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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長安城,平康坊內。

這裏與懷遠坊宵禁後的冷清形成了鮮明對比,如同冰火兩重天。

平康坊四麵,有一條細長的河流,這條河流入大明宮城門前的山腳,且順著山腳折返而回,流回到平康坊的橋下時,已走勢漸緩,窩成一大片泓成鏡麵般的水潭。

到了夜裏,一座座畫舫在河麵上穿梭,舫中張燈結彩,仿若赤金的宮殿一般璀璨明亮。且就是這樣的水潭上,被岸邊的一座高樓圈出了水榭回廊。這夜照常是人潮湧動,華燈初上。一枝殘花落入水中,蕩開陣陣漣漪,碎了滿池絢麗的人影與燈影。

花船的曲徑回廊顯現,盈盈笑語傳來,舟舫之中可見身著唐裝的美人聚在一處攬客,時而用宮扇掩麵輕笑。眾伎之中也有等到自己熟悉相好客人者,兩人相攜旖旎而去。

遠處絲竹吟詠之聲幽幽傳來,不絕於耳。身著綺羅華服的王孫公子、名流士紳正三五成群地沿著水榭回廊向著花船的方向走去。

回廊上閑倚著唐裝樂伎手拿花枝,擲向其中一名年輕儒士,惹得儒士羞怯躲避,眾樂伎立即放肆嗔笑起來。

長安內的百姓們都知這平康坊內最為出名的船舫上是做什麼營生的,隻是船舫卻不是最主要的娛樂場所,在回廊後頭的那座高樓,才是核心所在。

那是一座花樓,名為霓裳樓。

霓裳樓以曲藝才情名動天下,樓高三層,占地廣闊,位處皇都南城臨河之處,樓內歌舞終日不休,且有各地美女常駐,其中除了江南、南越等地來者,還有西域、吐蕃、東瀛等異域女子。而歌女、舞女多為異域女子,大唐本土女子占三分之一,異域女子則有三分之二。

在這樓外,時常有煙火騰空,熱鬧非凡,自是一派光怪陸離的美景。

掌管這座花樓的人十分神秘,像是活在一眾悠悠之口中的。有人說樓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鴇,又有人說是行事怪異的江湖人,還有人說這花樓是皇室操控著的,要不然,平康坊裏那麼多家妓院,怎就偏要數霓裳樓紅透了大半個長安?

也實在是因為霓裳樓貴得離譜,還不是什麼人都能光顧的,既要有熟人,又要排日子,即便如此,照樣有無數王孫貴族願意在此處一擲千金。

今夜,還有打算不拿介紹物件兒就硬闖花樓的文士在門口與打手爭吵,無奈幾名文士囊中羞澀,又身子骨孱弱,在打手的氣勢震懾下,隻得悻悻離去,幾人還在小聲咒罵樓主道:“定是個醜陋肮臟的老鴇,就算有身份背景,也掩不掉她那嗜錢如命的俗不可耐。”

但,應該是“他”,而不是“她”。

精妙麵具下的白之紹望著那幾名文士氣急敗壞的背影,於花影搖動的船舫上輕聲哼笑,正打算去端方桌上的美酒,卻被一雙纖纖素手搶先一步。

白之紹略一轉頭,隻見端酒給他的少女眉若柳葉,唇若塗朱,一雙明眸閃爍著異域的紫,西域人特有的高挺鼻梁令她不似大唐女子那般柔美,且她五官輪廓略顯硬直,自是少了三分嫵媚,多了七分堅毅,深邃沉靜的眼窩又自成一股冷冽,倒格外有種勾魂攝魄的魅惑。

“你何時來的?這會兒正是客流鼎盛之際,怎不好生留在你的不謂花廳中?”白之紹輕飄飄地說著,同時探過頭去,喝她手中遞來的美酒。

待他一飲而盡之後,那少女才恭敬地頷首道:“我見主人獨自坐在船舫,不忍你寂寞,便來此陪你小酌一杯。”

白之紹聽聞此言,自是為她的一板一眼感到失笑,所幸也對她的個性習以為常了,可目光落下時,還是停在了她脖頸處佩戴的紗巾上。

那絳紫色的綢紗是為了遮擋她脖頸之間一道極深的疤痕,白之紹知道,她是不願被人瞧見綢紗下頭的刀傷的。就連被人多看了幾眼那綢紗,她都會感到不悅地皺起眉來。

就像此刻,她敏銳地察覺到了白之紹的視線,便不動聲色地將脖頸前的紗巾向上提了提,白之紹立即垂下眼,轉而說起:“聽說那懷遠坊今日可十分熱鬧。”

她一邊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邊回應道:“是阿史那部落的公主入住去了懷遠坊的行宮,霓裳樓裏有不少夥計跑去看了陣勢。”

“阿史那……”白之紹略微仰頭,麵具上的琉璃瑪瑙在月光的照耀下閃動波紋一般的流光,“說起西域之地,幻紗,那裏也是你的故鄉。”

被喚作幻紗的少女並未作答,隻莞爾一笑,將酒杯送到自己唇邊,淺淺飲了。

正是此時,岸邊忽然出現了幾個朱紅燈籠,白之紹循望過去,一眼便認出來的是舒王府的侍衛。霓裳樓裏也跑出了幾名小廝去岸邊接人,待到船一靠岸,舒王便從船艙裏走了出來。

舒王是霓裳樓常客這件事兒也不是什麼不能言說的,皇室王族並非隻有他一人一擲千金入花叢,隻不過,他算是身份最為尊貴的一個。

這一來,舒王便交代了去蘭舍花廳,白之紹望著這一行人進了霓裳樓,也催幻紗回去樓內。

幻紗順從地點了點頭,起身告別白之紹。

回到霓裳樓中,平日裏跟在幻紗身邊的侍女立即來迎她,並且還低聲同她訴道:“幻紗姑娘,我方才看見舒王去了蘭舍花廳,可聽聞他今日才選出了王妃,怎還要往咱們樓裏鑽……”

話還未說完,幻紗就伸出食指,在唇前比出了噤聲的手勢。

侍女乖覺,立刻抿緊了嘴。

這時,樓內響起悠遠的琵琶聲,伴隨著樂鼓曲調,四周騰起了一股煙霧。待煙霧漸漸消散,有數名胡人女子自煙霧之中旋轉著來到了舞台中央,她們蒙著麵紗,袒露胸臂,一抹腰巾遮擋著呼之欲出的豐滿雙乳,挽著時下最為流行的望仙髻,但卻配著異域的首飾,加上身披透明輕紗,實在是令聚在舞台下的那些男子挪不開目光。

台上起舞,台下飲酒,嫵媚的樂伎端著上好的葡萄酒嫋嫋而來,為客人們斟滿了杯盞中的美酒,又綻出嬌俏明豔的笑容,惹得眾客眼花繚亂,竟不知該看台上還是台下了。

便是此時,幻紗瞥見樓內角落裏聚集了三個新來的姑娘,她們還未更換衣衫,與霓裳樓中的繁華對比起來,自是顯得極為狼狽。

幻紗吩咐自己的侍女帶著新來的姑娘熟悉一下樓內,自己則轉身走進了後廊,似要躲避熱鬧的賓客席間。

侍女遵照幻紗的指令,引那三個姑娘從第一層樓走起,為了穩固自己的資曆,侍女極為傲慢地說道:“你們進了霓裳樓,就是霓裳樓的人,必要牢牢記住樓裏的廳位和規矩。但凡走進霓裳樓的,都能在第一眼就看清富麗堂皇的布局中分設出了四個花廳,分別為一層的開顏花廳、芳蕤花廳,二層的蘭舍花廳、不謂花廳。”

三個姑娘隻敢點頭,再不敢做多餘的回應。

侍女瞥見她們畏懼的表情,心滿意足地繼續說道:“而四個花廳,由四名女子掌管。”

先說開顏花廳。

這廳的廳主,是璃香姑娘。

她紅衣如火,是大唐與東瀛國的混血兒。眉眼含笑,看似熱情如火,又帶著溫柔如水的綿長情絲,既似紅顏知己,又似夢中情人。往來於大臣權貴、貴公子之間,進退得當,禮節周全。且她身材曼妙迷人,蜂腰翹臀之餘,還有那呼之欲出的豐乳,而配合如此身形的卻是一副如豆蔻少女般純真的笑臉。滿廳馨香曼妙,歌舞留雲,花顏留人,人間天堂,誰家公子不多情,誰家女兒不深情。幾乎每月,都會有富家公子來霓裳樓向這如帶刺玫瑰般的璃香姑娘表白,她總是能恰到好處的婉拒,除此之外,還能為其留下一絲念想,攪得這些公子心中更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但是眾人並不知道的是,璃香精通魅惑之術,每當開顏花廳掛起紗燈的時候,就是嫵媚多情的璃香為眾人彈奏琵琶吟詠樂曲之時,隻不過,由於璃香每月隻露麵一次,眾人對璃香現身的日子,也便更加翹首企盼。

三個姑娘聽著,很快便走到了一處花廳門前。

有人小聲道:“敢問姐姐,這裏可是開顏花廳?”

侍女瞥了一眼,搖搖頭,“這是芳蕤花廳,廳主是若桑姑娘。”

若桑姑娘平日裏一襲鵝黃色衣衫,是大唐與吐蕃國的混血兒,眉眼之間,盡顯吐蕃的異域風情。她溫柔漂亮,善解人意,是人間解語花,在各路才子們之間穿梭如魚得水,還能將花廳中的其他姑娘都照顧周到,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芳蕤花廳,儒生文人,流觴曲水,詩詞歌賦,筆墨文章,有酒有茶,有詩有畫,一切的失意與抱負都可以在這裏訴說,此廳的姑娘們如廳主若桑一般,總是能以溫柔撫慰傷痛,以鼓勵讚許遠誌。

而若桑的美,來源於那白皙如雪的肌膚和暖人心靈的話語。她極愛讀書,便是因此,文人才子們也樂意在若桑麵前一較高低,不少流傳出去的名詞,都是才子們酒後在花廳所寫。但是眾人並不知曉,若桑精通醫道,功底深厚,芳蕤廳之中的不是花香,而是彌漫著藥草的香氣。若桑也是每月隻出診一次,生平有三治、三不治,即為人善名遠播者治,老幼病殘治,有緣者治,貪官汙吏不治,仗勢欺壓良民者不治,不敬老愛幼者不治。

接下來,便走到了樓內的第二層。

侍女指著第一間花廳交代說:“這是蘭舍花廳,廳主是伊真姑娘。她是大唐與百濟混血的清冷美人,時常以一襲白衣示人,顯得自在逍遙,但卻詩畫雙絕,引無數權貴折腰。”

而身處蘭舍花廳之中,可觀窗外美景夜色,談天下,宴賓客,會鴻儒,忠臣訴說心中豪情,良將劍指天下。每逢朝中要員來此廳裏聚會,伊真姑娘總是笑盈盈地陪場。她雖不喜言語,卻可以將賓客照顧得無微不至。可當貴客們酒意正酣時,伊真姑娘卻悄然不見了身影。人們總說,這是個過於清冷的美人,也不知什麼人才能打動她的芳心。

不過,由於伊真姑娘精通易容之術,眾人若想要見到她的話,也要先通過伊真姑娘的考驗才行。能夠令伊真姑娘滿意的人,才能見到伊真姑娘。而且,與之前兩位姑娘有所不同,伊真姑娘的“每月一麵”則是在廳中設局,通過伊真姑娘設局的考驗者,才會得到她的另眼相看。

而最後,便是不謂花廳的廳主,幻紗姑娘了。

“幻紗姑娘是我家主人。”侍女極為驕傲地說著:“我家主人總是身穿絳紫色衣衫,她劍眉星目,自帶英氣,是大唐與西域的混血兒。”

她所掌管的不謂花廳華美貴氣,以琉璃裝砌,滿廳霞光流彩,花廳之中陳列了多把名劍,寒光配著箜篌的曲調讓人心生神往。而霓裳樓中箜篌彈的最好的人,莫過於廳主幻紗了。

每當她興致高昂之時,總是會為大家彈上一曲。箜篌有左右同度的雙排弦,彈奏到快速旋律和泛音時,幻紗便會以左右手在雙排之上同時演奏。其音域寬廣、音色柔美清澈,即便是在場皆是武將,也會沉浸其中,如癡如醉。

不謂花廳是當朝武將與江湖俠客的常聚地,各自身處於不同的雅室,也不會打到照麵。大家把酒言歡,坐而論道,切磋武藝之餘也經常將江湖之中的消息傳遞。而幻紗之所以被叫作幻紗,正是因為,幻紗姑娘是霓裳樓之中最神秘的人,有人說,她是江湖上一名頂尖的劍客,就連霓裳樓樓主白之紹對她也是禮讓三分。因為幻紗劍術厲害,所以日常想要親近幻紗之人,多半都不敢輕舉妄動。

聽了這些,三個姑娘麵麵相覷,都露出了極為驚歎的神色。

侍女喊了小廝過來,吩咐著要他們帶姑娘們去稍事休息,擇日再分派她們到各個花廳。

望著她們雀躍的背影,侍女駐足了片刻。其實,她並未將樓內的全部秘密告知她們,在這紅遍平康坊乃至整個長安的霓裳樓中,每個花廳都占地廣闊,必須有小路通行,花廳之中又有若幹雅室,雅室之中更是裝潢得別致華貴,更為難得的是每間雅室主題不同、侍女不同,布置也皆然不同。

開顏花廳與芳蕤花廳位於第一層,霓裳樓正門,左右排開兩廳,熟悉的客人總是會不假思索地進入不同的花廳之中,尋得可人的姑娘。兩個花廳舞榭歌台,回廊曲折,大廳中間是一噴泉水池,將兩處花廳相連,水池一側有女子嬉戲,葡萄美酒常供於此。

蘭舍花廳和不謂花廳位於第二層,穿過頗有些“曲徑通幽”的石子路,二樓的蘭舍花廳是另一番天地,蟲魚鳥叫,自然之趣,雅樂名畫,裝點雅致。

然而,不謂花廳雖也位於二層,其入口的門則與蘭舍花廳不同。通往不謂花廳的,除去一條鑲嵌七彩琉璃的狹窄台階之外,還有一條夾雜金絲銀線編製而成的漂亮繩索從空中垂下,繩索兩側是花枝藤蔓,輕功高強的年輕遊俠倒是喜歡這樣別出心裁的通路的。

而第三層,據說是霓裳樓主與四位花廳的廳主的住所,從不對外開放。更奇怪的是,根本看不到二層處有通往三層的樓梯,仿若整個三層懸空存在著的。

其實,在二層不起眼的秘密通道之中有一條通往三層的小徑,也隻有到了第三層才會知道那裏是真正的寶地。這裏遍地黃金,奇珍異寶,皆被當作擺設。而三層中的密室頗多,除了樓主與廳主的住所,還有一處隱蔽的交易場所。在其中可以合法的販賣秘密消息,以及市麵上不能出手的各類珍寶。

當然,這裏還是發布與接收命令的地方。

而霓裳樓的主人卻鮮少露麵。即便是跟在幻紗身邊最長的侍女,也隻是知曉樓主的名字是白之紹,至於其他的,再也不得而知。平日裏,白之紹會將這日進鬥金的花樓交給身為屬下的花廳廳主們打理,聽說四位廳主都是白之紹父親收養的孤兒,自幼與其一同長大。

說來倒也合乎常理,自前朝開始,大唐的男子便偏愛異域女子,而這些女子也鐘愛大唐的繁華,便在此繁衍生息,誕下了許多混血的嬰孩。然而,幾場戰亂令許多孩童在戰爭中流亡,其中有本國的,也有混血的,許是前世有所修為,這些樣貌奇佳的孤兒才得以被白父收養。

想到此處,侍女心中自是五味雜誌,她自己又何曾不是可憐的戰時遺孤呢?多虧幻紗姑娘出手援助,她才能在霓裳樓裏謀生,並且,還得到了今天這般位子,已是感激不盡了。

她正感慨著,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氣,抬眼去尋,找了半天,低下頭去,果然見到幻紗正在一層的開顏花廳門前。

這時的幻紗剛巧推開了開顏花廳的大門,廳內布置得十分奢華,連角落的紫木架子上都擺滿了精美的玉器。雅致的瓷器光滑瑩潤,血紅的珊瑚大如巨岩,牆上懸掛的字畫也都是名家手筆。

雅間內傳出的都是姑娘和客官們的鶯歌軟語,幻紗挑了一處屏風後的桌案端坐下來,卻不巧能聽見最為靠近的雅間裏的對話。

“徐郎君今日做什麼去了?怎都不見他和你一同來找我?”

幻紗抬了抬眼眸,凝視著映在門上的雙影,隻見男子點了點姑娘的鼻尖,嗔怪道:“隻有我一個,還不夠你疼愛的嗎?”

姑娘嬌笑著:“瞧您說的,真怕是在吃徐郎君的醋呢。可比起徐郎君,您對我是個什麼看法,我還從未知曉過呢。”

“比起徐郎,我可是更喜愛你的。你且看他,竟能忍得住去做旁的事情,哪裏像我……”說罷,他將手掌伸進姑娘的衣襟,一把握住腰間軟肉揉捏。

姑娘輕喚一聲,身子都酥軟了,聲音像貓兒一樣撓在心尖:“等你和家中談好,再來和我們廳的廳主說親,我還未提及過此事,自是不能壞了規矩。”

“隻要你願意,我什麼都依你便是。”

兩人嬉鬧的聲音越來越低,很快便吹滅了油燈。

正巧此時,一陣幽幽清香飄來,幻紗轉過身形,看到璃香緩緩而來。

這號稱霓裳樓裏軟舞第一的女子身穿紅衫,腰間金帶緊束,襯著那雙白嫩的豐乳,婀娜搖曳的腰肢如靈蛇起舞,她每走一步,腕處的金鈴就發出清脆曼妙的聲響,別說是男子了,連幻紗的心神都要被其蠱惑。

見到幻紗,璃香卻是狡黠一笑,語調柔情似水,似春時柳絮搔過耳鬢,“平日裏‘正人君子’的幻紗姑娘也要偷聽姑娘和恩客的牆根了嗎?”

幻紗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語氣自有幾分嚴肅:“璃香,你廳中的姑娘總是這樣見一個愛一個,卻始終都學不會自愛。”

璃香佯裝大驚失色的誇張表情:“你竟然在花樓裏談自愛?怕不是練劍練傻了?”

幻紗不以為然地高抬起下巴,“我來找你是有要事同你說的,去雅間吧。”

璃香尋了間角落裏的空房,帶著幻紗進去後,她並不急著交談,隻說要整理下儀容,便拔了發簪,散下一頭烏黑的秀發,又說:“那鏡子下麵有一把牛角梳子,你拿來給我。”

她這語氣像是在使喚小廝。

幻紗皺皺眉,到底還是拿過梳子,遞給她。

璃香接過梳子,慢條斯理地梳攏鬢發,一縷一縷捋在耳後,俏麗精致的麵龐盡顯絕代風華,她忽然問道:“是曉荷的事情有眉目了嗎?”

幻紗略有一怔,很快便平靜下來,隻道:“我的確是要來和你說曉荷一事的,不過,算不上有進展。”

“哦?”璃香梳理完畢,將梳子放到案幾上,“怎麼說?”

幻紗輕聲歎息,“仍是不見屍身。”

“既不見屍,就尚存一線希望。”

“未必。”幻紗垂下眼睫,“爆炸時的衝擊力極大,粉身碎骨的話,自然尋不到屍身。”

璃香慢慢地坐到桌旁,動作嫻熟地燃起香爐,“可戴在身上的金銀是炸不毀的,她有一條金蛇項鏈,是當年咱們姐妹四個送給她的分別禮。若找見了那個,才能證明死的是她。若找不見……”

“又如何能保證她隨身攜帶金蛇項鏈?”幻紗說完,眼裏的憂慮越發濃重。

璃香瞥見她憂鬱麵容上的淡淡哀傷,那淒冷的眼神,總是讓人想起霓裳樓外頭怎麼都喂不熟的小野貓。便是因此,璃香心中升騰起一絲憐惜之意,她輕輕握住幻紗的手,安撫般地勸慰道:“你近來也安排了眼線在皇宮裏細細搜索,打探消息,但搜查的人也未能捕捉到蛛絲馬跡,除去當日從那牢獄中搬出的幾具屍身,再無其他眉目,咱們又何必再硬生生地去往那壞處想?”

幻紗低低喟歎,柔美的眉眼裏盡顯幽怨,“正是尋不到蛛絲馬跡,才更加可疑。如若隻是死了一個青樓妓女,皇宮內院又何必封鎖消息?”

“事出有因,和新科狀元有關的案子,必然不能聲張。”

幻紗輕抿嘴角,朱唇滲出蒼白之色,她忍不住同璃香輕聲道:“得知曉荷出事的這些時日來,我總是會夢到同一個景象。昏黃燭光下,躺著一個已經麵目全非的少女。她身上穿著一襲黃衫,頭上鬆鬆挽著一個留仙髻,腳上一雙素絲履,和當年我們送她離開時一模一樣。隻是,她在我的夢裏,已潰爛成屍,膿血橫流,早已看不出那張臉的本來麵目,更無法看出她曾擁有怎樣豔若桃李的芳華。”

話到此處,幻紗垂眼沉默,鬢邊一支葉脈凝露簪,與她珠光玉顏相交映。

璃香並未言語,她平日裏雖頑劣,但遇見正經事,還是會識趣地收住那張利嘴。尤其是在幻紗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更是懂得要充當一個稱職的傾聽對象。

夜很深了,霓裳樓裏依舊熱鬧非凡,而靜坐著兩位曼妙女子的這房雅間之中,卻寂靜如斯。半炷香的工夫過去後,有小廝找來了此處,敲門傳話說——樓主交代過的人已到了後院。

幻紗聞言,自是要起身前去的。璃香也隨之站起,詢問幻紗:“若你今晚心裏不痛快,就由我替你去做這差事也好。”

幻紗從容地笑笑,精致得仿若沒有半點瑕疵的臉孔襯著幽幽燭光,仿佛醉人心魄,“我沒事,不必掛心。”

待她走出雅間,便握緊了手中佩劍直奔霓裳樓的後院,連同表情也一並變得決絕而凜冽。

想來這樓中四大花廳的廳主,在被前任樓主帶回來時候也不過隻有六七歲,由專人調教長大,至今也已過去了十年光景。她們雖然性情不同,但卻都是萬中無一的優秀人才。

她們相互扶持,情同一脈,白衣的伊真年歲最長,她在計算方麵有著旁人難以比擬的天賦。

排行第二的是黃衣若桑,她八麵玲瓏,善於交際。

紫衣幻紗位列第三,身手敏捷,是現任樓主白之紹的貼身護衛。

而紅衣璃香是最小,也最爛漫的一個。

她們一直跟在樓主白之紹的身側,為他所用,護他周全。

雖說白之紹作為霓裳樓的樓主,一直以“神秘莫測”的形象活在外人的悠悠之口中,可實際上,他卻是遊俠組織的頭目,但其實,這也並非他的完全身份。

幻紗曾聽聞他出身十州五島的北島,然而具體是出自哪門哪派,便不得而知了。幻紗猜想他與伽藍派有關,那是江湖上極為神秘的派別,曆代掌門不詳,憑證是冰火玉。據說,冰火玉隻有掌門持有,玉如冰,其中燃著火。不過,那火其實是血,由上一代掌門的血彙入其中,玉碎人亡,再由下一代掌門將碎玉黏合,一代傳一代。

而那塊玉,幻紗曾在白之紹房裏的匣子裏看到過,盡管隻是一眼,卻令她刻骨銘心。

可這畢竟是她的猜測,因為白之紹說過,他是繼承父親的衣缽而經營霓裳樓的,在霓裳樓的幕後,有著一個神秘之人,那人每年給組織提供巨額資金。至於神秘人究竟是誰,沒有人知道,就連白之紹也沒有見過其真容,從來都隻是聽從吩咐做事。

幻紗自然也不會多嘴詢問白之紹的身世來曆,這難能可貴的一點,似乎成了幻紗能陪在白之紹身邊的重要原因。

看似與世無爭的霓裳樓樓主也不過是他想要給世人看見的麵目,幻紗很清楚,白之紹的表裏並非一致,然而,她也無法看得透他那如荊棘山川般複雜的心思。

想來她幻紗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是不知其因,每次麵對笑容滿麵的白之紹時,她心中總會有著隱隱的懼意。

那是一種無法言語的威懾,是白之紹身上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不過,她早已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打算離開白之紹,所以這麼多年來,她始終對霓裳樓忠心耿耿,更何況,霓裳樓在白之紹的帶領下一直在暗中行俠仗義,並沒有做過半件罪惡勾當。

正如此刻,霓裳樓內燈火通明,絲竹管弦聲聲入雲,霓裳樓外花枝縈繞,月華拂照黑暗角落。

兩輛馬車停在後院東角門下,有人下了車,在手持長燈的侍從接引下,一路進內,直往霓裳樓後院更為角落的偏院走去。

霓裳樓牆壁堅厚,後院並沒有打開過門,他們隻能沿著高大的紅牆折而向西,一直走完南牆,轉角向北繼續走。那裏便是偏院了,開了一道偏門,可以供人進出。

幻紗早已從霓裳樓中的密道來到此處,正在等候著,便聽到身後傳來隱隱的爭論聲。

“這鬼地方怎會如此隱蔽,不過是個供人玩樂的煙花之地,真把自己當成皇宮內院了不成?”

“休要胡亂說話,這樓的樓主可是個厲害角色,既是求人做事,便不得無禮蠻橫。”

“哼,我可是堂堂朝廷中人,怎會懼他一個市井小卒?”

這話剛落,便有一個冰冷如霜的少女聲音穿過夜霧而來:“既然兩位中官公如此目中無人,又何必來到此處尋求我等螻蟻的幫助呢?”

提燈而來的兩人不由一愣,神色畏懼地將手中的燈抬高,直到照見踱步而來的少女。

一襲如夢似幻的紫衫,脖頸處遮著藕色紗巾,襯著那張靈動異域的臉孔,頗有勾魂攝魄之態。又看到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美人名花,當真相得益彰。

便是麵前的是兩位中官,也情不自禁地緋紅了麵頰,直管俯首問候道:“想必姑娘便是前來接應的人,我等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姑娘降罪。”

幻紗倒也不惱,她向前走去幾步,盈盈一拜,鬢邊步搖隨之輕晃。那是四寸左右長的簪身,簪頭的形狀是用銀絲纏繞的一片葉脈,通透精細的脈絡,栩栩如生。那葉脈的上麵,還鑲嵌著兩顆小小的珍珠,就像是兩滴露珠一般。

“中官公言重了,我們霓裳樓並非小肚雞腸的做派,且二位深夜造訪後院,自是有要事相訴吧?”

中官二人聞言,麵麵相覷,眼神皆有躲閃之意。

幻紗雙眼盯著他們,語氣和緩道:“來都來了,又有何是不能說的呢?”

其中一名年長些的中官輕歎一聲,苦悶道:“姑娘,接下來的話,還請姑娘能夠保守秘密,此事若被旁人知曉,我二人的性命怕是難保。”

幻紗頷首道:“中官公不必擔憂,霓裳樓有樓規,委托者的姓名與所求之事絕不會泄露。”

中官略一抬眼,凝視著幻紗道:“我家主人對舒王準王妃的身份有所懷疑,還望霓裳樓能夠徹查此事。”

幻紗輕輕皺眉,似有猶疑。而後,她側過身示意,偏院裏的廂房:“兩位中官公,請借一步說話。”

同一時間的懷遠坊。

月泉公主的行宮內,金吾衛已經進行起了第三輪的列隊巡防。宮中風平浪靜,寂寂無聲,一切都安然無恙。

一直到了卯時初,天色已蒙蒙發亮,守在望樓上的沈勝衣整夜都未曾合過眼,他倒也不覺得疲憊,畢竟多年的軍營生活造就了他強壯的體魄。

已經是這會兒光景了,他捏了捏眉心,想著該去尋索義雄來交班,便順著望樓爬了下去。

轉過長廊,他找到了兩人約定好的交班處——駐守的偏室。

沈勝衣整理了衣襟,拍打了肩、臂的灰塵,確定幹淨利落後,才叩響了偏室的房門。

幾次下來,無人開門,沈勝衣心中疑慮,便試圖推門而進。沒想到偏室被從裏頭鎖上了,他推了三次未果,忽然之間就意識到了不妙,後退幾步打算破門而入,哪曾想隻稍一使力,就撞開了房門,害得他險些跌倒在地。

偏室裏極暗,沈勝衣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周遭。是在刹那間,他一驚,旋即快走兩步,前方坐在椅子上的正是索義雄。

他雙目圓睜,整個頭耷拉下來,胸前插著一把短刀,不用仵作檢查也知道他是被刺死的。

可沈勝衣還是鬼使神差地將手指探去他鼻下,奢望感受到一抹鼻息。

天不遂人願,索義雄已然是死透了。

沈勝衣慌亂地單膝跪地,他囁嚅著嘴唇,顫抖著高聲道:“偏室……遇刺!偏室遇刺!”

若是他能早些來交班的話……若是他早點兒察覺到房門緊鎖的異常……沈勝衣懊悔地握緊了雙拳,直到一眾金吾衛紛紛循聲而來,看到偏室內的景象,眾人都大驚失色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隊長他……”有金吾衛驚恐萬分地退後幾步,不敢靠近前去。沈勝衣則偏過頭,眼神難掩悲痛,竭盡全力地冷靜解釋道:“我是方才來到偏室,打算與隊長交班,竟發現他已慘死……”

“可有看到行凶之人?”

金吾衛們亂了陣腳一般,紛紛質問起沈勝衣:“可有察覺到其他異樣?”

“你最後與隊長交接是在什麼時候?”

“可有看到旁人與隊長交談?”

沈勝衣蹙起眉心,隻能搖頭,表示自己一概不知。

有金吾衛怒斥沈勝衣:“你是負責與隊長交班望樓的,也隻有你在第一時間發現了隊長的屍身,竟然一點兒端倪都沒發現?”

沈勝衣也有些惱了,當即反駁道:“我撞門進來時,已見隊長心窩處插著那把凶器,必然是一擊斃命,行凶之人又怎會留在此處等著被抓?”

“索隊長屍骨未寒,你等在這裏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都住口!”副隊長一聲令下,金吾衛們都噤了聲。

而副隊長也生怕再出什麼疏漏,親自走到索義雄的屍身前,俯身打量他胸口前的那把凶器。

是一把短刀。而且,是金吾衛佩戴在身的刀。

副隊長屏息去看,竟見刀身上生生地刻有一個“沈”字。他猛地收緊了瞳孔,緩緩地直起身形,轉身看向沈勝衣的同時命令兩名金吾衛:“搜他的身!”

“什麼?為何……”沈勝衣既困惑又慌亂,麵對前來搜查他全身的同僚,他滿眼無措,在看到麵前的趙五郎時,他試圖求得一絲體諒:“趙五哥,你們不能搜我,此事和我無關……”

趙五郎無奈地看他一眼,然後低下頭,默不作聲地繼續執行命令。

很快,幾名金吾衛向副隊長報告道:“副隊長,沈勝衣身上沒有多餘武器。”

副隊長沉下眼,他的視線落在索義雄胸口前的短刀上,沈勝衣也循著他的目光一並看去。

是在頃刻間,他驚醒般地恍然大悟,隨即解釋著:“不,那不是我的刀,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是被冤枉的!”

“人贓並獲,你還有何顏麵狡辯?枉費索隊長如此信任你,欽點你去守望樓!你簡直——”副隊長失望至極,憤恨地一擺手道,“拿下!”

“是!”金吾衛們得令,立即將沈勝衣圍住。

沈勝衣情緒激動地反抗著:“我沒有害索隊長!不是我!”

“沈老弟!”趙五郎痛心疾首地勸他道,“你還是乖乖從了吧,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沈勝衣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瞬間明晰了,自己再如何辯解也是無濟於事,幹脆轉身就逃,可惜他寡不敵眾,不出幾招,就被副隊長扔出的短刀刀柄砸中了左膝。

他一下子失去平衡,跪倒在地,身後響起腳踏碎石的聲音,同是金吾衛的一眾人等將他擒拿,任憑他如何掙紮,也是插翅難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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