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一刻。雨水暫歇。永興坊。魏府。
庭院裏,碧竹垂落綠枝條,影子如水中藻荇,青磚上略有積水,映照琉璃燈籠盞如汁水散溢的橙。微風拂過,魏徹負手而立,心中往事如雲海翻湧,一時感慨千萬。
那頭,蕭如海一人抄了小路由遠及近,細心瞧了左右,未見尾巴,才叩響魏府後門。閃身進門後,隨即跟著小廝穿廊過庭,魏徹一見到蕭如海,立即請進廳中,奉為上座。
幾位婢女如魚貫出,奉上煮好的茶和拿手小菜。蕭如海立即明了,怕是魏徹亦心中有事,今晚和窗而坐,促膝長談,一時半會,散不了了。
待廳中隻餘他們二人,魏徹作揖說道:“辛苦蕭長官親自登門,倒免了老夫跑一趟。”
見魏徹如此低姿態,蕭如海驚慌回禮道:“魏公何出此言,魏公幾番為金吾衛據理力爭,蕭某本該登門拜謝。”
一盞茶晾在手邊,蕭如海隻用手指細細覆著盞沿來回撫摸,卻並不飲,半晌,才開口道:“蕭某今夜前來,尚有一事相求。”蕭如海頓了頓,察言觀色,見魏徹神色如常,才繼續說道,“魏公心懷溝壑,腹藏韜略,不知是否有計,能救出屬下沈勝衣。”
“無計可施。”魏徹搖搖頭,吹了吹茶水,飲了一口,“聖人要個結果給民眾交代,王亭隻是呈上一個結果。”
蕭如海來時路上,便已想到如此結局,倒是不意外,隻是一時鬱結,擔憂沈勝衣處境,更是危在旦夕。
蕭如海一時無言,魏徹卻忽然道:“今夜,老夫也有一事想求。”
蕭如海連忙說道:“魏公有何吩咐,但說無妨,蕭某但凡能辦到,一定照辦。”
魏徹便直說了:“我想見見嶺之兄。”
聞言,蕭如海想亦不想,斂眉拒絕:“我與金吾衛雖感懷魏公出手援助,但金吾衛雖一向直達天聽,唯聖人是從,兵部、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亦無權過問,但眼下金吾衛深陷泥濘,自身難保,於公於私,蕭某都無法辦到。”
蕭如海說得冠冕堂皇,有理有據,但魏徹心中了然,蕭如海是不願拉著整個金吾衛,為他涉這個險。更何況,他之前一直有康王庇護,明裏暗裏仕途順遂,多少人都要給這個親王照麵,康王身為王太妃黨,自然,也把他劃為同黨,而金吾衛,正如蕭如海所言,乃唯聖人是從,不同派不同係,人心叵測,真假難辨,貿然犯險,但凡有點腦子,也不會承應。
魏徹思忖至此,隻好交底:“眼下,前朝涇渭分明,蕭如海,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老夫我是涇渭的哪一派?”
聞言,蕭如海果然眼睛一亮,放下茶盞:“蕭某洗耳恭聽。”
“老夫與你同派,又不同派。”魏徹娓娓道來,蕭如海思忖其中,又聽魏徹繼續言道:“我與康王不同派,又同派。”
“魏公,此話,怎講。”蕭如海徹底懵了,隻好問道。
“你可知,嶺之兄,是怎樣的人。”魏徹目光放遠,思緒漸空,想起紛紛舊事……
他記得那年春闈,他和嶺之兄同年恩科,他文章寫得好,聖人覽閱後,親自在卷首寫下“第一甲第一名”六個大字。
蟾宮折桂,他成了登科狀元,又被聖人親賜了宮花,紅槿花置於帽上,而花不墜。帽插宮花,又身著紅袍,縱馬禦道,巡街而過,一時,光風霽月。
饒是如此,可他心裏卻由衷讚服嶺之兄,他雖文章平平,但那篇策論卻有石破天驚之力,嶺之兄以筆為刃,直抒胸臆,深中肯綮,雖為榜眼,但百年無人望其項背,實為博雅高才。
那年陽春三月,杏花滿懷,芙蓉滿麵,曲江宴上,聖人雖未親臨,但王侯公卿、文武百官濟濟一堂,一時,流水曲觴,觥籌交錯,人人神采奕奕,風流盡興。
他亦不能免俗,舉杯滿場寒暄邀飲。
待喝得滿肚黃湯,四下環顧,卻見嶺之兄正冷言厲色,打發一位昔日同窗。那人雖得了進士,但尤為不滿,滿場呼朋結黨,邀人同飲,又來拉攏嶺之兄,攀附一番道:“他日顯貴,薛兄倒是要記得昔日同窗情誼,拉上小弟一把,好共乘那青雲梯。”
當時,嶺之兄沒有舉杯,淡淡說道:“我與你不過同窗半載,何來情誼,若非要說有,也是薄如冷酒,不飲也罷。”那人惱羞成怒,罵道:“好個薛嶺之,不過一朝得誌,便盈滿自負,油鹽不進,瞧你沽名釣譽,又能幾朝,”說罷,便拂袖而去。
嶺之兄身為榜眼,殿前三甲,本該炙手可熱,宴上紅人,而他不僅一口謝絕鴻臚寺卿攛掇他們與薛國公、司徒流雲等高官同飲,還撩袍而坐,獨落一隅,雖左右手皆無人,他倒是氣定神閑,自斟自飲,其間挾菜而食,吃那朱櫻碧筍鱸魚白,亦是怡然自得,偶爾抬眼,閑閑斜覷那頭恭維之人,瞧得那些曲意逢迎,人心鬼魅,神色猶然藐之。天子親賜恩榮宴,卻行了結黨攀附之便,成了黨錮爭伐之地。
直至收了他的目光,嶺之兄才將所有化成杯中酒,仰頭一飲而盡,再斟上一杯,依舊端得雅正芳潔。
見被發現,他幹脆繞過一眾人等,直直向嶺之兄而去,鄰座而落,舉杯笑道:“嶺之兄,今日賀事,無論如何,你我都要喝上一杯,聊表興意。”
令他意外,嶺之兄倒也沒拒絕,痛快舉杯,與他示意,仰頭飲盡。
“不日便要入朝為官,為何嶺之兄不先去結識結識。”他好言提醒,嶺之兄卻付之一笑,說道:“人各有誌,直步青雲,高朋貴友,珠服玉饌,千戶封侯,於我如浮雲,我又為何要去與那些人沆瀣。”
三尺微命,十年苦讀,才求得一朝如鯉躍龍門,多少人是妄功名不朽,富貴綿延。而那日,袖中攜滿山間明日與江上清風,嶺之兄疏朗說道:“令之入朝拜官,不求且富且貴,垂名萬世,但求以綿軟之身,博濟天下,絕其苦憂。”
那一瞬,他手握杯盞,心中久久震動,心中慚愧,無法比擬。
席間,司徒流雲為表與今科天子門生同喜,前來舉杯邀飲,嶺之兄停箸不食,雖起身相迎,但不躬逢盛恩,推脫不善酒飲,寥寥敷衍應付,司徒流雲很是不滿,背著他向鴻臚寺卿問了姓名,又說道:“如此一竅不通,倒是要吃上些虧,搓其銳氣,方才懂得為官道理。”
其餘人紛紛點頭,應和聲起,聽得一旁的他心生冷寒。
被他人記恨,嶺之兄仍渾然不察,注定仕途顛沛曲折。禦史中丞雖品秩低下,卻有摧铩之力,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差役科賦,皆得直諫。嶺之兄雖進了禦史台,手持犀管口誅筆伐,卻反被構陷告發,雖屢屢自證清白,聖人亦一路貶,一路罰,但他尤冥頑不固,年底時,又捉了王太妃奢華之過,當朝風聞糾劾。
朝堂之上,嶺之兄與聖人互不遑論,聖人氣得起身,在禦前來回踱步,指著嶺之兄斥責道:“好個薛嶺之,本是年關將近,太妃無心之過,你卻如此風聞言事,危言高論,即日起,薛嶺之,革職查辦,此事,不必再議。”
朝堂風雲,須臾即變,一腳行差踏錯,便是滿盤皆輸,還要叩謝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親耳聽得聖人口出此言,他一麵當場心寒,一麵為嶺之兄歎息扼腕,恨自己無法上前,為好友據理力爭。
三日後,已是臘月除夕,那日,他正著手家宴,薛嶺之突然派人來,行色匆匆,說要與他見上一麵。
那日,濃雪天,稍冷,雪落無聲,白茫茫一片,他便冒雪披蓑趕去。
冬日曲江池,早沒了春日明媚,隻有蕭柳殘荷和一葉小船。
他上了小船,脫了蓑和氅,和嶺之兄圍爐對坐,他們一人撥弄柴火,一人倒上溫酒,任船兒隨著風雪漂流。
待飲酒至酣,嶺之兄繼續為他斟酒,才痛快道來:“今日,聖人密召過我,他要我出京。”
他油然記得,他當時手一抖,酒灑了滿袍,他按下心頭苦楚,憤而問道:“為何?革職查辦,為何要趕你出京?”
嶺之兄臉上無痛苦哀傷,反而意氣風發,他撩起船簾,船裏被風一掃,碎雪落得滿地皆是,嶺之兄站在船頭,望著外麵一片素白,卻是問他:“魏兄,以為眼前如何。”
他亦起身,與他並肩站立船頭,回道:“人間清白。”
“可你我也知,雪下並不清白。”嶺之兄繼續說道:“朝堂亦是如此,看似太平明清,但司徒流雲自矜功伐,專恣橫暴,所為多不法,聖人多年如芒在背,容了許多,必不能再忍,聖人想先發製人,暗中尋得證據,厘清派係黨羽,清肅內患。此事,需滴水不漏,暗中行徑,若被司徒流雲察覺,朝中上下勾連,隻怕會陷聖人反被掣肘,而我公正不阿,剛直有斷,無群不黨,無妻無子,無牽無掛,監察禦史,自是首選。”
那時,他才知曉聖人竟圖謀深遠,可他心中隻有他關切的嶺之兄,如此曲折艱險,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於是問道:“此事還有無轉圜之地?”
“為何要轉圜?”嶺之兄終於轉過臉,問向他。
“你可知,他是把你當成棄子。經手此事,隻怕你,”他心中痛苦,竭力壓抑,終是說出了“難得善終”四個字,又苦口相勸:“你何故至此。”
“文臣武將,前朝後堂,皆應是聖人深謀遠慮的一部分,棋子也好,棄子也罷,有何區別。君王,是天下人的君王,隻需仁心於萬民,為天下人負責,不必為我。”
簌簌風聲中,池邊柳樹被吹得左斜右晃,而嶺之兄雖背脊清臒,卻身如執炬迎風,立在天地間,寂寥孤絕道:“我雖不才,然,我心匪然,甘願為天下竭盡膽慮,還朝堂明清,大唐安順,雖攻玉於石,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嶺之兄啊嶺之兄,你,你讓我如何說你是好!”魏徹苦口婆心,字自肺腑,終了,一甩袖袍,竟是哽咽,“罷了,罷了……”
爐中,柴已燃盡。
爆竹聲聲中,是除夕夜了,兩人望向寂緲天際,良久,嶺之兄才又說道,“魏兄,明日初一,我便要赴任了,長亭那杯餞行酒,你是喝,不喝……”
“今日一別,你我就如這葉扁舟,各自東西流罷。”待他上了岸,潦草作揖道,“恕我明日不能遠送,”轉身便拂然而去。
第二日,他果然沒去送別,隻是派了一小廝去打探,後來,小廝回稟,說嶺之兄在灞橋的十裏長亭等了一炷香,又等了一炷香,見始終沒有等來他,終是在夕陽下,騎了馬,起了程。
柳色未新,春風不可留,鬥轉星移,待自己看清了聖人的深謀遠慮,成了另一個薛嶺之,昔日此舉,便成了他心中多年憾事。
長路迢迢,萬裏蹀躞,一別經年,企期再遇,終是遙遙無期。
回想及此,魏徹隻能感慨:“聖人計之深,謀之遠,但我們也會陪君左右,分君煩憂,萬死亦不辭。”
蕭如海如此才徹底明晰,金吾衛一向唯聖人是從,不管那龍椅高坐的是明君或是暴君,魏徹與薛嶺之卻是擇明主而仕,他們願披肝瀝膽,效死輸忠,肝膽照冰雪,為聖人計、為朝事計,皆因他們在為天下蒼生計。所以魏徹才會說,他們同派,卻又不同派,哪日玄宗皇帝行事荒唐,禮崩樂壞,天下塗炭生靈,若是久諫無果,他們這些風骨文人,怕是要麼以懷抱玉,以死明誌,要麼與天子相悖,另擇良樹而棲,是忠是奸,百年之後,自有紛說。
多日以來,他雖一直暗中護衛薛嶺之,也知薛嶺之手中必是握有彈劾鐵證,但委實不知是為肅清何人,今夜得以魏徹相告,才知竟是要清算那司徒流雲。今夜,魏徹吐露頗多,一來,確實有事相求,二來,怕也是借此想稍加拉攏,朝堂之上,盤根交錯,如此二位皇帝心腹近臣想與己交好,總比孑然一人為好,隻要玄宗皇帝依舊承聖人道,心懷天下,勤政愛民,他們便可為同一陣營,更何況,金吾衛一向雷霆手段,行事疏狂不羈,不少大臣都曾指摘金吾衛辦事太過專橫,得勢還好,可是又能幾時得勢,聖人一向諱莫如深,聖意難揣,兩年前,一夕之間,金吾衛不就差點覆滅,為官之道,還是先是明哲保身罷。
心中有了主意,蕭如海便如實說道:“我一向有恩必報,魏公恩情,蕭某得還。我可以告訴魏公,薛禦史如今被我安置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請魏公放心,等到合適契機,我定會帶魏公與薛禦史相見。可眼下,薛禦史無法見任何人,也包括我。”
見蕭如海如此誠懇,魏徹聽了薛嶺之現況,稍稍寬心,便不再追究,作揖道:“如此,老夫先行謝過蕭長官。”
與此同時,平康坊,霓裳樓,二樓。
方桌上,包袱層層攤開,露出裏麵之物,乃數百份零碎證據,或絹帛或宣紙或草紙,上麵所寫長則幾百字,短則數字,薛嶺之已費時歸攏整理半夜,還要再花上幾日,編寫成疏,密呈聖人,才能絆倒那司徒流雲。
司徒流雲這隻老狐狸,混跡官場多年,多的是詭辯方式將自己指摘幹淨,若是彈劾他結黨自擁,可稱是官場正常來往,若是彈劾他用度僭越奢靡,不合禮製,聖人亦會睜隻眼閉隻眼,不予追究,若是彈劾他權錢交易,便使豪商為纓冕,可他們上下都做得小心幹淨,司徒流雲亦可撇清幹係。獨獨隻有那揚州糧食貪墨一事,罪行累累,白骨森森,如此驚駭聽聞,其罪當誅,諒他再本事通天,也翻山難越。
揚州因水而建,緣水而生,南擁平原,北攬河網,膏壤沃土,本麥稻禾豐饒,桑麻茶充足,又依托運河之便,每日舳舮相接,衣冠萃集,富甲天下。
當年司徒流雲為揚州都督,下轄管治揚、楚、和等十一州。讓隻狐狸守著累累葡萄架,它豈能不偷吃?
上任第一年,司徒流雲謊稟聖人,稱揚州水麵開闊,雨水充沛,今年大產,國家大本,食足為先,聖人聞之大喜,褒讚於他。第二年,司徒流雲又啟稟聖人,說揚州河流浸惡,日淤月填,若是遇年不雨,則鞠為泥塗,舟楫陸沉,困於牛車。聖人依言撥款,要他疏通河道、開挖溝湖、加固河堤,地高則為溝,下則為堤。
得了朝廷撥款,司徒流雲卻悉數中飽私囊,兩成給了底下官員,河堤隻是寥寥加固,用些柳梢、蘆葦和秸稈填補罷了。
僥幸了一年,兩年,第三年季夏,揚州大水,河水泛濫,先是決堤,後是河道束狹,淤淺嚴重,室宇及稼稼穡數漂損,有田無穀,有家無居,甕乏虀鹽,廚無薪粒,於是糧竭,以壽州死饑尤甚。
那年,壽州餓殍遍野,流屍百裏,荒塚新墳,連綿天際,人煙斷絕,千裏蕭條,百姓長街賣工,自賣為奴,兒女討飯,失身破家,人命草芥,周邊寺廟僧人亦隻能著衣持缽,入城乞食,待木皮草根皆盡,柴火亦被砍斷吞盡,人們紛紛賣妻鬻子。
待事態嚴重,瞞不下去,司徒流雲才匆匆稟了聖人。
聽聞壽州大災,聖人即令司徒流雲為宣撫使,代表朝廷巡撫水損,優恤百姓,按戶計口,開倉賑濟,並詔告所在賑恤,無出今年租賦。而司徒流雲故技重施,先是謊報災民人數,多得百萬餘石賑災糧,並與壽州官員沆瀣一氣,欺上瞞下,一番運作,摻了半數石子和發黴陳米,才放與災民。災民餓得皮包骨,身板軟,聽聞朝廷運來災糧,喜極而泣,奔走相告,以為得生,然,非但吃不飽,且因囫圇狼吞,石子下肚,不消數日,便死於腹痛腹脹。而那批騰挪的災糧,卻盡數運進他家七十八間米鋪,稻米流脂私倉實,鬥米哄抬至千錢,司徒流雲賺得腦滿腸肥,無人敢於置喙。可他還瞞下詔令,加重苛捐賦稅,民生怨道,商賈歎氣,而他將俸祿拿出散錢施粥,略施湯湯水水,便博得美名。
大水過後,往往是大旱,七月流火天,壽州悶熱如爐,災民饔飧不繼,饑渴難耐,便去往密林深處尋水覓果,寧願誤食毒花毒果而死,亦不願餓死。結果密林花果稀少,水源枯竭,黑白蚊蟻倒是全身帶毒,朝人一口下去,不消半夜,此人就會發熱頭痛,腹瀉流膿。
壽州瘟疫頻發,人們起了泡,奇癢無比,抓破道道血痕,便化成血膿,不消三天,身上多處已是爛肉,還未碰到,便會自行脫落。
期間,前後有數名遊醫路過壽州,皆向他獻出治疫藥方,堅持兩月,便可控製瘟疫,司徒流雲嫌事繁效微,向聖人提出“壽州大饑,草木無遺,饑餒相仍,宜許遭水處移其民於諸州逐食。”然,絕口不提瘟疫之事。聖人批允,司徒流雲假意遷徙災民,實則將染疫的聚落於一個空村,企圖一把火燒之,以絕疫源。
如此一來,便能將他都督之失,燒得幹幹淨淨。
夜晚裏,災民見村裏火把照耀,亮如白晝,數百名官兵全副武裝,弓上弦,刀出鞘,齊齊對準他們身軀,逐漸回味,群情洶湧,奮起反抗,與之相搏。司徒流雲站在高處,俯睨百姓如螻蟻,下令道:“殺無赦。”士兵亂殺亂砍,刀口殺得卷刃,血染透了官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仍無休止。
待燒盡所有,司徒流雲上疏稟報,災民官道搶糧,勸說無果,隻得含淚派兵鎮壓。
幸而在大火前,有十餘名災民警覺有恙,便提了一口氣翻出高牆,棲息於對麵山上,半夜裏,見火光衝天,親眼目睹,往日親友鄰居,悉數葬身火海。這十餘人決心上長安告禦狀,揭發司徒流雲無良行徑,一路結伴流離至長安城十裏郊外,司徒流雲一麵派人追殺,一麵走官道八百裏加急,送信至長安通報,待這十餘人來到長安,卻隻見到城門緊閉,不得其入。而他派來追殺的人,便趁夜黑風高,災民睡熟,手起刀落,血濺當場,隨後,便將屍身隨意丟沒在比人更高的、隨風瘋長的草甸裏……
司徒流雲以為盡數殺完便能緘默其口,然,官兵中還有良知,有正義,待他到了揚州,一一供出司徒流雲當年行徑,亦有遊醫從屍堆裏救活三五個災民,幾人在揚州重新安家,拜遊醫為大哥,互相稱兄道弟,他們人人皆可告發司徒流雲,待再覓得那十餘人埋骨處,便是人證鐵證俱在齊。
司徒流雲對上猾吏能欺,一言涉虛妄,對下剝民身上帛,奪民口中粒,虐人害物,敲剝骨髓,視為當然,他不吃人,然,比吃人更駭人。如此樁樁件件,罄竹難書。
薛嶺之好似滾油煎、烈火烹,清淚漣漣,他素來提筆蘸墨文章揮筆而就,唯獨這封密疏難以寫就,他隻覺下筆重千金,一晚寫寫停停,仍難以描述當年慘狀之萬一,仿若那聲聲悲泣和痛斥,全在耳邊遊蕩,婢女顏回端來的吃食,仍擺在那裏,他心中淒然似斷腸,實在難以下咽。
夜深了,燈芯燒得太久,輕輕炸開一聲,薛嶺之攏了攏披肩的衣衫,繼續寫寫停停,窗外青竹消瘦,隨風搖曳,一聲怪異貓叫,驚得他渾身一凜,手上便失了輕重,墨團一暈而開,又隻得重寫。
夜,越發地深了。
翌日辰時一刻,平康坊,霓裳樓。
婢女顏回從樓主白之紹手中拿了鑰匙,給薛嶺之端來朝食。
顏回開了門,隻見薛嶺之伏倒在方桌之上,手仍保持握筆姿勢。顏回隻當是太過疲倦,睡得稍沉,便走過去喚醒,喚了幾聲,亦不見薛嶺之應聲,顏回便放下乘盤,正當伸手去推之際,才驚覺薛嶺之黑袍已被血跡染浸,血液順著背部傷口而下,在腳下形成一小片幹涸的黑痕,薛嶺之他,早已沒了氣息。
隔了須臾,顏回才回過神,驚恐接連退後幾步,隨即慘叫著跑了出去。
聽聞慘叫,霓裳樓眾人隨即趕來,此時,走道已圍了些花娘和胭脂客,他們皆是歇息在主樓二樓客房,循聲而出,但因霓裳樓規矩眾多,花娘各個訓練有素,一時之間,他們並未靠前,隻敢站在飛橋上遙遙地瞧個究竟。
白之紹聽聞顏回回稟,立即變了臉色,先是暗中吩咐一名遊俠,速去告之蕭、崔二人,一路三步並兩步急急趕到,卻又換作風流瀟灑姿態,輕搖折扇,輕描淡寫笑道:“不過是牆角有鼠,你便如此懼怕,驚了恩客,如何是好?”旋即抱拳示意眾人:“各位,這小樓年久失修,平日忘了修繕管理,倒有了不速之客,各位快回,莫臟了眼睛,掃了雅興,待結賬時,給各位打個折,聊表今日歉意。”
幻紗、伊真、璃香亦站成一排,擋住眾人視線,幻紗冷冷逐客:“各位請回。”
這些胭脂客多數還未起床,本就惺忪,聽聞是鼠,本就不願眷戀,白之紹又眼風一凜,各位花娘立即心領神會,紛紛拉著自家恩客說話。
天氣漸漸暑熱,多數花娘穿的本就薄如蟬翼,輕若雲霧,有的故意拉下,露出香肩玉肌,有的用披帛繞了恩客脖頸一圈,將他拉回視線,眼中隻瞧得見自己,有的媚眼如絲,掩了嘴附在恩客耳旁說了什麼,恩客便滿麵春紅,連連點頭,迫不及待與之回房,再共赴巫山。
不消片刻,便隻餘下白之紹與幻紗等人。白之紹隨即踏進房間,風流倜儻蕩然無存,冷聲令道:“關門。”
幻紗立即從裏反鎖此門。
白之紹眼角一掃,旋即發現屋裏有東西不翼而飛:“少了東西。”
璃香不懂便問:“是什麼。”
幻紗答:“薛嶺之從不離手的包袱。”
“那裏麵是什麼,如此重要?害他被殺人滅口?”
“鐵證。”白之紹吐露兩個字,擲地有聲。
蕭如海雖從未透露,薛嶺之此番回長安目的為何,亦從未透露,薛嶺之隨身之物是什麼,但白之紹早已看透。如今,薛嶺之死在霓裳樓,怕是高坐龍椅的那位怪罪下來,金吾衛倒戈相向,將罪責推到霓裳樓身上。他雖不怕事,但是委實怕麻煩和栽贓。
“樓主。”幻紗突然疾呼,打斷白之紹思路,眉頭緊皺,指道,“你看。”
白之紹走過去,隨著幻紗扒開的衣衫裂口一看,才發現薛嶺之的傷口,旋即明白:“那個道士?”
“是的,和那日道士上的傷口如出一轍,應是同把凶器所為。難道真是司徒流雲畏懼薛嶺之,派人來暗殺?”
“可是道士與那張司徒流雲,與薛嶺之之間,又有何關聯……”饒是足智多謀如白之紹,也一時揣測不出,便將折扇擊中掌心,來回踱步,正在冥思,璃香又喊道:“樓主,你不覺得這個門很奇怪嗎?”
璃香好容易獨自發現一處詭異,為求表現,插嘴說道:“這門完好無損,霓裳樓雖歌舞不休,絲竹不絕,但我們武功皆不俗,亦無一人聽見任何破門聲,眼下,便隻餘下一種可能……”
“這門是薛嶺之他自己開的。”白之紹不是沒有發現,而是待顏回稟報之時,他便猜到這種可能,他重新打開折扇,說道:“看來事到如今,關鍵是搞清他是給誰開了門。”
“給誰?霓裳樓裏還能有誰?”伊真打了個哈欠,為美夢破碎而皺眉,說道,“或許薛嶺之雖為官剛正不阿,但也好美色,昨夜裏,便給某位花娘開了鎖,引進門。”
“不,”白之紹旋即否道,“他不會。霓裳樓已在平康坊數年,我攏共隻見過他兩次,但見他滴酒不沾,紅顏不近身,全身僵直,擺明抗拒,隻是為了某些緣由,無法推脫罷了。”
說罷,外麵響起行走間冷甲碰撞之聲,白之紹旋即吩咐幻紗:“開門。”
幻紗剛一開門,崔慕白便不客氣地闖了進來。
聽聞薛禦史出了事,崔慕白驚出一身汗,來不及等到蕭長官,便先火急火燎趕來。
白之紹先告知一番發現,崔慕白正擰眉傾聽,卻見璃香滿場踱步,到處勘察,他本就心煩意亂,又見璃香如青蠅般,揮之不去,瞧她故作深沉,一副斷案如神的聰明樣。
崔慕白見璃香挪步至茶床旁,跪坐下去,盯著東西發呆,他的目光順著跟過去,隻見茶床上放著茶爐、茶合、茶碾……和兩個茶盞。
兩個……崔慕白雙眼驟然放亮,顯然,薛嶺之不僅認識此人,還曾烹茶邀請此人同飲。
正當他如是想著,卻見璃香忽然出手,端起客座的那一杯,崔慕白還來不及攔下,璃香已大咧咧地一飲而盡,並認真評價道:“還是熱的。”
崔慕白跨步上前,一把捉住璃香手腕,搶過茶盞,橫眉冷對道:“霓裳樓為何有你這般人?心思粗糙,不堪入目。”
“我隻是想確認溫度,推算兩人見麵時辰。”璃香雖被點醒,知自己犯了大錯,但麵上稍許掛不住,便撅著嘴,與崔慕白爭論。
“確認溫度,摸一摸盞壁亦可知。”崔慕白分明氣不過,便誠然不讓。
“那我眼下就是喝了這茶水,你又能待我如何。”璃香扭過頭,氣鼓鼓拋下這話,便不再看崔慕白。
見兩人又鬥嘴不停,伊真忍不住扶了扶額,白之紹見崔慕白欲張嘴,猜他定是說將璃香帶回金吾衛府衙審問,便截住他的話頭,搖扇打斷道:“欸……崔大人何至怒至此,我倒是覺得璃香說的沒錯,茶水還是熱的,說明那人離開不久,如若你現在去尋,說不定還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白之紹親自陪伴四姝長大,知曉璃香雖是粗枝大葉了些,但生性活潑爛漫,心中亦有大義,學武雖也是為了護他周全,可她始終暢想有一天能行走江湖,鋤強扶弱,留有她女俠大名。所以,方才他故意提到“你”,便是想讓崔慕白將心思轉向尋人,放過璃香。
果然,崔慕白無心再管璃香,立即向白之紹討要今日霓裳樓所有進出人員名單。璃香還稍顯遺憾,未能盡興,硬是把想好的話語給生生憋了回去。
白之紹卻早有準備,讓幻紗將名單遞過去,說道:“你來之前,我已派幻紗去取來昨今兩日,連同霓裳樓兩個後門進出人員,亦在此列。”
崔慕白見白之紹步步先手,反倒生疑,名單到手,卻未看上一眼,而是眯起眼,細細審視起白之紹來。
他與白之紹認識不過半月,不像崔長官、沈大人一般,已與霓裳樓經曆過風雨曲折,交情從前尚淺,眼下疑慮更深,薛嶺之這麼重要的人剛到霓裳樓一晚,偏偏就死了,這個霓裳樓花娘偏偏又破壞了證據,他還沒分析出什麼,這個白樓主早已分析個遍,不僅步步先手,剛剛還故意把話題往這名單上引,他怎知這名單是真是偽,虛虛實實,怎能分辨,白之紹此舉,怎麼看,都更似渾水摸魚。
想及此,崔慕白把名單往懷裏一揣,得了便宜,卻反口說道:“薛禦史莫名慘死,霓裳樓難脫幹係,勞請白樓主與我走一趟,去金吾衛府衙喝杯茶吧。”
雖白之紹早有所料,但他無意起爭端,便婉拒道:“我一貫隻喝得來幻紗泡的茶,旁的,都入不了我的口。金吾衛的茶,我就不喝了。”
崔慕白把手緩緩按在劍柄上,給白之紹最後一次機會:“這麼說,白樓主,是不喝了?”
白之紹見崔慕白恩將仇報,也不再顧及蕭、沈二人,手中扇在空中旋開,畫了個圈,再伸手接住,以扇為器,說道:“不喝。”
語畢,崔慕白便抽劍向白之紹襲來。崔慕白攻勢橫衝直撞,毫無章法,全是亂砍泄恨,白之紹則是招架退避,單手應對,還遊刃有餘,輕靈宛如遊龍。見白之紹如此避讓,崔慕白更加氣惱,砍得不管不顧,一旁桌椅接連被打翻在地,屋內一塌糊塗,璃香大驚失色,高呼道:“現場,保護現場!”白之紹眉目一凜,以扇擋劍,並逼近崔慕白的臉,灼灼反問道:“我難道會未卜先知,提前知曉你們會帶薛嶺之來找我?若金吾衛執意認定我是凶手,你便是我同謀”語罷,便提神聚力,一把將崔慕白推開,崔慕白一下子泄氣,不免原地怔忪,白之紹說的沒錯,帶薛嶺之來霓裳樓,確實是他們臨時起意。
崔慕白訕訕收回手,握劍向白之紹鄭重抱拳,歉意道:“是我思慮不周,望白樓主大量海涵,莫要生罪。”
白之紹亦捏扇回以抱拳:“好說。”
崔慕白收劍回鞘,將名單仔細揣好,無顏繼續逗留,便別了霓裳樓,回了金吾衛府衙。
回到府衙,崔慕白便直奔蕭如海而去,兩人站在無人角落,崔慕白才稟了今日之事。
蕭如海聽得青筋直冒,牙齦漸碎,半晌,才悵然道:“金吾衛,離覆滅不久矣。”
八仙宮滅門一案後,金吾衛內部怨聲載道,甚至有人連夜逃出城,寧願做個通緝逃兵,亦不願束手待斃,收到聖人密詔之時,他們還曾雀躍歡喜,以為能以此拯救金吾衛於萬一,卻沒想,竟是加速了金吾衛覆滅。
聽聞蕭長官言至於此,心中滿腔抱負還未實現,便要灰飛煙滅,崔慕白心下茫然,卻仍不死心,問道:“長官,此事,可有一線轉圜?”
蕭如海搖搖頭,低聲道:“明日,且等明日,待我上報了聖人……你要是,怕了,趁今夜逃出城,還能……”蕭如海此等身份地位,能說出此番話,已是艱難痛心,他說得斷斷續續,明明不日前,他還處罰過危言聳聽的屬下,從前還能義正辭嚴,以為隻要心懷忠誠,尚有轉圜之地,可不過寥寥數日,他已遊說屬下快逃。嗬,造化如此弄人。
“長官,那你呢。”崔慕白聽明白了,他們命懸刀上,隻待明日蕭長官稟了薛禦史慘死一事,聖人怒意滔天,便會裁決他們。長官示意他可以逃命,可他呢。
“我?”蕭如海慘笑道,“那日,就該是我進那大理寺獄去。你還年輕,剛進金吾衛,不值當……”他沉沉拍了拍崔慕白肩膀,鄭重道,“小崔,你我相逢有時,但終須一別,你我,今日,就此,別過了。”說罷,蕭如海狠心轉身離去。他步伐沉痛緩慢,像是片刻之間,蒼老了十歲。
崔慕白憋住眼淚,大喊:“長官……”
蕭如海擺擺手,示意這世上已無蕭長官了,有的,隻是個戴罪之身的罪臣蕭如海。
崔慕白見蕭如海讓他逃命,他卻是不肯,身為金吾衛,若是要死,也要站著死,蕭如海已認命,他卻不肯認。
崔慕白拿出懷裏方才還未來得及上交的名單,心裏有了主意。
他換了常服,便走出府衙,開始按名單排查可疑人員,雖不見得立即有成效,但總歸不是坐以待斃,何況,隻要尚有一絲可能,他便不會妥協放棄。
醜時,宣陽坊。
名單雖長,崔慕白已排查十餘名人員,正欲前往下一處,卻忽然聽見耳畔一陣風聲擦過,他抬頭一望,忽見左麵屋頂上人影一閃而過,竟是個頭戴帷帽的女子正錦衣夜行,崔慕白心疑有他,便施展輕功,悄無聲息地跟在了後麵。
頃刻之間,兩人便奔出了二三條街,隻是崔慕白腳踩到一片碎瓦,清脆有聲,引得前麵女子回了頭。
璃香隻瞧見一條人影死死追來,將腳下生風,將崔慕白引到一個空曠平地,自己卻躲在一個攤子下麵,委身藏住,待崔慕白左右顧盼,疑似跟丟了,她先是甩出一鞭,直接將崔慕白雙腿緊緊纏住,隻要稍加用力,便能將他撂倒在地。
崔慕白雖是習武之人,聽風辨位功夫爐火純青,但心中紛雜,才給了璃香可乘之機,本已做足準備,對方卻遲遲沒有施力,反而是將鞭子收了回去。
待對方走出來,帷帽帽簾被一雙蔥玉一樣的柔荑撩起,露出一張俏皮生動眉眼,說道:“是我。”
崔慕白借著月光認出了這張臉,驚道:“璃香。”
見除了崔慕白,四下並無他人,璃香怒氣衝衝,瞪著崔慕白,沒好氣地問道:“堂堂金吾衛,卻是宵小之徒,跟了我四五條街。”
見是璃香,崔慕白放鬆下來,一時興起,想與這牙尖嘴利、倒打一耙之人好好說道說道,便雙手抱劍,故而厲聲說道:“大唐律例,宵禁後嚴禁出入坊門,今夜你私自出坊,被抓個正著,按律,笞打二十杖。”
“區區二十杖,”璃香皺了皺鼻子,承了下來:“我受就是了,隻是璃香敢問崔大人,倘若今日我不是霓裳樓花娘,而是某位高官權貴,”璃香往前走上一步,“是某位郡主,”又走上一步,“哪怕隻是她身邊的小小宮女,”再走上一步,“崔大人是敢攔還是不敢,”璃香再往前走上一步,“是杖責還是不杖?嗯?”
璃香占理,便盛氣淩人,她邊說邊緩步逼近崔慕白,為的就是瞧清崔慕白的尷尬嘴臉,說到最後,她離他隻有三拳距離,偏偏還不依不饒,叉起腰仰起臉,盯得目不轉睛。
隨著那聲“嗯”字從鼻間溢出,如璃香所願,崔慕白登時紅了臉。璃香說的並無道理,倘若一味隻按規矩行事,他早就在金吾衛混不下去了。所以,他也會偶爾也會睜隻眼閉隻眼,悄悄放行。可他紅臉,卻是因為,她離他,如此之近,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如鴉羽,看清她耳畔有顆小痣,看清她上翹著嘴角,正喜不自禁。他亦能聞到她身上有幽幽香氣,非蘭非麝,更不是尋常脂粉,如此好聞。
贏了崔慕白,璃香心情大好,大方相告:“你也別杖責我了,我可是來幫你的。”
此話一出,崔慕白猶疑聽錯:“幫我?”
璃香解釋道:“我幫霓裳樓,免得你又懷疑樓主,幫了他自然也是幫你咯。更何況,”璃香扭捏一下,又坦然道:“今日,我無心破壞了案發現場,更應盡力協助破獲此案才是。”
見天上憑空掉下一個幫手,崔慕白尤為開心,問道:“那你忙活了一晚上,有何線索?”
璃香便如竹筒倒豆子,劈裏啪啦,全都一股腦說了:“今日,你走後,白樓主曾提過,昨晚,是雨夜,有閃電,他借著光亮,曾見過一個形跡可疑之人,此人應是一路尾隨而來,目睹了你們來了霓裳樓。而昨夜子時三刻,亦有幾個生人來過霓裳樓,他們一不點花娘,二不賞舞,三則飲酒時明顯心不在焉,形跡可疑,來得又晚,卻待到今早卯時一刻才離開,樓主特意暗中瞧過他們長相,薛嶺之出事後,樓主也回想過,隻是雖然他有過目不忘本領,但昨夜天色暗沉,光亮也是稍縱即逝,他實在無法辨認,那幾個生人裏,是否就有雨夜之人,而且就算有了名單又如何,平日裏,總有些胭脂客是偷偷摸摸逛青樓,用假名假住所打發我們是常事,倘若有心欺瞞,就算你來回查上三遍,也不見得能查出個什麼。”
“難道,你也勸我就此作罷。”崔慕白一時皺眉,仍不願放棄。
“不啊,”璃香瞪大杏眼,疑惑道,“我明明說的不見得能查出個什麼,可是也可能,能查出個什麼呀。”
“你倒是生性樂觀。”
“彼此彼此。”
兩人第一次統一意見,相視而笑後,兩人一前一後,由崔慕白帶路,繼續在屋頂飛掠。
隻是,正如白之紹推算一般,他們兩人結伴查了幾個胭脂客,皆是一無所獲。一番下來,璃香有些泄氣,崔慕白看在眼裏,連忙安慰:“我們倒也不是一無所獲,如此一來,反而證實了那幾人確實存疑。”
五更三時,街鼓聲再次響起,街上行人、馬車漸多,攤販亦紛紛支攤。
見兩人已奔波一夜,崔慕白勸璃香早點回家休息,璃香卻站在一個胡餅攤子前走不動道了。她頭一偏,向崔慕白攤出了右手:“崔大人,璃香跟了你東奔西跑跑了一路,早就饑腸轆轆,崔大人可否行行好,給璃香一點錢買胡餅吃,”璃香見崔慕白聞言未動,本想算了,卻又見剛出爐的胡餅麵脆油香,芝麻滿身,太過誘人,她吞了吞口水,厚著臉皮問道:“大人,不會這點小錢都舍不得出吧。”
依舊是璃香慣用的倒打一耙,聞及此,崔慕白終於不知可否地笑出聲,單手解了錢袋遞了過去:“今日崔某請客,璃香姑娘隨意吃,隨意買。”
“好嘞。”璃香倒也不客氣,吃得滿口流油,轉頭又買了以幹棗、胡桃瓤為心的蒸餅,以椒、豉為酥,裹以羊肉的古樓子,還有那摻了果幹與水果的奶粥,等她懷中抱不了了,才反應過來,終是不好意思了,對著崔慕白嬌俏一笑。
崔慕白淡淡地笑,心想,上天也算是眷念,死前的這個清晨,倒是挺舒服的。
霓裳樓前,兩人告別,璃香吃食太多,幹脆喚來伊真、幻紗一同進食。
實在是多,幻紗皺眉問道:“哪裏來的?”
“崔慕白買的呀。”璃香又覺不妥,改成了“崔大人買的”,又將夜遇一事一五一十講與兩位姐姐聽。
伊真想起前夜,崔慕白隻關問璃香一人,心中一笑,看破說破道:“幻紗,如此算來,那個葉護,在長安待了多久呢。”
“不過一秋。”
“準確說來,是一秋未過,草原上派人來請,他便回去了。”
幻紗和伊真一唱一和,繼續說道:“葉護始終是草原上的人。”
“沒錯。”伊真附和道。
“你們在說什麼呢,為何突然提到那小葉護。”璃香隻關心美食,哪裏還聽得明白她們想說什麼。
“你與他想要重續舊緣,實在是難,眼下,有個崔慕白也挺好的。”
“可他也是弟弟。”璃香癱在椅子上,歎了口氣。
“可他會留在長安,會一直在長安。”天氣太熱,伊真胃口不大,吃了幾口蒸餅,便起了身,離開前,輕撫璃香肩膀,“我看好他。”
“我也是。”幻紗隨之也離開,隻留下璃香一人大呼小叫,“你們看好他什麼?欸,你們怎麼都不吃啦?這麼多,我一個人吃不完啊,好不容易宰了他一頓,欸,你們怎麼不賞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