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四載,長安西市,正月十九,辰正。
陽光燦然,風輕雲淡,隨著沉鈍的“嘎吱”聲,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門外早已聚集了異族隊伍,為首的異族人見旗子掛出,立即吹響了號角,他身後的騎兵披錦袍,內襯鐵甲。錦袍各色,有紅、紫、青、黛,兵強馬健,煞是壯觀。他們率一眾特勒膘馬走進城門,其間點數貨箱,呼喚同伴,異族口音的叫嚷聲此起彼伏。
而守在城門兩側的侍衛也不敢有半點兒訓斥他們的意思,這是從遙遠的阿史那部落入朝的送親隊伍,侍衛們雖不待見突厥人,可聖人厚愛,為了維係兩國盟約,自是要以禮待人。這會兒工夫,隊伍已經護著那輛極具異域風情的馬車進入坊間,侍衛餘光瞥去那隨風浮動的簾內,一抹倩影若隱若現,她一轉頭,眼光流轉,閃著曼妙的藍。
正是在這春寒陡峭時分,李遇客手中正提著一個精致的花架,走在西市坊中。
近來的長安城裏掀起了一股賞梅的風潮,他要去平康坊為一位當紅的歌妓送她買下的寒梅。
這梅花是他自己栽種的,紅梅極俏,香氣撲鼻,可不是尋常能見到的。而他平日裏的顧客都是平康坊裏的客戶,自然是住在中曲和南曲的居多。不過,李遇客也會好心地常為北曲那邊為生活艱苦的低下妓女帶去一些胭脂、首飾,也都是便宜賣的。
正如那詩裏所說:平康裏,入北門東回三曲,即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錚錚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牆一區,卑屑妓之處,頗為二曲輕視之。而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寬靜,各有三數廳室,前後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對設。小堂垂簾,茵褥帷幌之類稱是。
誠然,平康坊位於長安最繁華熱鬧的東北部,酒樓、旗亭、戲場、青樓、賭坊遍布,歌舞藝伎全部集中在此。而青年才俊、達官貴人或出遊踏春,或佳節賞燈之際,都會早早地來平康坊裏邀約女子。春風得意馬蹄疾,一看盡長安花,此花非彼花,正是平康坊裏的花。
待到李遇客將寒梅送到歌妓手上,賬目交接清楚之後,就準備回去。歌妓本打算留他小酌,可他執意要走,自是不好留下的,便也隻得望著他背影低低輕歎一聲。
李遇客走出平康坊時,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起了騷動,一列威武的儀仗隊在前麵開路,路人紛紛退避,讓開了一條通路。李遇客被人群推攘著,退到了路邊的屋簷下。
一輛高而大的異域車輦緩緩而來,幾名異族騎兵簇擁著馬車。為首之人約莫二十歲,豹頭,環眼,在這樣寒涼時節,他的黑氅之下竟是赤膊上陣,緊實的上半身滿布著狼頭刺青,粗壯的雙臂牽著膘馬韁繩,十指間則套著鋼製指套,末端如錐般尖利,有如龍爪一般。
他這般陰鷙神情,惹得百姓們都乖乖地後退,在與李遇客四目相對時,那人眯了眯眼,大抵是因為李遇客坦然無懼的神色令他感到了一絲驚訝。
李遇客的視線並未在他身上過多停留,隻見那馬車裝飾得十分華麗,綴滿琉璃火石的竹簾半垂著,金色流蘇隨風飛舞。從半垂的珠簾縫隙望去,能看到一個女子曼妙的容顏。
這是什麼人?出行如此排場?李遇客正心中疑惑時,周圍有人竊竊私語,“是阿史那部落來的月泉公主……”
“聽說,她從兩個月前就從部落啟程了,之所以叫月泉,是因阿史那部落那有一處風景名勝叫作月牙泉,今日有幸見到尊榮,真是一位人如其名的美麗公主啊!”
“她這是要去皇宮裏拜見聖人吧?說來也巧得很,今日也是舒王甄選王妃的日子,這對大唐來說,可是好事成雙了!”
原來是月泉公主入朝,怪不得有如此大的排場。李遇客此時想起魏徹曾說過的話,公主入朝,舒王選妃,的確都是同日進行。
隻是,新科狀元盧映春一案尚未偵破,也不知魏徹當日的擔憂會否成真。李遇客沉下眼,他思慮片刻,又覺杞人憂天,不由得搖頭笑了。
再說此時的皇宮中,豔陽懸空,梅香撲鼻,可由於是內宮,總歸是有著日光無法驅趕的陰寒。名門閨秀已經如數入宮,正在殿內三兩成簇地交談著。
內宮外頭,有兩名捧著錦盒的婢女正朝內宮走著,這兩個盒子裏,裝著的都是舒王要送給王妃的信物。都說舒王風雅,其信物也必然脫俗,盒子裏散發出奇妙的香,直教婢女好奇盒子裏頭的物件兒。
本朝慣例,王爺擇妃時,候選人皆為朝中重臣的女兒或者世家大族的族女,其身份尊貴,便不可被人審視擇選。不過,親王納妃與公主出降,一個是娶,一個是嫁,其實和一般氏族百姓的禮儀沒有過多區別,都要遵循六禮,無非是皇室的排場更加宏大而已。
且親王擇妃之前,隻在前殿設宴,王爺在後殿隔著屏風暗自察看。若有中意的,可告知侍從,再將閨秀請進後殿,問名之後,親王會將信物托付,這之後便是納吉、請期,一直到親迎與婚會之前,雖不會說明,可這一切,早已是訂下的。
待到半炷香的工夫過去,舒王已隨太妃進了偏殿,走到重重帷幔後頭。
前後殿之間的隔門關閉著,帷幔垂落,上麵繡著吉祥花紋,舒王可在其後清楚地看見前殿所有人,但前殿的人卻隻能看見他在帷幔後的模糊輪廓。
接連幾位閨秀都因過於緊張而殿前失儀,落了選。舒王在帷幔後也有了些倦意,直到一名身穿碧海雲紋襦裙的少女入了殿,舒王的眼睛才亮了亮。
“此女不俗。”太妃緩緩地笑著,目光打量著少女的朝雲仙鬢,與外罩的薔薇紗羅衣,一雙玉色織銀蓮花鞋上刺著鸞鳥。
舒王隻沉默著,侍從湊近他,耳語一句:“殿下,來者是薛國公王玫暢之女,王汝。”
太妃略一轉頭,似在打量舒王神色,但很長時間過去,舒王也沒有回應殿外的女子。最後,是太妃輕喚一聲,叫那少女留步。
少女王汝回過了身,眼神中的明媚令舒王看得有些出神。
時間一轉眼到了午初。
長安城,西市,懷遠坊。
此坊位於朱雀門街之西的第四街,街西向北第七坊,在西市之南,四麵各開一坊門,中有十字大街。東南隅,有大雲經寺。十字街東之北,有功德尼寺。坊中另有左監門大將軍襄城郡公樊興宅。
在這坊中,胡人居多,且這些胡人也憑自願,穿著漢人的衣衫,住在此處的漢人也可戴著胡人的帽子,自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對經商特別拿手的粟特人,在懷遠坊內混得風生水起;龜茲舞女婀娜曼妙,她們在酒肆中成為大眾情人;擅長繪畫的於闐人,成了人民藝術家;熱衷音樂的高昌人,組成了坊間演奏團……
而懷遠坊裏住戶密集,道路擁擠,再快的馬車也要緩緩行駛。隻不過,今日入坊的這輛車輦略有不同,陪同的有兩名金吾衛,要知金吾衛可是大唐的門神,作為皇家衛隊,他們掌管著大明宮十一座拱門的鑰匙,這十一座拱門正是大唐心臟的心門。
若有不臣之心的人闖入宮門,將會直接威脅皇帝的安危,關係到國家的命運,因此,宮門的開關製度十分嚴格。
掌握著開關門權力的人,叫作門官,但門官也不是想開就開、想關就關的,每天早晚開關宮門之前,必須要先核對門契,這門契就像統兵的虎符一樣,分為兩半,一半由宮中保管,另一半則是門官保管,兩半契合才能獲得開門權。
門契是魚的形狀,這也是有特殊含義的,唐人認為,魚從早到晚都不會閉眼,具有警惕性,金吾衛掌握著皇宮的大門,又負責整個長安城的安全治安,他們像魚一樣隨時保持著警惕,夜以繼日地工作,為帝國的正常運轉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今日得以順利進入懷遠坊,也是因為金吾衛的護送。坊中的署吏雖不知車輦中的來人是誰,但見到金吾衛,便知車中之人身份尊貴,必是要客客氣氣、以禮相待的。
一位老吏脫帽目送車輦駛過後,身旁走來一位穿著短袍的胡商,他的唐語夾雜著生硬口音,搭話說道:“車裏是尊貴的阿史那部落王子。”
老吏頗有興趣地攀談著:“哦?可是那位一直在大唐長大的阿史那王子?”
胡商點著頭,感慨道:“一晃數年過去,王子今日造訪這懷遠坊,必定是與入唐的公主相見的。”
正如二人所言,阿史那連那已向玄宗皇帝請願,特來懷遠坊內看望入住於行宮之中的族妹。
想來十年未見,玄宗皇帝也體恤他二人兄妹情深。自是特下諭旨,準他兄妹好生訴說思念之情。
眼下已進了懷遠坊十字大街,距離行宮越發近了。此處的胡人紅衣白袍,長衫飛花,與這古色古香的坊間構成了一幅熱鬧但又雅致的圖畫。
阿史那連那的車輦到了行宮,兩名異族侍女早已迎候在門口,她們以草原之禮向阿史那連那問候,阿史那連那竟有片刻詫異,等回過神時,才驚覺自己在十年間幾乎忘卻了草原母語。
反倒是另外一名唐宮侍女匆匆從殿內趕來,向來人斂衽為禮,“公主已等候多時,請殿下隨奴婢入府。”
阿史那連那這才點頭:“帶路吧。”
月泉公主的行宮飛館生風,重樓起霧,臘梅如雪,花林曲池,美得讓人眼花繚亂。玄宗皇帝並未虧待異國來的公主,阿史那連那在心裏感激玄宗皇帝的大氣風範。
轉過一片芳香四溢的寒梅花林,侍女帶阿史那連那來到一座臨水的軒舍中。眼前竟有一道飛瀑如白練般垂下,跳動的水珠折射出柔和的光暈。
遠遠望去,華美的軒舍中,珍珠白的簾幕被春風掀起,水墨畫的屏風後隱約浮現一個高貴而優雅的身影。阿史那連那心中喜悅,猜想那必定是自己的妹妹。
十年未見,妹妹一定已經出落得美麗非凡。他這麼想著,忽聽屏風後傳來輕柔的聲音,是命令侍女退下的。
隻見幾名侍女乖覺而退,屏風後響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母語,是在邀請他過來。
阿史那連那愣了愣,隨即轉過水墨畫屏風,見到了妹妹——月泉公主。
月泉公主著一襲胭脂底色的窄袖緊身袍,領口外翻,腰間係著皮革玉帶,似是犛牛皮製成的。配以火色絲線精心繡製的波斯褲,下著短靴,通常是方便騎射用的。靴口處繡的一圈白蓮,是草原上常年盛開的花朵。而她頭戴的錦繡尖錐形小帽上又鑲著一顆色澤明亮的美玉,象征著她的地位與身份,同時,帽旁插著一株羽毛,而她雪白的麵容上漾著青春玲瓏的笑意,襯著半透明的日光,更顯得她姿容動人。
仿佛是在刹那間,阿史那連那的記憶便被她這笑貌拉回了十年以前。
塞外絕色塵煙,牧草似大唐外縣的蘆葦,片片輕掃,隨風而倒。風是壯闊的,天藍如海淵。那年的月泉公主也僅有七歲,朱紅的斜襟短袍,配著月白的絲緞大袖衫,兩條細細的長辮子,頭上戴族帽,插一株白鷹羽毛,阿史那人自幼便知,帽子上的羽毛代表了愛情和婚姻,不可隨意被男子取下,更不可私自相授。
那時他兄妹二人每日與阿母嬉鬧,阿史那連那雖年長月泉公主五歲,但他們習性相近,便總是會刻意疏遠其他兄弟姐妹,也因此而惹得奶母生氣。
在那不久之後,千軍萬馬的蹄聲紛遝而至,溫柔的草原河流變作染缸裏的水,手指一沾,盡是血紅。殺伐與嘶喊帶來刀光劍影,阿史那連那看到記憶中最盛大的一場篝火,是屍體的火光。他們橫七豎八的堆在一處,隨著鐵石的“撕拉”一聲響,屍山被點燃,黑夜裏映滿了肮臟的紅。
“阿兄。”月泉公主的聲音將阿史那連那拉出了支離破碎的回憶,他醒過神來,看見妹妹正對他苦笑道:“你我十年不曾謀麵,怎剛一見到,你就心不在焉的?”
阿史那連那訕笑,這才想到自己帶來了好多物件兒給妹妹,便拉著她要去堂內。誰知剛一碰到她的手臂,他卻有點兒局促,趕忙退後半步,又作了一揖,彬彬有禮道:“妹妹已長大成人,阿兄不該行為莽撞,妹妹莫要怪罪阿兄。”
月泉公主一瞬啞然,視線由下至上地打量著兄長。十年的分離,兄長已從稚嫩孩童長成了出類拔萃的少年郎。他有著烏藍色的眼,高挺筆直的鼻,穿著雨過天青色的錦衣,寬袖大裾顯出瀟灑華貴的風度,襯一抹圓領,腰帶用草金鉤,下擺繡著天水碧的回雲暗紋,這般溫和的顏色與花紋,倒是更顯得他姿容清雅,溫潤如玉,哪裏還有半點兒草原男兒該有的驕橫模樣?
這令月泉公主不由自主地低聲喟歎,想到大唐竟有如此強大的內化能力,實在令人欽佩,可又不禁唏噓不已。若是被父汗見到此狀,真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月泉公主垂下眼睫,方才見到兄長的那份欣喜也莫名地減去了半數。察覺她表情變化的阿史那連那心生憂思,擔心妹妹是不喜大唐的風土,便再次邀她去看他帶給她的禮物。
月泉公主不忍拒絕兄長好意,隨他前去的路上,二人談起了入住懷遠坊的用意。
阿史那連那自是有著無限感激的:“聖人特意妹妹安頓在此處,正是因懷遠坊中多為胡人,難免會給我們這樣的外族人一些親切之感。且懷遠之名又取自‘懷遠柔夷’之意,許是怕妹妹思鄉,此等做法,也是為聊表慰藉。”
月泉公主心中感到一絲溫暖,緩緩笑道:“聖人有心了。”
阿史那連那帶她去殿內看一寶物——是玄宗皇帝禦賜的青銅短劍,已被行宮中的奴仆懸掛在了牆壁上頭,短劍長約一尺七,寬約三寸,劍鞘上鑲嵌著七色寶石。
“據說這短劍是戰國時期的王族之物,聖人特意賜給懷遠坊,正是為你的安危著想。有這禦賜之物鎮宮,再無人敢不服這樁聯姻婚事。”
月泉公主聞言,倒也感到欣慰:“聖人的帝王心思,實在是縝密。阿兄,你要替我謝過聖人。”
“自然會的。”阿史那連那笑了笑,堅信道:“有聖人在,這樁婚事便不會有任何意外。”
月泉公主看得出兄長對大唐的情感與對聖人的信賴,表麵上笑容相對,內心裏卻有些五味雜陳。
天色漸漸暗下,夕陽緩緩褪去,阿史那連那問起月泉公主草原上的事情,以及父汗和阿母的近況,越說越興奮,幹脆留下來和月泉公主長談。
索性叫來了幾壇桂花酒,兄妹二人在濃鬱的晚霞中對飲。
阿史那連那已有幾分醉意,擊盞吟道,“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月泉公主雖聽不懂大唐的詩句,但卻能看見兄長眼裏的四分憧憬、六分思鄉。很快,他便整理好了心緒,兩人再次把盞對飲,相視而笑,言談甚歡。
此般時刻,正值酉初。
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懸於宮牆上空,內宮殿中,甄選王妃一事已然落幕,舒王與太妃在簾後協商了半晌,到了最後,舒王喚來候在門外的女官,並指了指一眾女眷中的王汝,說:“便是她了。”
女官聞言,立即頷首道:“恭賀殿下,恭賀太妃,奴這就去傳令。”
轉身之際,女官似聽到身後的太妃在輕聲詢問舒王:“當真是下定決心了?”
舒王似乎略有歎息:“也隻有她,在這些人裏是長得最美的,身份也是最尊貴的。”
這倒是個極為耿直的理由。
女官先是走到那兩個手捧錦盒的婢女麵前,示意她們去請王汝過來。
兩名婢女領命前去,眾人的視線已都隨著她們去望,停在王汝麵前時,前殿之處不由得引起了一陣喧嘩。
王汝自己也很是驚訝似的,跟著婢女走進殿中。
這時的殿內隻有舒王、太妃和幾名女官、侍郎,婢女將手中的錦盒打開,雙雙呈到舒王的麵前。
舒王取出錦盒中的信物,一枚碧玉花簪,和金線同心結。那枚碧玉花簪的樣式清麗,倒也符合舒王的為人。而同心結暗喻著綿綿思戀與萬千情愫,自有一份深沉的含蓄融入其中,是為吉利兆頭。
王汝被引到舒王身邊,她螓首低垂,雙頰泛著微微紅暈,行了叉手禮問候。
一旁的女官察覺到她禮節的失儀,卻也不敢出言責難,畢竟這將是成為王妃的姑娘,更何況,薛國公家的千金怎會不知見了皇室權貴要行大禮呢?怕是過於緊張了。
趁此光景,舒王也打量起了她來。十六歲的容貌嬌嫩如花蕊,修長的身形,纖細的手腳,豐腴的身段襯著藕色的襦裙,如一團正盛放著的豔麗牡丹。耳鬢玉白肌膚閃著點點柔光,兩抹翠綠色的墜子在耳垂下頭搖搖晃晃,映照著她那潔白無瑕的脖頸,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欲念。
舒王驀地斂下眼睫,將手中的兩樣信物遞給她,開口的聲音竟有些喑啞:“是王汝吧?”
她一怔,抿了抿嘴角,而後緩緩點頭。
舒王似是滿意她羞怯的模樣,在經過問名、納吉之後,他告訴她很快便會親自去府上納征的。
王汝依舊緊抿著唇,並沒有說話。太妃看得出她垂在身側的雙手在不住地顫抖,便問她:“你可是在殿外候得太久著了涼?怎會抖成這樣?”
王汝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便緊緊握住雙手,拚命地克製住慌亂的情緒:“回稟太妃……我是太過欣喜了,一時之間難以平複喜悅的心情……請太妃和殿下體恤。”
太妃的視線落在她身上輾轉片刻,又轉眼去看舒王。
舒王的神色並未有絲毫波瀾,他隻是伸出手去,拉過她細嫩的手腕,將她的手握在掌心裏,默然道:“手是很涼,今日的殿選讓你勞累了,回去府上便好生休養,我會去看你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她的臉色卻越發蒼白,最終,她向他深深襝衽為禮,然後退出了殿外。
太妃看一眼女官,示意她與侍郎、婢女們離開。待到隻剩下她與舒王之後,太妃才說:“這個王汝似乎無心成為王妃。”
舒王眯起眼,“無非是生了副漂亮的皮囊,這樣的女子做了王妃,也不會太令我討厭。至於她是否真心歡喜,我也全不在意。”
太妃輕哼一聲:“也好,她的阿爹與兄長倒是明白事理的人。”
舒王背過雙手,向前踱步,望著殿外那抹逐漸遠去的纖柔背影。
內宮正門,酉正。
得到皇令而正欲前往懷遠坊的金吾衛一行正出了正門,這批二十人的小隊是奉旨去月泉公主行宮駐守的。兩個小侍郎誠惶誠恐地在前頭引路,後頭還跟著一串宮女,中間夾著二十名金吾衛,這支略顯奇怪的隊伍行走在空曠陰寒的內宮城內,伴著傍晚的蒙蒙暗寂,金吾衛雙袖的對豸與肘處的明光甲閃著詭異的金光。
不一會兒工夫,他們便走到了正門盡頭。高牆內側的門階與窗格上堆著積雪,朱色牆麵被水跡剝蝕得厲害,肉眼瞥去極為斑駁。排位在中間位置的沈勝衣遠遠地瞥見了前頭停著一輛馬車,他湊近前頭的趙五郎悄聲說道:“趙五哥,那馬車是薛國公家的吧?”
趙五郎眯眼打量,隻見馬車上坐著的老奴衣著不俗,軟裹也綁得格外精神,且兩匹壯馬的鞍子上也印著王氏家紋,便點頭應道:“的確是王家。”
沈勝衣小聲說:“早就聽聞舒王要在今日甄選王妃,都這個時候了,看就知道是王家女兒選上了。”
趙五郎點頭附和:“都說薛國公的女兒個個絕色,隻可惜這個王汝是偏房家的,不然也足以如她姐姐般,被納入後宮了。”
兩人正竊竊私語著,王汝已在婢女的陪同下來到了馬車前頭。老奴見狀,立即下車來攙扶王汝。待到金吾衛一行人都到馬車旁,王汝已經坐進了車內,而為金吾衛引路的小侍郎在此時停下腳,雙手抱和於胸前,拇指交疊,低頭,躬身,屈膝,禮道:“準王妃萬福。”
金吾衛也照做此禮,目送馬車離去的空當兒,沈勝衣餘光瞄向車內的準王妃。她的坐姿非常優美,雙手交疊,輕輕按在腿上,藕色襦裙的廣袖下是嫩白的長臂,她向一眾金吾衛頷首示意,抬眼的瞬間與沈勝衣有短暫的目光交彙,隻匆匆一瞥,馬車已駛離。
沈勝衣略蹙起眉,心覺這準王妃的模樣竟有幾分似曾相識。
趙五郎在這時撞了他一下,嘲笑他道:“看呆啦?還不快走。”
沈勝衣跟上他們的腳步,忍不住同趙五郎道出心中疑惑:“你不覺得那準王妃有些麵熟?”
“哪裏麵熟?像你日後要娶的媳婦不成?”
這話引得其餘金吾衛哈哈大笑,沈勝衣自討沒趣,也便沒心情再去辯解。他一路不吭聲地跟著小隊走去了懷遠坊,到達月泉公主的行宮時,已是戌正。
早已等在此處的金吾衛街使索義雄見小隊來了,便示意他們先去行宮偏院。沈勝衣回頭看了一眼索義雄,他正和行宮裏的侍郎交代著什麼,其間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
而行宮之外,車輪轔轔,馬騾嘶鳴,胡人吆喝,笙樂奏起,懷遠坊裏的異域情調遠比其他坊間要五光十色。
沈勝衣隨著小隊來到偏院,見門口幾株枯草已有黃綠生機,風吹來時,一層灰黃一層嫩綠,緩緩變幻出早春的氣息。
索義雄在這時踱步而來,作為此坊的街使,他目光銳利地在二十名金吾衛身上打量一番,問道:“我需要有人自薦,在夜晚駐守行宮之中的望樓,白班會由我交接,誰來?”
這行宮裏的確有一處建築,沈勝衣才還未進門時就看到了。那是座高亭,就建在偏院後方,高約九丈,爬到上頭定可以俯瞰整個懷遠坊的動靜。
想來這行宮是玄宗皇帝親自安排給異域公主的,望樓也是和行宮一同建好的,難不成還真的會有什麼危險發生不成?沈勝衣雖覺此物實用,卻並不認為真的會出現值得擔憂的危機。
於是,在其餘金吾衛都沉默觀望之際,他主動站出一步,自薦道:“我來。”
索義雄眯眼,打量他一番,然後點頭應允,再將剩下十九名金吾衛的尋訪之處分配下去,接著對沈勝衣一側頭,說道:“跟我走。”
沈勝衣得令,跟著索義雄來到了主院,接近門前時,索義雄要沈勝衣原地等候,他自己則是輕輕地叩響房門,低聲提醒裏頭的阿史那連那:“時辰不早了,還請回府。”接著再將聲音壓得更低一些,謹慎提點:“以免在此緊要當口出了差池。”
房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阿史那連那很快便開門走出,索義雄以禮問候,阿史那連那也點頭回應。月泉公主也在這時起了身,她本想送兄長到正門,卻被索義雄攔住道:“公主請留步,夜已深,多有不便。”
月泉公主眼裏有一絲不悅,她是草原上精通騎射的驕女,怎就入唐之後,連夜色都要怕了?
但阿史那連那卻不以為然,他早已適應了中原的規矩,隻道自己是該走了。便作揖拜別了妹妹,在索義雄的陪同下離開了行宮。
而按照規矩,沈勝衣是要在此等候索義雄的,可偏院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音,月泉公主聞聲,忽然用不算熟練的唐語命令沈勝衣:“你去幫我取盞油燈過來。”
沈勝衣想了想,說:“回稟公主,街使回來之前,公主門前不能無人把守。”
月泉公主卻說:“你們中原人的三腳貓功夫未必護得了我,你且快去,我又不會和那街使說你擅離職守。”
沈勝衣猶豫起來,月泉公主嗔怒道:“還不快去?”
想來取盞油燈罷了,隻要趕在索義雄回來之前就行。沈勝衣向月泉公主行了一禮,轉身便去殿內尋油燈。
見沈勝衣走了,月泉公主才走到後院,果然見到她同行而來的堂兄阿史那真如已將她的一箱貴重物件兒押了過來。
阿史那真如說著突厥語,命令侍從將箱子搬進月泉公主的房中,轉而又對月泉公主露出一抹略顯殷勤的笑意,仍舊是操著那口母族話:“你要我從偏院進來,我都照做了,沒人看見,一切都十分順利。可是有一點我不懂,這箱子為何不能正大光明地從正門進來,偏要讓我派魯契他們走偏門?”
月泉公主似不願理會她這位同族堂兄,言語中有些不耐:“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多問。”
阿史那真如吃了釘子,麵露難堪。
月泉公主瞥見他身穿軟甲,腰間別著精練彎刀,褲腳也紮得緊,自是有一股精悍殺氣深藏其中,惹得月泉公主心生不滿,道:“你何必這身裝備?中原人又不會吃了你我。”
阿史那真如雖隻年長月泉公主三歲,但卻刻意蓄著凶悍的連髯胡,整張臉也被襯得不那麼稚澀,雙臂腕處還掛著金月彎鉤,精壯黝黑的身軀顯出幾分凶惡,這也是令月泉公主不喜親近他的原因之一。
且他聽出月泉公主言語中的嫌意,倒也不惱,隻交代她道:“我聽坊間胡商說了,這行宮之中有個亭子,順著亭子的方向可以向長生天行禮,你既然已經到了此處,也應該將拜祭之事做一做了。”
月泉公主並未回應他,甚至不打算邀請他到房中一坐。阿史那真如見狀,也心生不悅,隻好尷尬地輕咳幾聲,而後轉身離開。
這個時候的沈勝衣已經端著油燈跑回來,氣喘籲籲之際,看見一個異域裝扮的侍從走出了月泉公主的房,並且神色鬼祟,貓著腰朝偏院後門方向跑了過去。
沈勝衣心覺怪異,悄悄尾隨那侍從來到偏院,隻見一位蓄著連髯胡的突厥男子與之神神秘秘地吩咐著什麼,像是在密謀,且言辭之間都是沈勝衣聽不懂的異鄉話。正巧此時,索義雄呼喊沈勝衣的聲音傳來,他怕誤了差事,便趕忙折返回去。
一直到了亥時初,駐守在行宮內的金吾衛都進入了狀態。他們列隊巡防,幾輪周轉下來,並未發現行宮之中有任何不安分的蛛絲馬跡。走在前院裏巡防的趙五郎與同僚抱怨著街使小題大做,聖人安排的住處是絕不會出現絲毫閃失的,他等根本不必這般勞碌。
正訴著苦,頭頂傳來一聲“噓”,趙五郎仰臉去看,見是望樓上的沈勝衣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趙五郎捂住嘴,訕訕一笑。
在這般寂靜的夜裏,行宮之中的風吹草動都會被望樓上的駐守者聽得一清二楚,哪怕隻是老鼠鑽洞的窸窣。
沈勝衣倚靠在柱上,雙手環胸,他凝望著遙遙月色,心想著絕對不能睡著,必要在天色蒙亮時去和索義雄交班。可把守望樓一職實在寂寞無趣,他歎息著四處眺望,在行宮的一處亭中看到了獨自跪拜的月泉公主。
那亭子不大,但四柱上分別雕有鸞鳳、雲龍、風虎、龜蛇,還掛著朱紅赤金的吉祥物件兒。而月泉公主便是在那亭中祈訴著什麼,沈勝衣猜想她定是思鄉了,因為夜色之中,她眼角滑落的淚水格外明亮。
沈勝衣不禁感到觸景傷情地歎息一聲,想到自己的母親,不免心中傷懷。隻是除去這處行宮之中的憂愁,坊外的天地仍舊是熱鬧光景。
一簇粲然煙火綻放於空,火光幽幽,綴入眼底。沈勝衣循著煙花騰起的方向望去,便知是來自平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