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光景是巳正,蕭如海正剛從早朝歸來,前腳一踏進衙內,就見候在此處的金吾衛俯低了身子行禮,囁嚅道:“見過蕭長官。”
蕭如海抬抬手,示意他不必拘束,一邊朝廊內走去一邊問道:“派你等去公主行宮駐守,怎在這時來到我這裏?”
那少年模樣的金吾衛跟在蕭如海身後,連連稟道:“回長官,實在是大事不好。索隊長在行宮偏室遇刺,凶器又是金吾衛專用的刀,一刀斃命,人已經去了。”
蕭如海停住身形,眼有驚愕:“索義雄死了?”
“回將軍,今早天剛亮時發現的,在場的金吾衛都看見了。”
“那可有看到行凶之人?”
“回長官,行凶之人已於當場就地抓獲,現下已帶去府衙審問。隻因那行凶者,是金吾衛的人……”
“刺殺索義雄的,竟然同是金吾衛?”
見蕭如海惱了,那少年模樣的金吾衛冷汗直流,倉皇地回著:“屬下……隻是將此事稟報給長官,其餘便一概不知了!”
蕭如海蹙起眉,調轉了身形,對他令道:“隨我去金吾衛府衙!”
一桶冷水潑來,沈勝衣猛然驚醒,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不在懷遠坊行宮內,而是在金吾衛府衙的地牢中。枷鎖牢牢鎖著他的脖頸和雙手、雙腳,他像牛肉一樣被掛吊在十字木樁上,一下都動彈不得。
他被折磨了許久的皮肉,已經很是筋疲力盡,即便是痛楚,早已麻木得無從感知。那負責潑他水的人是趙五郎,沈勝衣餘光瞥他,平日裏嬉皮笑臉的趙五郎在此時此刻早已滿麵淚涕,哭得醜兮兮的,不成人樣。
若是被嚴刑拷打的是個旁人,他趙五郎也不必如此動情,偏生是他的沈老弟,加之無人敢求情,素來交好的兄弟自然都是要為之哭上一哭了。
一旁的木桌處,副隊長還在和幾名負責審訊沈勝衣的金吾衛商量:“倒也不必這麼費事,倘若他還是不肯招供的話,也不能一直這般耗下去……”桌上隔著氤氳的茶霧,暗寂中升騰起嫋嫋繚繞,“歸根結底,此事謂為機密,若是傳去了旁人耳朵裏,咱們這些人可就脫不了幹係了。”
在場的金吾衛都一手指了天地道:“我等絕不會告知旁人,今日一事除了在場的,再不會有另外的人知曉。”
副隊長淡淡道:“旁人倒也無礙,隻是被聖人得知的話,我委實是不好交代。”
“副隊長菩薩心腸,要說這事無須等他認賬,更不必可憐沈勝衣那毛頭小子,幹脆……”說這話的金吾衛抹了把脖子,眼神狠厲。
“剝皮不見血的事兒,卻也沒什麼難處。”副隊長的手指敲打著桌麵,蹙眉歎道:“殺人償命,提了沈勝衣的腦袋,才算還索隊長一個說法。”
聽進這些的沈勝衣微微抬眼,啐出一口血水,已分不清是第幾次為自己的清白辯解道:“我……我是冤枉的……索隊長不是我殺的……”
“嗬,這小子真是夠硬氣,苦挨這一番肉刑也是不肯認,倒還真是個鐵打的身子了,我看你接下來是招還是不招!”那手裏拿著蘸水長鞭的金吾衛冷聲一哼,作勢就要再接著行刑。
副隊長默許,看著那打在沈勝衣身上的長鞭,他平靜地思考著接下來該如何處置這個膽大包天的行凶者,哪知忽然有人傳報:“蕭長官到!”
眾人一驚,連忙起身恭候蕭如海的到來。
而蕭如海一進地牢,就被撲麵而來的血腥氣惹怒,他的眼神落到副隊長身上,副隊長擔心被訓斥,自覺到了表現的時候,趕忙上前禮道:“屬下不知蕭長官前來,有失遠迎,是為疏忽!但今日出了大事,屬下一心想要從這行凶之人的口中問出殺害索隊長的緣由,自當是要……”
話還未說完,蕭如海就一抬下巴,示意那被吊在木樁上鮮血淋漓的沈勝衣,問道:“殺了索義雄的人,就是他嗎?”
副隊長毫不猶豫道:“是。”
“可有證據?”
“回將軍,證據確鑿。他方才昏死過去了,這會兒醒來後,我們還要繼續問他行刺的緣由。”
“你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證據不足,便隻好嚴刑逼供。”蕭如海沉著臉,不滿副隊長的行徑,當即道,“索義雄遇刺茲事體大,必要徹查清楚。而此人究竟是不是真凶,還需要進一步查明才能定奪。”
副隊長一聽這話,立即解釋:“蕭長官,事發現場隻有沈勝衣一人在,殺害索隊長的凶器也是刻有他姓氏的刀刃,這的確已是證據確鑿啊!”
蕭如海卻正色道:“金吾衛向來秉公行事,隻憑這兩點不足以毀人清譽。而他既身為金吾衛,便代表他是個剛正不阿之人,又如何能做出殺害同僚之事?若有隱情,必要詳知,萬一草草結案而錯殺無辜,豈不是要讓大唐百姓恥笑我金吾衛行事草莽?又如何能對得起索義雄在天之靈?”
副隊長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顯得極為滑稽。他還想再說,蕭如海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查案,副隊長不得已之下,隻好當著蕭如海的麵吩咐金吾衛道:“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先把沈勝衣關押入獄,擇日再審。”
趙五郎謝天謝地地將沈勝衣從木樁上放下來,與另外一個金吾衛將他扛起,一邊往牢獄裏頭走一邊念著:“沈老弟,你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副隊長心裏可是不痛快,但礙於蕭如海下令,他也隻得照辦。本想今早結了這案好領功的,如今看來,怕是要周旋許久了。
等到蕭如海離開之後,副隊長才喊來自己的親信小萬。談話間,副隊長交代小萬帶幾個人回到行宮裏,月泉公主的住處不能疏於駐守,小萬領命,挑選三人與自己一同回去行宮。
巳時中,懷遠坊。
月泉公主的行宮外有個醉醺醺的胡人在徘徊,他穿著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小萬經過他身邊時嫌惡地皺起了眉。
那醉漢走過去五步後,還對著小萬他們的背影打了個響指,較為年少的金吾衛作勢要拔刀,小萬低聲喝道:“不可!休要節外生枝。”
那幾名金吾衛忍下怒火,誰知醉漢得寸進尺地撩開袍邊,竟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開始對著行宮牆角撒尿。這可實在是對金吾衛的大不敬,就連小萬也變了臉色,他幾人麵麵相覷,相互點頭,正打算教訓那醉醺醺的胡人一番,誰知行宮內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
緊接著是混亂的突厥語,聽上去極為淒惶,最終,又是一聲漢人語言:“來人啊……來人……”
話音戛然而止,但聽著是月泉公主侍女的聲音。小萬和幾名同僚心下不安,旋即循聲飛奔而去。
行宮之內,左右兩側尚餘三四尺空地。瘋長的綠蘿藤蔓爬滿院牆,根莖之間開出點點猩紅碎花,如斑斑血跡濺於綠葉上頭。
等到小萬他們來到月泉公主的房門前,聽到屋內傳來窸窣響聲,小萬擔心出事,匆忙間道了句“公主,恕屬下失禮”,便踹開了房門。
房內圍著四名突厥侍女,見有人闖入,皆嚇了一跳,她們正簇擁著月泉公主,小萬打量著公主神色,此刻的她是癱坐在地上的,嬌俏容顏上平添了三分驚懼、七分惶恐,仔細看的話,竟還有鮮亮的濕潤水跡,像是哭過了。
小萬匆匆作揖,走近前來,詢問狀況:“公主,發生了什麼事兒?可是遭遇了刺客?”
月泉公主猛地蹙緊眉頭,旁邊的侍女用一口極不流利的唐語回應道:“帶來的……箱子……公主的箱子……”
“阿桑麗!”月泉公主一聲驚呼,製止了侍女。
被喚作阿桑麗的侍女不敢再多說,連連退到角落,臉色煞白地握緊了同伴的手。
小萬不明其意,月泉公主在這時伸出手,立即有侍女將她扶起,她站起身的同時抬高了雪白細嫩的頸子,平複好情緒之後,對闖進自己房裏的金吾衛們說道:“沒有出現刺客,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你們可以出去了。”
小萬卻猶疑著:“公主,我等剛才分明聽到這房內傳來尖叫聲,若是公主……”
“你們不信我的話嗎?”月泉公主的眼中露出不悅,“我堂堂阿史那部落的公主,還會騙你們不成?我說了沒事兒便是沒事兒,還不快退下。”
小萬聞言一驚。頷首道:“屬下並無此意,隻是今日發生了金吾衛索隊長被殺一事,我等也是擔心公主安危。若無大礙的話,屬下告退。”
月泉公主望著這幾個金吾衛退出房去,轉身對阿桑麗使了個眼色,那突厥侍女立刻去關好房門。確定再無外人,月泉公主疾奔到房內的屏風後麵,她再一次打開那繪著狼王圖騰的箱子,裏麵空空如也的景象再一次令她悲痛地癱軟而坐。
“公主……”阿桑麗憂心忡忡地走回她身邊。
月泉公主癡癡地凝望著空無一物的箱子,喃聲自語:“黃金東珠原本就好端端地放在裏麵……昨天睡前,我還打開確認了一次,怎麼今天再看就不翼而飛了呢?”
阿桑麗謹慎道:“公主,不如將實情告知那群唐人吧。”
“不行。”月泉公主立即否決,而後歎道:“你去喊真如過來我房裏,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隻要真如一人過來。”
阿桑麗點點頭,立即去辦。
午時正,懷遠坊,月泉公主行宮。
“此話當真?”阿史那真如皺眉問:“你也說了,那箱子的鎖是完好無損的,既是如此,黃金東珠怎會憑空消失呢?”
月泉公主聽到他這麼問,心情更為煩躁了幾分。想來她本就與阿史那真如不合,無論是在部落,還是如今在大唐,她都不願與他有過多攀談。然而發生了這等大事,行宮裏除去陪嫁而來的侍女,也就隻有真如一人與她來自同族,又有血緣,她隻得同他來商談此事。
“我何必編出假話來和你說笑。”月泉公主無奈地沉著麵孔,可謂愁雲滿麵,“眼下,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此事非比尋常,要是被當今的大唐皇上知曉了的話……”
阿史那真如捏了捏拳頭,語氣無比堅定:“月泉,你的確是要立刻把此事稟告給大唐的皇上。”
月泉公主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
真如猶豫了一下,斟酌著說道:“這事兒並非是你我能夠瞞得住的,與其隱瞞,倒不如馬上告知大唐的人,以免最後傷了兩族和氣。”
月泉公主感到不安道:“可我才剛剛來到這地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隻怕貿然把事情稟告給大唐皇上的話……會令部落蒙羞。”
“那便退一步,先將此事告知金吾衛的長官。”
月泉公主微微蹙眉,以眼相問。
阿史那真如的手掌按在紅木桌麵上,長著厚繭的手指緩緩伸展開來,以食指與中指敲擊著桌麵,一下,兩下……他隨著敲擊聲對月泉公主沉聲道:“黃金東珠是被奸人竊走,此事你我已知,可這裏是唐人的地盤,他們派來了金吾衛駐守,那奸人又是如何在層層把守下得逞的呢?”
月泉公主心下一驚,小心地反問:“你的意思是,在他們之中有內鬼?”
“有沒有內鬼,交由他們處理便會真相大白。”真如不動聲色地探出手去,握住了月泉公主嫩白嬌柔的手,“金吾衛失了職的話,是和黃金東珠被盜了一樣天大的事。”
月泉公主思慮著真如的話,將手掌抽出的同時,喚了一聲在門外看守的阿桑麗:“去請金吾衛的長官來。”
真如補充一句:“去請金吾衛長官蕭如海。”
“是。”阿桑麗回應。
月泉公主有些懷疑地問他道:“為什麼是蕭如海?”
“因為‘蕭如海’這三個字在大唐本就代表了公正,即便我身為突厥人,也對他略有耳聞。”
月泉公主雖心有不願,可她自己也沒有更好的法子,正躊躇之際,又聽真如湊近她交代道:“別苦著一張臉,等會兒蕭如海來了,你且要以你尊貴的公主模樣示人。”
午時初,懷遠坊。
蕭如海一入坊內,就聽見周遭兩側的館子裏傳來絲竹之聲,靡麗曲調充滿異域風情,待他走進月泉公主行宮中大堂內時,阿史那真如已經等候已久,他目光銳利冷射而來,頗有幾分占據上風的怪罪之意。
月泉公主坐在一側,身邊並沒有侍女陪同,大抵是今日的會麵不便旁人知曉。
蕭如海向二位行禮,月泉公主示意空座,他落座之後,率先說明了來意:“關於黃金東珠丟失一事,我已聽來請我的侍女交代了些許,也在來之前詢問過我衙裏駐守此地的金吾衛,他們都沒有發現異常。”
聽聞這些,真如踱步到蕭如海麵前,審視一般地打量起這位以公正而聞名的長官。蕭如海有三十歲上下,身材高大,容貌甚偉,襯上金吾衛的朝服更是氣魄堂堂。一身正氣自是外露,偏生卻被真如扭曲其意道:“蕭長官的意思是,黃金東珠被盜一事和你們金吾衛無關了?”
蕭如海麵不改色地凝視著眼前這位年輕的突厥貴族,姿容是俊秀的,肩臂也極為魁梧,隻是麵容略瘦,顯得神色陰鷙,而他語氣裏的威懾力不足以嚇到蕭如海:“回世子,我並不是在推卸職責,而是所有駐守行宮內的金吾衛都不曾看到可疑之人,若想查明此案,必要從長計議才行。”
真如冷哼一聲:“嗬,你們中原人到底都是層層相護的,本以為你蕭長官是個不計私情的人,真是讓我失望了。”說罷,他打了個響指,喚了一聲:“魯契。”
一個樣貌粗野的草原大漢從屏風之後走出來,他來到真如麵前,聽主人差遣道:“你去把你昨晚看到的事情同這位長官詳盡道明。”
魯契乖覺地轉向蕭如海,操著一口毫不流利的唐語,笨拙地說道:“昨夜子時初刻,魯契被夜尿惹起,匆匆抓了件衣服就跑出去尋茅房,可行宮之大,魯契不熟路況,便迷失在瞭望樓前後,想著望樓下頭寸草不生的,撒一泡尿也不打緊。”
月泉公主對粗鄙言辭露出厭惡的神色,不由得蹙起了纖眉。
魯契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正當魯契打算摸回自己房裏時,忽然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從望樓上爬了下來。魯契立即沒了困意,加上心覺奇怪,便偷偷尾隨那人,結果便看到他走進了公主房內。”
蕭如海一驚,忙追問:“你可看清了那人的臉?”
魯契點頭:“看清了,年歲不大,和魯契差不多上下。樣貌端正,星眉劍目,且那人穿著金吾衛的衣服,手裏還提著把刀,刀柄上刻著中原字,魯契多少也認得,是個‘沈’字。”
蕭如海忽然激動地拍了桌子:“不可能是沈勝衣!他做了七年的金吾衛,向來行事穩妥,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幹不出這等罪誅九族的臟事!”
真如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對魯契滿意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又對蕭如海歎道:“事實已是明擺在你我麵前,也容不得蕭長官不信。更何況魯契自小跟著我做事,又與那位沈姓金吾衛無冤無仇,何必汙蔑於他?再者,那人可是連自家隊長都敢刺殺的,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蕭如海原本沉著的臉色變了變,他緊緊地握住拳頭,心想著黃金東珠事關重大,沈勝衣身為金吾衛自是知曉,又怎敢打那寶貝的主意?
可眼下人證、物證皆在,再加上沈勝衣有刺殺索義雄的嫌疑在身,這盆臟水就算是想躲也難。
蕭如海沉默許久,最終站起身,語重心長地對月泉公主與真如說道:“公主、世子,此事之大,已然不是你我三人能夠定奪。但黃金東珠丟失的風聲暫且不能對外聲張,否則會令本就對兩族有著邪心的奸人鑽了空子。屆時群議洶洶,即便是聖人也扛不住壓力。”
月泉公主終於開口問道:“那依蕭長官之意……此事該如何是好?”
蕭如海踏前一步,目光堅定道:“我這就進宮把此事稟告給聖人,在聖人做出定斷之前,你們再不能讓旁人知曉此事。”
真如不留情麵地問道:“我們憑什麼信你?”
“就憑此事會讓你我都掉腦袋。”蕭如海壓低聲音,“世子,除去在場的公主之外,你與你的部下,我與我的部下都逃不開幹係,這麼多條性命又如何能開得起玩笑?還請兩位聽候消息,莫要再惹出不必要的禍端。”
阿史那真如抿緊嘴角,再沒有出言不諱。月泉公主也是愁容滿麵。蕭如海與這二人告別,轉身便匆匆出了坊。
一路上,蕭如海心中千思萬緒,想著自打阿史那部落的皇室入朝之後,不過短短幾日內就接連發生怪異之事,實在令他難安。便又安排了四名金吾衛駐守去了懷遠坊,一旦發現行徑詭異之人,就立刻拿下。
其實沈勝衣刺殺索義雄一案本就破綻多多,但眼下又無法洗清他的嫌疑,如今又來了個指證其偷竊黃金東珠的魯契,沈勝衣的生死委實是不好定論。
按理說,他自打進了金吾衛,一直都是做事穩當的,即便從未立功,卻也沒有滋事,如此平平無奇的後生,怎會被卷進這等不知福禍的旋渦之中?
蕭如海百思不得其解,剛一到達朱雀門,由守衛通報後欲入皇宮,卻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長然。”
蕭如海側首望去,果然見到李元貞撩開車輦簾角,問他道:“你怎如此行色匆匆?出什麼事了?”
金吾衛長官蕭如海,字長然,而皇宮中會如此稱呼他的,便隻有康王李元貞了。
這時的李元貞已經走下了馬車,便遣送侍從去角落等他,這般做法襯出他是個做派謹慎、穩妥之人,蕭如海對他向來尊重、敬仰,這個人在本朝實在太有名了,詩書雙絕,樣貌非凡,朝中百官提起李元貞三個字,總是讚不絕口,著實符合他的資曆與聲望。
蕭如海合拳作揖,見過康王,正思慮著要不要將懷遠坊一事告知,忽聽李元貞說道:“我正要去懷遠坊見一見那位阿史那部落來的月泉公主,雖說長幼尊卑,但她到底是要在日後與我李家同行同住的,便是由我先去,也不足掛齒。”
蕭如海聞言一驚,這才想起,月泉公主的確是由聖人指婚給康王之子的。
李元貞察覺到他神色驚變,便道:“你今日不對,定是心中有事。”
蕭如海思來想去,覺得將此事告知康王也未嘗不可,一來有關他的準兒媳月泉公主,二來也理應讓他知情。蕭如海便湊近李元貞耳語了幾句,李元貞聽後,神情瞬息萬變,他當然知曉事關重大,立即同蕭如海道:“我隨你一同入朝。”
蕭如海點點頭,李元貞令侍從將馬車調頭,二人一並上了車輦。
從朱雀門進大明宮,在穿過重重疊疊的朱門與高牆之後,便看見高高佇立的含元殿。
含元殿之後,是莊嚴華美的紫宸殿,高台之上重殿連闕,殿後金碧輝煌的飛簷鬥拱連綿不絕,近年來皇帝召見內臣也不大在含元殿了,多在紫宸殿。
蕭如海與李元貞在殿內等待不過半炷香的工夫,身著玄色常服的玄宗皇帝便在兩名官宦的跟隨下進來,二人拜見之後,被玄宗皇帝示意落座。
其間蕭如海用餘光去瞥玄宗皇帝,見他有些許消瘦,今年不過二十七歲,但清俊麵容上已顯現出一抹滄桑之意。蕭如海不禁心中歎道:自打聖人繼位以來,始終重用賢臣,勵精圖治,使大唐已經初見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正如民間百姓總說,若不是李三郎的才華橫溢、年輕有為,開元何以能流光溢彩盛世繁華?隻是一國君主心係家國,難免會傷及肉身,也令臣子為其隱隱擔憂。
待到李元貞將此事一五一十地稟告之後,玄宗皇帝喚了一聲蕭如海,他才回過神來,聽見玄宗皇帝說道:“蕭愛卿已執管金吾衛多年,依你所看,這一個小小的金吾衛可是會犯下此等膽大包天行徑之人嗎?”
“回稟聖人,沈勝衣雖尚且年少,但為人成熟,加上他本性正直,有勇有謀,絕非見利忘本之徒。”蕭如海回應。
“你對他的評價如此之高,可見他平日裏沒少為金吾衛立功吧。”
李元貞卻在這時提點蕭如海道:“長然,你為何不將那沈氏的來路稟呈聖人?”
玄宗皇帝聞言,略一蹙眉:“他有何來路?”
蕭如海也覺得不該隱瞞,便實話道:“回稟聖人,其實,沈勝衣是程愫將軍的徒弟。”
“哦?是那個在十年前曾征伐阿史那部落的程愫?”
“正是。”蕭如海道:“因沈勝衣自幼喪父,而程愫將軍待沈勝衣視如己出,二人雖為師徒,但情同父子,沈勝衣也拜了程愫將軍為義父,也正是程愫將軍將他安排到了金吾衛的府衙中當差,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璞玉。”
李元貞似擔心蕭如海落得一個包庇罪名,便不動聲色地截斷他的話,道:“聖人,當日程愫出征西域,卻被阿史那溫殘忍斬殺,臣想,此事對沈氏而言,實在錐心痛骨,那阿史那一族等同於他的殺父仇人。想來十年臥薪嘗膽,終於被他等到了阿史那一族和親入朝,屆時盜取黃金東珠,正是企圖破壞兩族之交,從而達到他為程愫將軍報仇的目的。”
蕭如海聽到李元貞闡述的理由,頗覺意外。堂堂康王,如何對名不見經傳的金吾衛了如指掌?但轉念一想,李元貞所言極是,蕭如海思慮片刻,也說出:“依照康王所言,沈勝衣若有了這等心思,也不是沒有可能。當日索義雄在詢問誰人願意駐守望樓要塞時,是沈勝衣主動請纓,也許他早就已經在為黃金東珠的事情做縝密鋪墊。”思及此,蕭如海痛心疾首般地握緊雙拳:“枉費我對他一番信任。”
“也全然不能怪你。”玄宗皇帝安慰道:“又有誰人會料到一隻小小的螻蟻會有這般歹毒心思。”
蕭如海越發自責道:“是微臣做事不周,願聖人降罪責罰。”
玄宗皇帝略一垂眼,倒也沒有立即問責蕭如海。身為帝王,他必須要思忖此事的利害關係——顯然,他內心是並不在乎一顆黃金東珠的,區區一顆珠子,不足以令他煞費心思。
反而是珠子背後的兩國邦交與大唐顏麵才是至關重要的。如若不能妥善處理此事,大唐與阿史那部落之間,必然不能善了。所以,無論是公主的行宮內死了一名金吾衛,還是丟失了一顆黃金東珠,他都必定要給阿史那部落一個滿意的交代才行。
玄宗皇帝現在的滿腹心思都在黃金東珠上,至於沈勝衣是死是活,他隻道:“若此人的確是殺害同僚之人,將他問斬便是,這樁事也將就此了卻。”
一聽這話,蕭如海當即抬起頭,鬥膽求情道:“聖人,有關沈勝衣是否為真凶一事,仍需從長計議,我們一定將真凶捉拿歸案,不負聖人隆恩。”
“幾日?”
蕭如海的額際滲出冷汗,“聖人,此事卻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
“蕭愛卿。”玄宗皇帝袍袖一拂:“你做金吾衛長官也已多年,又如何不懂其中規矩?倘若真凶的確另有其人,可這現成的替罪羊也無關痛癢,能讓突厥人對此事閉嘴不提才是當務之急。”
蕭如海念叨了一句“但那小子的身手實在不錯”,之後也就不說了。
玄宗皇帝察覺到蕭如海內心的惋惜,稍加思索,方才道:“三日。”
李元貞卻是一震,似欲阻止地喚了聲:“聖人。”
玄宗皇帝繼續道:“三日之內,你若找不出真凶的話,這個沈勝衣就必須是真凶。”
蕭如海聞言,並未感到鬆下一口氣,反而感到了更為艱巨的壓力。但他也隻能道:“謝聖人恩典。”
而這時,一絲淡淡的鼾聲從玄宗皇帝的鼻息中滑出,盡管微弱至極,卻被李元貞敏銳地捕捉到了。於是他以一種既不會讓玄宗皇帝難堪,又能夠呈現自己忠心的口吻請纓道:“聖人,臣敢請聖人將尋回黃金東珠一事交由臣來處理,臣定當盡其所能,於十日之內尋回這件寶物。”
玄宗皇帝自當感激康王的體恤,不禁眼睛一亮,滿懷動容地看向李元貞,點頭示意道:“既是如此,就有勞康王了。”
李元貞與蕭如海二人領了各自的差事後,也便告退了。等到出了紫宸殿,李元貞走在前麵,落他幾步的蕭如海把他叫住:“康王,關於黃金東珠丟失一事……康王既已領命,是否是心中有了眉目?”他在意的,是李元貞會否還在懷疑沈勝衣是偷竊之人。
“長然,你當真是非常看重那個沈氏啊。”李元貞若有若無地笑了笑,轉身欲走。
蕭如海匆匆追上他:“我並不是刻意包庇,康王也知曉,金吾衛守護大唐數十年,做事的準則是一個‘真’字,我的父輩,甚至是祖輩都為金吾衛當差,怎能到了我這裏出了差池?是萬萬不能錯殺無辜忠良,哪怕是區區草芥。”
李元貞卻說:“殺一人以存天下,為何不為?”
蕭如海平靜道:“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
“那麼,倘若這份犧牲,是對方自願的呢?”
蕭如海苦笑:“即便是自願犧牲,我等去讚美他的這種做法,又和吃人的野獸有何區別呢?無論是奉勸犧牲,還是讚美無意義的犧牲,都是‘惡’,自是違背了‘義’和‘真’,不該為之。”
“現在可沒有讓你說大道理的時間了,長然。”
李元貞淡淡地回了一句,轉身離去。
蕭如海望著李元貞的背影,心中不禁泛起些許感慨。想來他的輩分高於玄宗皇帝,可身為皇室,他卻從未頤指氣使;而身為臣子,他始終忠心耿耿,行事縝密,在朝中的地位與威望都十分穩固。
但是,這樣一個幾乎可以說是毫無破綻的人,為什麼要主動接下尋回黃金東珠這樁燙手山芋事呢?任誰都知道,那群突厥人如狼似虎,但凡與他們沾染上半點關係,都難全身而退。
還是說,李元貞是為了與準兒媳在日後建立和睦關係才領了此差?
不,他的為人絕非那般小家子氣,搭上名譽來辦這件事,一定是有他的心思。對了……蕭如海恍然間想起,朝臣魏徹曾是受到康王提拔才有今日,也許康王是企圖利用此事來給魏徹大顯身手的機會?
但很快,蕭如海就搖頭否決,他不信康王會對位階低於自己的人有著情義,都是為天子做事,哪來那麼多個人感情。然而,一想到在與聖人稟告之際,李元貞處處針對沈勝衣,便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將其置於死地。那對他而言,又有何好處?以沈勝衣的身份,斷然是不可能會入他康王的眼,便無得罪之說。思及此,蕭如海竟覺得此事頭疼得很,已是不在他的控製範圍內了。
“索義雄死,黃金東珠丟失……”蕭如海喃喃自語,“除此之外,還有新科狀元被殺,名妓死於獄中,這些幾乎都是在近幾日接連發生的。”難道說,每一件事都不是巧合?而是彼此之間有著不為人知的聯結?
可為何,偏偏要選中沈勝衣呢?
蕭如海快速地在腦海裏搜尋著具備資質的金吾衛,比沈勝衣能力突出的人也不算少,必然不是衝著金吾衛府衙來的。
再回想當日,新科狀元死在青樓裏的時候,在場的人……是否有沈勝衣?
蕭如海想到這裏,越發心緒煩亂,等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然來到了朱雀門,忽見金吾衛在巡視,其中有一人經常跟著他當差,他高聲喊了那人名字,然後與之耳語幾句。
對方臉色逐漸變化,悄聲詢問蕭如海:“隻一夜時間?”
蕭如海嚴肅地點點頭:“子時來報告與我。”
那人領命,找到自己的馬騎了上去,一路疾馳而去,直奔延福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