
其他人都走了,除了測試設備這一個區域亮著燈,其餘地方已經暗黑一片。耿至行一個人坐在重複動作的機械臂前,盯著儀器上顯示的位置參數。夜半時刻,機械臂發出輕微的聲音,整個車間特別安靜。
顯示器中的數據一直在波動,耿至行揪著心盯著,盡管一直在誤差邊緣徘徊,但始終沒有超過。過了兩個小時,耿至行修改了速度參數,提高到中低速運行。
機械臂的速度明顯比之前快了一些,他繼續盯著屏幕。
誤差曲線上上下下地波動著,看上去很多次已經貼到最大允差值上下兩條綠色的直線了。過了三十分鐘,儀器響了“嘀”的一聲,一個波形超過了綠色的直線。
耿至行皺緊了眉頭。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終究還是出現在了麵前。
連續運行了兩個小時,報出來的超過誤差的點數已經達到四個,他再一次提高了運行速度,把速度提到了中速。
這次僅僅過了十分鐘,第一個“嘀”聲就響起來了。耿至行繼續盯著屏幕,那一條曲線猶如波濤翻滾,一次次衝擊著他的防線。
天已經亮了。
耿至行的心情,卻越來越灰暗了。
誤差值偏大,他知道問題的嚴峻性。抓取芯片時,如果定位不準,可能會擠壓芯片,使芯片細微損傷。而這種損傷,並不能被輕易檢測出來,那就有可能流入下遊客戶手中。
“必須給客戶做一個溝通了,再拖下去,可能給客戶帶來更大的麻煩。”耿至行想。
當前唯一可能的方案,是客戶降低速度生產,但這樣會極大地影響效率。客戶能夠接受這樣的退讓嗎?
打通電話,耿至行給對方技術副總介紹了一下相關情況,如果速度降低到原來計劃速度的一半左右,設備的運行基本可以保持正常。
對方長時間地沉默著。
“韓總?”耿至行以為電話斷線了,問了一句。
“我在的!”對方的語氣冷淡中帶著慍怒。
“第一,如果降速一半運行,我們的生產計劃就完全打亂了。第二,即便是降速一半,你能確保沒有問題嗎?”
耿至行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的確,即便低速運行,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不出問題。畢竟現在的測試已經貼近最大誤差了,而測試僅僅做了幾個小時。
“那我們再繼續測試一下,確認一下低速狀態下的運行穩定性。有什麼情況及時向您彙報。”
“好吧,這個問題比較嚴重,我要馬上向總經理彙報一下。”
掛了電話,耿至行把高令崗叫了過來。
“連續低速測試 24 小時,看看結果。”
高令崗答應了一聲,低下頭匆匆地出去了。雖然昨晚 2 點多才下班,但今天一早 8 點,高令崗便來到了公司,可見他也沒休息多少時間。耿至行一夜沒睡,但在強大的壓力下,憔悴的他卻一絲睡意也沒有。
高令崗中等身材,黝黑臉龐,長著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他是公司早期的員工,進公司麵試時,耿至行就對他印象深刻。因為當問到家庭情況時,高令崗麵露難色。然後說到高三時,母親因病過世,家中經濟困難,他就放棄了高考,高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一邊說著,一邊眼睛就紅了。
耿至行起了惻隱之心,從崗位要求來說,高令崗的學曆和工作經曆都不太符合,但窮人的孩子往往更加努力,因此就破例招了他進來。
剛進公司,高令崗在車間裏學習裝配技術。他勤奮好學,工作努力,碰到困難從不推脫。加上經常看書學習專業技能,對生產的理解便比其他員工更深入一些。隻是平常沉默寡言,看上去性情古怪。耿至行知道家境貧寒的小孩容易內心封閉,所以並不介意。隨著生產規模的擴大,高令崗從一個一線員工,做到班組長,再升任為生產主管。
第二天,高令崗拿著厚厚的一摞紙找到耿至行。耿至行看了一眼最後一頁的整體報告,一頁一頁地翻著前麵的波形記錄。
結果並不樂觀,在低速的情況下,24 小時裏麵,出現了十多次超誤差動作。
他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他不知道怎麼來麵對客戶。即便是最後一種折中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那一摞報告在手中輕微地顫動著。
周一上午,公司主要的人員都彙聚在一起,大家再次通報外部尋找材料及配件的情況。
沒有奇跡發生,最後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否定的。
機器最後的控製精度,顯然也沒有達到產品的要求。
“那麼,如果嚴格按合同辦的話,我們要退還預付款兩百萬,另外還要賠償違約金兩百萬,對吧?”肖啟銘陰沉著臉。
“是的。”施含薇回答。
“做這個配件的外協廠家,我們跟他們簽訂的賠償責任是怎麼樣的?”肖啟銘盯著高令崗。
“這個供方是我們多年合作的,再說配件用量不大,每個機器總共不過四個,總金額不高,而且都是老朋友了,所以就沒有單獨訂立違約責任。之前有過一兩次質量問題,都是馬上重做解決了,沒出過大的問題。”
“生產過程中我們不是一直有質量跟蹤嗎?當時跟蹤情況怎麼樣?”
“中間我去過兩次,也做了現場檢測,沒有發現問題。之前兩台樣機的配件也是他們家做的,所以也沒想到會發生這個狀況。據廠家反饋,生產當時都檢查過的,也沒有發現問題。現在不能確認到底是材料本身造成的,還是熱處理淬火的時候造成的,或者是熱處理後的放置時效不夠,應力釋放形變造成的。”高令崗回答著,說話聲音顯得有些氣短。
“誰的問題也不知道,誰的責任也沒個說法,但是幾百萬的損失看來是真真實實的,跑不掉的,大家看怎麼辦吧。”肖啟銘嚴厲地說。
“要不我和肖總再商量一下,大家先忙其他工作去吧。”耿至行眼看也討論不出什麼結果了,先行解散了會議。
“實在不行,就裝配完了先發吧。”肖啟銘拿著檢測報告。
“可是報告一過去,顯然通不過啊。”
肖啟銘臉色陰沉:“我們之前做過的幾台,檢驗是合格的,對吧?”
“是的。”
“那個檢驗報告還在嗎?”
“應該都有留存的。電子版都有存儲。”
“讓他們打兩份出來看看。”
報告馬上送了過來,肖啟銘盯著幾份報告,沉默著。
“不行就拿這幾個電子版的,把日期數據改一改,作為這批產品的檢測報告,發貨吧。先送過去再說,一天出幾個廢品,問題也不見得多大。”
“但是流轉到下遊用戶,甚至到了終端用戶那裏出現問題,可能損失會逐級放大,下遊客戶同樣會因為質量問題追訴我們客戶的。如果客戶公司被追究責任,我們也脫不了幹係。”
“顧不了這麼多了,先按時交付,拖過這陣子再說。如果確實後續發現問題,問題也可能會出現在他們的工藝環節、生產環境、運輸環節。到時候互相扯皮,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扯得清楚。如果我們現在不交貨,那馬上就要麵臨退款賠款了。”
“可是我已經和客戶溝通過這個問題了,因為當時考慮降低速度也許能滿足質量要求,可以暫時通過降低產能來先頂著使用,所以就直接和客戶溝通了一下。”
“你……不是說好先不講的嗎!”肖啟銘十分惱怒。
“我也是為了盡量把事情解決得好一點,畢竟客戶入廠檢驗、實際生產中,始終還是會發現問題啊。”耿至行話語間也頗有些氣餒。他看了一眼肖啟銘,不自覺又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的報告。
“客戶的檢驗設施,並不像我們這麼精確,使用過程出現的或暴露出的問題,也不是肉眼可見的那麼直觀,根本不可能這麼快發現問題。真的發現問題,已經是兩三個月之後了,到時候實在不行也就是給下遊終端客戶換個芯片,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肖啟銘說。
“再說,產品就沒有百分百的合格率,有一兩個缺陷產品流向市場,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哪個產品還能保證百分之百合格了?”肖啟銘又補充了一句。
“可是,標準畢竟是雙方都簽訂合同的,超標是肯定的了。再說到終端客戶那裏再發現問題,損失的大小就變得極不可控。造成的損失也許很小,也許會很大。”耿至行說道。
“那現在怎麼辦?退款賠款,總共四百萬,我們這麼小的公司,承受得起嗎?公司還要生存嗎?”肖啟銘咄咄逼人地發問。
耿至行心裏很糾結,肖啟銘說的不無道理。任何產品的生產,確實都會有一定的缺陷率,隻是比例的區別。控製的嚴苛程度,本質是一個成本問題。越嚴格,成本越高。當前棘手的是,他們這個設備在客戶端本身承擔著檢驗功能,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造成次品,客戶是難以發現的,次品將直接流轉到下遊終端用戶手裏。
他久久下不了決心,把最終的檢測結果告訴客戶。
下午三點,耿至行的電話響了。他連忙按下了接聽鍵。
“耿總,現在情況怎麼樣?有沒有解決好問題?可以按期正常交付嗎?”
“韓總,現在問題還是存在。低速運行狀態上,偶爾還是會有超過誤差範圍的情況出現。”
“那怎麼辦?我們這邊的產品合同都已經簽訂了,你這樣要害了我們的!”
“實在對不起,韓總,有沒有可能先把設備開起來,通過其他途徑進行檢驗,先交付生產?”
“不行的,當時你信誓旦旦地保證會做好質量和交期的把控,而且前麵樣機也沒有問題,我才把這個單子發給你,你讓我怎麼向老板交代!”
“而且出了問題,是什麼樣的責任,你應該很清楚!”韓總補充道。
對方掛了電話,耿至行感覺走到了懸崖邊緣。前麵是萬丈深淵,而他並無退路。
客戶的預付款及公司賬上原有的資金都已經變成了材料、配件和半成品,還拖欠著部分應付貨款。產品不能如期交付,退款、賠付加上應付款,對於初創不久的公司來說,無疑是三座無法承受的大山,意味著隻能破產了。
更讓他痛苦的是,他的信用也一起破產了。
抬頭望去,樓下車間裏,安裝工作依然在緊張地進行著,他拿起電話想通知停止生產,但話到嘴邊又放下了。
他知道通知一出,全公司的人會馬上明白當前的處境。人心浮動,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麵對。
原本他還期望與肖啟銘共渡難關,但棘手的是,肖啟銘始終反對他提前和客戶溝通質量問題,而他擅作主張,直接把事情推到了毫無回旋餘地的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