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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唐開元四年,上元節過後的第三天。

會昌寺幽暗的鐘聲在城中回蕩,纏綿夜雨氤氳而出的繚繞煙霧,隨風散去,長安城內的一百零八坊逐漸清晰了起來。

這一時期的大唐,已呈空前盛世之態。

經過曆代英主的治理,大唐呈現出一片萬國來朝、四海臣服的繁華景象,且這番輝煌不僅體現在疆域和經濟上,子民數目也到了頂峰。

在神龍二年時,李顯為平定西域最大的反對勢力——阿史那部落,而命重將前往瑤池。這是因為曆經幾代人的苦心經營,突厥實力逐漸日盛,其勢力範圍達到難以控製的局麵。故此,李顯選擇了懷柔的平定方式——與阿史那部老王阿史那溫達成盟國誓約。

當日,兩國約定,以阿史那部的王子阿史那連那為質子,在大唐接受漢家名儒的熏陶。為了表示大唐的真誠,李顯為當時的康王李元貞的長子,和阿史那部年僅八歲的小公主阿史那月泉公主訂立婚約。

正所謂君無戲言,這場關係兩國盟約的婚誓由李顯用一顆黃金東珠來綁定。

雙方約定,日後公主來朝之日,便是王子歸國之時。

至此,大唐進入了十餘年的穩定和平時期。盛世長安,海晏河清,萬國歸朝。

再到如今的開元盛世,作為世界中心的大唐長安城,除本朝的世家勳貴、武將文臣、布衣平民、遊俠浪客之外,四夷如西域、新羅、百濟、高麗、南詔等國的奇才異能之士,也紛紛向此地聚集。

光陰如沙漏般流逝,十年的約定之期轉眼便到。

上元節過後的三月四日,便是阿史那部落月泉公主遠嫁大唐,連那王子重返草原的日子了。

到了這日朝會時分,天氣依舊幹澀寒冷,畢竟還是三月,即便殿裏四角都點起了爐火,難免還會凍手。

彼時,文臣魏徹的雙手籠在袖子裏,正安分地等候著殿內傳召。

魏徹是朝中三品官,今年已三十有七,卻仍未娶妻生子。這人麵相儒雅清俊,與實際年齡多少有些出入,看上去更像剛剛而立之年的樣子。況且他的眼睛特別明亮,隻是個性有些死板,做事兒認真,這也是令朝中其他臣子最為不快之處。

這日朝會,他五更便起來了。在進殿之前,要在殿外候上一個小時。所有在京文武官職事九品以上的,都要服褲褶以朝。

朝覲人數眾多,玄宗皇帝也格外重視朝會,所以殿上設黼扆、躡席、熏爐、香案,依時刻陳列儀仗,禦史大夫領屬官至殿西廡,從官朱衣傳呼,促百官就班。

奉禮設文武群官位於東朝堂之前,文左武右,重行北麵,相對為首。又設奉禮位於文武官東北,讚者二人在南,少退,俱西向。

這時,玄宗皇帝升禦座後,扇開。文武大臣則分兩班,步入禦道,行一拜三叩之禮,禮畢,早朝便開始了。

按照文武百官朝謁班序,朝會上稟奏之事也要按順序進行。職位同者,以年齡排序。致仕官各居本品之上。若職位與散官、勳官合班,則文散官在當階職事者之下,武散官次之。

到了阿史那連那時,他以部落之禮,拜過禦座上的玄宗皇帝,頷首道:“稟報聖人,幼妹阿史那月泉公主今日已入朝,正是為婚約而來。”

玄宗皇帝則道:“朕已從阿史那老王那裏得了消息,即日便會派遣京師戍衛將公主安頓在行宮,你且不必擔心。”

阿史那連那謝過玄宗皇帝體恤,朝會此時已漸進尾聲。在場的官員竊竊私語著突厥入朝之事,誰人都不曾注意到站在文武兩班前的康王李元貞眼中,閃過了一絲異樣的陰霾。

作為月泉公主日後的舅姑一家,康王李元貞也算是長安的一大談資。無論皇城內外,對於李元貞,無不聞其名。他已年近不惑,但樣貌卻依然清俊秀雅,身形高而纖瘦,筆直的肩背顯出幾分脫俗的氣韻。連玄宗皇帝都要對其以禮相待,但他行事低調,為人謙卑,在朝中享有一片美譽,唯獨讓人可惜的一件事兒,就是他養出的兒子實在不成氣候。

李元貞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據坊間傳聞,他這兒子的脾氣乖僻,又懶散,時常從康王手上討錢去玩兒樂,並沒有王孫貴族應有的風度。虎父生出了犬子,令人唏噓不已。

而如今,月泉公主此番入朝,必是要同大唐進行聯姻的,若是被康王之子搶占了這便宜,真是可憐了傳說中美貌絕倫的公主。

康王此刻的思忖,怕是也和此事有關。他深知自家兒子的德行,自然擔心聯姻一事會有所變化。

待朝會散後,魏徹並沒有離去的意思。直到殿內隻餘魏徹一人時,他才移步到玄宗皇帝麵前,雙手深揖。

玄宗皇帝這時從禦座上起身,走下高台,交代趙近侍了幾句,那宦官得命後,便走過來引著魏徹一同跟上玄宗皇帝往大殿後去了。

魏徹隨著趙近侍去了大殿後,在一處僻靜院庭中看到了玄宗皇帝。

這裏是兩儀殿,玄宗皇帝在退朝之後,都會來此處休息。殿內素牆紅瓦,平席簡案,其布局沿著南北中軸線縱向排列,原則上回到了儒家推崇的周朝製度。門前的矮柱是琉璃磨製而成的,襯著陽光,可以折射出璀璨斑斕。窗下種著忍冬、紫荊,殿內立著菊花山水屏風,可見平日裏打理此處的奴婢都是花了心思在草木上頭的。

趙近侍將魏徹帶進殿內,便躬身告退。殿內隻剩下魏徹和玄宗皇帝。

魏徹再一次雙手深揖,玄宗皇帝拂手令他去坐,這一小小的細節,足以嗅出濃濃聖意。

不過近來的魏徹,可沒那麼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緊繃著,玄宗皇帝看得出,他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玄宗皇帝未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魏卿,未能在朝堂上稟奏之事,可是和新科狀元盧映春慘死一案有關?”

魏徹當即道:“回稟聖人,新科狀元被殺一案,行凶之人尚未抓獲,而唯一的嫌疑犯人名妓曉荷也在今晨死於獄中。如此一來,所有線索已然中斷了。”說這話時,魏徹是膽戰心驚的,這案子是他負責的,可最終沒有保全曉荷,甚至還未從她口中問出點滴線索便出了這狀況,覺得愧對聖人。

玄宗皇帝一直沉默,魏徹低垂著頭,不敢去打量他的神色,直到玄宗皇帝清澈、冷靜的聲音再度響起:“魏卿,此案不得有絲毫閃失。雖看似是一樁小案件,但這關乎著大唐的聲譽與日後科舉考生的名節,你務必要徹查清楚,還盧映春一個清白。”

魏徹自是要同玄宗皇帝立誓破案,然而他的額角,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他知此事絕不能同康王合謀,雖說他與康王交好,可他並非太妃黨,而康王卻同太妃關係密切。魏徹在這一點上,始終無法與康王苟同。

隻是,單憑他一己之力,是萬萬不能處理這樁懸案的。可事情決不能拖得太久,結果若令聖人不滿,怕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而之所以會發生新科狀元慘死一案,還要從三天前說起。

三天前,上元節當日,長安,長安縣。

長安城內十一條大街橫貫南北、十四條大街彙通東西。且東西、南北交錯的二十五條大街,將全城分為兩市一百零八坊,東部隸屬萬年縣,本應有五十五坊,因城東南角曲江池占了地界,故實有五十三坊;西部屬長安縣,有一市五十五坊。

正中間那條南北向的道路,是整座城市的主軸線——朱雀大街。此街寬敞筆直,道路兩旁重簷疊瓦,層層盡盡,屋脊連著屋脊,牆垣挨著牆垣,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天際。兩側的東西二市,商賈雲集,鋪麵開張,上到金發碧眼的西域胡商,下到挑擔叫賣的販夫走卒,筆行、鐵鋪、肉攤、酒肆、布帛、琴棋、牲口、雕版印刷……還有東方島國扶桑來的行僧,西方大陸波斯來的胡姬,北方遊牧匈奴的牛羊,熙熙攘攘,滿街皆是。

這會兒還沒過酉時光景,西市城門口陸陸續續的有十峰駱駝、五匹公馬托著貨物通官簽押。打眼瞥去,掛在駝峰上的是些羊毛花氈,那些異域裝扮的人都是跟著商隊來的,個個穿著鬆垮褲,尖頭鞋,膚色黝黑,腰佩銅鉤,神色極為緊張僵硬。

差吏引他們入市,在一片人潮洶湧中,唯有花燈市集的拐角處尚有一處空閑。一樹梅花白玉條,樹下站在的年輕男子身穿缺胯袍,袍裾剪下一段縫在膝上位置,左側不開衣衩,雙袖飾以對豸,肘處護著明光甲,胸前圓護繪有虎吞,盤領窄扣,戴著襆頭。他腰間配了把入鞘長刀,刀柄圓牌上鑲著“金”字。他正是赫赫有名的金吾衛。

他長著一雙桃花眼,青澀的臉孔略顯稚氣,含情脈脈地看著麵前喧鬧的人,越過前頭熙熙攘攘的人群,先是看了一眼挑選花燈的女眷,又注目著吆喝燒餅的小販。他自己手裏還捏著幾顆瓜子,隨手銜進嘴裏一顆,嚼了幾下,沒一會兒,吐出了皮。

迎麵走來一個寬肩瘦臉的同僚,袖上的對豸在月光下閃著金芒,他抬手揮揮,笑著喚道:“沈老弟。”

沈勝衣這才將視線落在他臉上,認出他是夜守延福坊的金吾衛趙龔,人稱趙五郎。

這個趙五郎來自外鄉,但並不是胡人,可他長得人高馬大,膚色較暗,看上去倒和胡族有幾分相似。想來他在長安城中是無根無基的,但憑他能說會道的本領,在金吾衛中也頗為吃得開。

兩人平日裏不做交班,巡街都不在一處,便是因為今日是上元節,朝廷出動了金吾衛所有人來維持兩市秩序,方才能夠碰個正著。

趙五郎笑眯眯地走近沈勝衣,獻寶似的攤開手裏握著的一個小紫砂罐兒,示意他朝裏頭看。

沈勝衣探頭一瞧,一隻油亮的蛐蛐兒正在罐底擺動觸須,發出陣陣清脆蟲鳴。

在沈勝衣眼睛亮起的瞬間,趙五郎迅速地將蓋子扣上,得意地同他挑了下眉:“漂亮吧?”

沈勝衣羨慕地點了點頭:“你從哪兒得來的?”

趙五郎滿臉堆笑,炫耀道:“我剛贏來的,就在後頭街的湘錦院裏。走,帶你也去贏一盤。”然後抓著沈勝衣朝人群裏走去。沈勝衣任由他拉著自己,暗自在心裏掂量著錢財,怕是沒有帶夠銀兩,贏了倒好,輸了可賠不起。

這時候的街坊市集中已是張燈結彩地掛滿了燈謎,各家各院都舉起了紅彤彤的燈籠,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更是喜慶熱鬧。要說尋常晚上,百姓是不能大肆出行的,會犯了宵禁。但上元節有燈會,唯獨今晚可以徹夜遊街。

便是因此,金吾衛才要加大防控秩序的力度,沈勝衣的巡街範圍就在城門附近,他這會兒被趙五郎拉拽著離開了崗位,心中不免有些後知後覺的擔憂。轉眼間,他們到了拜觀的正殿,殿前善信遊人擁擠不堪。

香爐內燃著善信遊人投入的香餅、香塊,青煙嫋嫋上升,在空中彙聚成虛幻雲朵,令後頭掛著的一連串赤紅燈籠顯得格外扭曲、猙獰。

沈勝衣與趙五郎被這香爐攔住了去路,二人凝望空中香雲,隻見一對香燭燃起的雲霧形成瑞彩之色,如寶蓮,如天花,令觀者無不讚歎。

“這對燭呀,可是西市錢老板香燭鋪子裏的鎮店寶貝,是為了彰顯誠意才在上元這天獻給道觀,說是聞香之人可淨化汙濁,趁此良機快些多嗅嗅吧!”

眾人捧著雙手,不停地將煙霧撲扇到自己的臉上、鼻中。

“玉芝觀真富庶啊,這對燭可是夠大的。”沈勝衣不禁感慨,“要知油燈都比臘肉還貴,這種蠟燭白白燃盡,實在太浪費了。”

趙五郎說道:“道觀當然闊綽,宮裏哪次來供金沒有萬個通寶?且錢鋪那些個夥計,從今年開年就開始在各地收集蜂蠟和動物油脂,就是為了在上元供奉在觀前。”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自是奢侈。沈勝衣咋舌攢眉,又見一位道長走到香爐之後,隔著嫋嫋青煙,廣傳誦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道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惠姑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他話音還未落下,花街盡頭處便轟地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是幾欲震破天際的淒厲慘叫。

沈勝衣最先察覺到異樣,可周遭的人們還在拜供道觀,全然沒有注意到驚變。就連趙五郎,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沈勝衣蹙眉眺望,緊張地問趙五郎:“趙五哥,你聽到什麼沒有?”隻見他指了指街尾。

趙五郎循著他指的方向側耳傾聽,茫然地搖了搖頭:“沒什麼啊。”

“不對。”沈勝衣敏銳地說:“一定是出了什麼狀況。”

街尾那頭……趙五郎眯起眼:“喔,是湘錦院。”

“延福坊是趙五哥你的管片,若是真有何閃失,怕是不好和上頭交差。快!咱們要立即趕去街尾查看一番才行。”

一聽這話,趙五郎的整張臉遽然變色,他趕快和沈勝衣擠過人群,朝著湘錦院的位置快步跑去。

路上行人熙攘,加之腳程極快,難免撞作一團。迎麵又竄出兩名頭戴鬥笠的白衣人,颼颼地奔去街頭,手裏都沒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沈勝衣與之相視而過,其中一人奔到遠處後,竟落腳看了他一眼,而後才抽身離去。

沈勝衣忽覺蹊蹺,但無心停留,待與趙五郎趕到湘錦院門外時,已見數名同僚候在此處。眾金吾衛疏散了百姓,已在各自戰位準備就緒,有兩名前衛伏在石階上,肩上弓弩對準了院門內,高聲喝道:“跪下!跪地者不殺!”

湘錦院內立即驚起一片花娘的哀哭聲,有人跪伏在地上,顫巍巍地道著:“那蠻人已破窗逃去了,阿郎們也散了,院裏隻剩下奴這鴇母和姑娘們,衛公們不要誤傷了咱們!”

伏在石階上的兩名金吾衛互換眼神,點了點頭,又向身後的同僚打了個響指,示意來人去裏頭一探究竟。沈勝衣倒是個膽子大的,他回應對方視線,彼此心照不宣,沈勝衣手腳利落地衝進院內,花娘們又是發出竊竊驚叫。

隻見富麗堂皇的堂內躺著三四個受了傷的來客,看上去也無大礙,都在抱著自己的腿呻吟著,大抵是從樓上跑下的時候摔壞了膝蓋,手臂脫了臼。傷得最厲害的一個,便是坐在桌旁捂著嘴的書生,他磕破了嘴巴,牙齒掉了兩顆,憤憤地吐出一口血沫,直罵著晦氣。

沈勝衣見狀,不由得鬆下了些許戒備,他找到鴇母,俯身問她:“我方才在街頭那裏聽見此處傳來轟響,究竟是出了什麼亂子?”

鴇母姿容淩亂,是驚慌逃竄中造成的,她鎖著眉頭,難以啟齒道:“奴也不清楚事情的始末,本來是好端端的上元賞燈節,與平日比起,是多了幾分熱鬧,至於別的……”

“阿娘,還是實話和衛公說了吧!”一個花娘扯著鴇母的衣衫,眼裏驚懼難安。

鴇母麵露難色,那花娘便囁嚅著同沈勝衣道出實情:“是……是頭牌曉荷,在曉荷的房裏……”

“住口!”鴇母大喊一聲。

那花娘慘白著臉,噤了聲,倒也再不敢說下去。沈勝衣則問鴇母:“這曉荷的房在哪裏?”

鴇母不肯說。沈勝衣道:“無妨,我們人多勢眾,搜上一會兒工夫也能得知,隻是屆時,你也脫不了幹係。”

鴇母見瞞不住了,這才歎息一聲:“在樓上,靠南的荷蓮屋。”

沈勝衣從她的語氣中辨識出一絲異樣,隨即朝院外的金吾衛們打出手勢,那是半刻後再全體來查的意思。而他隻身一人率先上了樓去,找到荷蓮屋,推門而入,忽有一股血腥味兒撲麵而來。他心中一驚,猛一抬頭,霎時間收緊了瞳孔。

在那胭脂色的床榻上,竟是一具身軀歪斜、滿身刀痕的屍體!

那身子已是血肉模糊,四肢怪異地彎曲成鉤狀,定是生前遭遇了極其殘忍的虐待。

沈勝衣感到心驚肉跳地向前踉蹌幾步,餘光一瞥,但見屍體手中死死地攥著什麼東西。

是一塊碎紙。

他鬼使神差地探出手,趕忙將那塊碎紙拿了過來,緊緊地藏於自己的手心。便是這時,其餘金吾衛也趕了上來。見此情景,眾人都屏息凝視,趙五郎則率先認出了屍體的身份:“這……這不是新科狀元盧映春嗎?”

話音剛落,金吾衛右衙隊長已然喝令鴇母進來受問,並指著盧映春的屍首同她斥道:“是怎麼一回事?從頭到尾地如實交代!”

鴇母支支吾吾道:“奴不敢欺瞞衛公,可奴對此事確實是毫不知情。這盧郎素日與頭牌曉荷交好,二人時常吟詩作畫,高中舉試之前便是如此,如今得了一官半職,盧郎也並未忘卻曉荷,便是今日早早地就來了湘錦院,除了方才從曉荷房內傳出轟然響聲之外,其他的,當真是不得而知了。”

金吾衛查看了破碎的窗欞,告訴隊長道:“木窗上有刀劍砍痕,若是從此處逃去外頭,也不過是三層樓閣的高度,有幾分身手的人便可做到。”

趙五郎提醒道:“曉荷的人影呢?”

鴇母忙說:“定是被嚇壞了,得了機會就跑去了哪裏……”

金吾衛隊長冷聲道:“看來,你很確信她還活著。”鴇母一驚,隊長則令道:“給我搜!”

金吾衛得到指示,兩人一組,迅速在屋內翻找起來。鴇母竟還試圖阻攔他們,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藏身在櫃子中的曉荷。兩名金吾衛抓住曉荷的臂腕,將她從櫃裏拉了出來,曉荷隻掙紮了幾下,便快速放棄了。鴇母滿臉震驚的表情,盯著曉荷的臉,欲言又止地探出手去。

隊長擋住鴇母,勒令道:“你等在此等候衙使傳喚,查明真相之前,湘錦院內所有人都不準離開延福坊寸步。”

“可,可曉荷她……”

“她要被帶回衙內受審,由於盧映春是新科狀元,此事非同小可,後續會交由大理寺執案,屍體我們要帶走,這間房暫且查封上。”隊長一個眼神,金吾衛便開始行動起來。

鴇母失神地走出屋子,她表情中的複雜異樣被沈勝衣盡收眼底。趙五郎催沈勝衣快幹活兒,沈勝衣應下,隨著眾金吾衛走向床榻上的那具屍體,見他鮮血淋漓的頭顱旁散著一條紅色的發帶,猜想是曉荷束發用的。

可方才卻見曉荷發鬢不亂,綰起的青絲也是用的銀簪,那這紅色發帶,又是何人的呢?

當天夜裏,一直到了亥時,沈勝衣才得以回到自家宅中。

他家宅算是大戶,母家是做走鏢出身的,父輩是出了名的捕快,可害病死後,他母親要扛起家中上下的口糧,便常年在外送鏢。這掛著“沈”字的宅中,隻有長工和他的女兒在府上做婢。再說另外的人,便是母親的師弟,也就是沈勝衣的師叔李遇客了。

這時的李遇客正在院子裏查看他近來種下的蘿卜,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泥土有些幹了,葉子長得瘦小。一旁點花燈的女婢時不時地打量著他,心覺他最近被風吹得又黑了些,前天剛給他補好的衫上的補丁好像又破了個小洞,但管她爹借的簸箕還沒還,這會兒他又一手攀住矮樹,一手往上頭掛他自己做的花燈,是條鯉魚形狀的,尾巴做得醜,其他倒也湊合。

女婢覺得他是怪人。已有二十六七歲,還未娶妻成家。要說樣貌嘛,也算是不錯,可膚色極白,性格懶散,倒的確不會是好人家女子青睞的類型。平時見人總是笑得唯唯諾諾,明明是少公的師叔,卻沒有一點兒架子,呆裏呆氣的,又整日賴在沈宅栽花種菜,還膽大妄為地搞赤腳大夫的買賣,令女婢們避之不及。

沈勝衣在這時推門進來,女婢連忙去接他手裏的刀。沈勝衣吵著口渴,女婢就去給他溫茶。長工也從屋裏走了出來,見是少主人巡街回來,就笑眯眯地上前說著今天是上元節,闔家歡樂,他去後廚和女兒把菜肴熱一熱,趕在子時之前吃個全家宴。

沈勝衣謝過長工,轉身見李遇客朝自己走來,二人坐到庭院裏,李遇客上下打量他一番,嗅出端倪,便道:“到底是觸黴頭了?”

沈勝衣歎上一口氣,一五一十地同師叔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李遇客聽後,略一思索,道:“膽敢拿聖人欽點的新科狀元開刀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怕是這會兒光景,聖人就已聽聞了此事,待到明日一早,你們金吾衛便要去宮中做個交代才行。”

沈勝衣也知今日在場的人都免不了要被盤問一番,但他有些擔心地攤開手中的東西,同李遇客小聲道:“這是我在新科狀元手裏找到的東西,當時是覺得蹊蹺才拿的,可眼下,既說不得,也不知該不該繼續藏著,總怕會因此倒黴。”

李遇客接過那塊碎紙,攤開來仔細打量,忽然目光一凝。沈勝衣察覺到他微小的神色變化,當即追問:“師叔,你可知曉這東西的來頭?”

李遇客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著:“我倒不會知道這紙的來曆,可僅憑觸感,也知這紙價格不菲,像是皇宮內院才有的圖紙。”

沈勝衣眯起眼:“難道是新科狀元偶然知曉了什麼他不該知道的秘密?”

李遇客看向他,略一抬頭,示意前方,沈勝衣這才看到是女婢遠遠地跑來,招呼二人去吃飯。

沈勝衣應了聲好,李遇客也隨他起身,一邊走著,一邊同他低聲說:“此事絕不尋常,待到明日審問那名叫曉荷的姑娘後,方才能知曉真相。”

沈勝衣陷入思慮。他想到今日是上元節,堂堂新科狀元死在皇城腳下,已是天大的笑話,又是在青樓妓女床上發現的屍體,在場的隻有頭牌妓女,怕是聖人再如何青睞盧映春,也會覺得這事兒有傷大雅。

看來,要想知道其中緣由,也隻能等到明日了。沈勝衣心裏歎了口氣,隨李遇客一起進了堂內。女婢把用開水燙過的棉帕遞給他們二人,擦淨了手,便入座吃起了節宴。

窗外花燈高掛,微雪輕落,一轉眼便過了子時,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沈勝衣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他猛地翻身下床,將房門打開時,看到趙五郎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外。

沈勝衣一臉驚愕,問道:“趙五哥,你怎麼這時來了我這兒?”

趙五郎的臉色不算好看,他緊蹙著眉,同沈勝衣說:“出事兒了。”沈勝衣剛要問,趙五郎就道出了噩耗:“曉荷在獄中被焚成了焦屍,這事兒八成是發生在寅時。”

沈勝衣愣住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作何表情。他隻覺趙五郎身後的天際陰暗朦朧,厚重的雲朵遮掩著剛剛升起的白日,屋簷下頭的雪水結成了冰錐,有一滴水順著錐尖滑下,墜落在地。砸出一抹黑色的印記,像是血滴。

令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七年前在戰場上的那段日子。一輪血日懸空,狼煙遮掩視線,斷壁殘垣,廢墟風沙,他以為那日結束之後,深淵再也不會來臨。不承想,深淵的凝視仍在暗中潛行著……

時間回到上元節過後的第三天。

魏徹結束朝會後,便因聖人交代的“盡早破案”四字而感到心緒煩亂。眼下時間緊迫,不容耽擱。他需要找到得力的幹將一起偵破案子,可他掌管的刑部中的人一個個都是個什麼樣子,他比誰都清楚,看來如今必要外調才是。

午初時刻,魏徹將刑部主事都叫了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麼合適的人選能查出新科狀元一案的線索?時間緊迫,必要一次偵破。”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沒一個吭聲。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

魏徹的眼神一一掃過他們,本想著要把他們都拎出來收拾一番,可正猶疑之際,魏徹腦中靈光一閃,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合適的人選。

緊接著,他略顯滄桑的臉頰上浮現出一抹釋然的笑意,襯著他的濃眉星目,也顯得不那麼嚴肅了。

夜幕已垂籠在整個長安城上。

沈府。

李遇客透過微開的小窗,看著渺遠的星,想著沈勝衣今晚怕是回不來了。金吾衛忙著搜尋新科狀元與曉荷慘死的線索,而沈勝衣又是當事人之一,隻怕逃不了被層層審訊。

眼下已是子時光景,萬籟俱寂,唯院外有小雪緩緩墜落。要說長安城的冬日尤以霜花白雪為勝,各路達官顯貴也喜拖家帶口地前往林間賞雪。

隻是,都已是宵禁,又是暗夜,便不會有官家在這種時候驅車賞雪吧?李遇客定了定心,再去側耳傾聽,車輪馬蹄的聲響急匆匆地壓過石地,他知道是門外來客了。

而在沈府門外,一輛雙馬官車停靠在石柱旁,車內的官家撩開簾子走下車,侍從悄聲道:“魏公,可要在晨鼓之前趕回來。”

魏徹將披風上的帽子戴好,對侍從點了點頭,然後疾步走去了沈府的後院。

他一邊走著,一邊左右張望著。這一帶靠近西郊,遠不如東市那麼繁榮富庶。道路兩側幾乎沒有樓閣庭院,多是逼仄的棚屋土牆。魏徹很少涉足這片區域,尤其越往深處走,越覺得荒寂。頭頂突然傳來數聲啞啞叫嚷,幾隻烏鴉從一片老槐樹裏飛出,為這夜色又增添了幾分陰森之氣。

直到走去了一間矮房前,屋頂的脊獸殘缺,瓦片剝落,大抵是年久失修了,魏徹就是停在這樣的地方,四周環顧一番,雙手雙腳都覺得寒凍不已時,終於聽見有簌簌的響動聲傳來。

他心中大喜,循聲轉身,果然見到了一抹瘦削人影。

那人將鬥笠上的布簾掀開,露出的是李遇客的臉。他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顯得格外清亮,晃了晃白天因翻土而累得發酸的手腕,對魏徹道:“多年不見,你這般時候來找我會麵,怕不是來敘舊的吧?”

魏徹似模似樣地對李遇客低頭一禮,頗有幾分敬畏的模樣。他也不打算兜圈子,幹脆免去寒暄,直言不諱道:“我也是逼不得已,才要來求你幫忙。關於新科狀元慘死一案,想必你也已經略有耳聞。”

李遇客微一頷首,似已預料他接下來的請求,隻笑歎一聲:“魏官家,你是知道的,我早已經不問江湖是非,紅塵之事與我也再無瓜葛,魏官家此次怕是找錯人了。”說罷,竟打算轉身離去。

魏徹卻誠懇地挽留他道:“三郎!且留步!”

李遇客頓住身形,卻沒回頭。

魏徹十足地無奈道:“你也許不知,我在朝中雖是文臣,但卻掌管刑部,一直是鬱鬱不得誌。可此案之蹊蹺,已引起聖人關注,我不能有絲毫差池,必要破案抓凶,而這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又有誰人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李遇客聞言,心中自然疑竇重重,可他還是婉拒道:“魏官家過譽了,且不說此事是蹊蹺,你要我這解甲歸田之人趟權貴的渾水,可是不合規矩的。”

魏徹臉上浮現幾許感慨,月色將他麵容的光暗切割出了鮮明對比,“我也知曉拉你入夥,有強人所難之嫌,但我也是逼不得已。眼下朝中是非多,阿史那那邊的月泉公主已入朝,而舒王近來又有意甄選王妃,吉日已定,正是月泉公主入宮的同日。而若不在此之前偵破盧映春一案,隻怕會留下禍端。”

“禍端?”李遇客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魏官家,你認為大唐的禍端,還會比此前發生過的更為慘烈不成?”

隻此一句,竟令魏徹再無話可說。他自是不願以犧牲無辜之人的性命,來保全自身的地位。可若此事危及大唐安危,換作是誰都會有所取舍。一如曾經……

而見魏徹滿麵愁雲,李遇客也毫無妥協之意,他觀望了一番夜幕,最後說:“時候不早了,魏官家請回吧。”

魏徹欲言又止,但逐客令讓他沒了麵子,也隻得作了一揖,然後打道回府了。

等李遇客回到沈府後,見沈勝衣的房裏有暈黃光線,便知是他回來了。李遇客敲門進去後,見坐在椅凳上換鞋的沈勝衣風塵仆仆,發絲微亂,踢掉一隻鞋,端起桌上的茶壺,直接對著壺嘴喝起了水,旋即又“呸呸”吐出,嗔道:“這麼燙……”

李遇客趕忙接過青花瓷壺,順手從一旁梨花木架上抽出芭蕉蒲扇,打開壺蓋扇風散涼:“不知道你要回來,沒來得及準備溫水給你喝,你今日怎麼樣?可有什麼收獲嗎?”

沈勝衣攤開手掌,掌心裏頭的,是一塊辨別不清圖案的碎紙。

李遇客一怔:“又是哪來的?”

“曉荷獄房裏的。掉在角落,沒人當回事,我今早跟著過去時撿到了,總覺得這些碎紙很是蹊蹺。”

這是李遇客今晚第二次聽到“蹊蹺”兩字。

他的視線落在沈勝衣掌中的碎紙上,仔細端詳,似乎看到紙上有著淡淡的印章痕跡。

沈勝衣蹙起眉,也道:“看著像是印章,卻不知是不是皇宮印章,若是的話……”

李遇客看向他,接下他的話:“倘若如此,這碎紙,可就是密函一角了。”

子時已過,晨鼓響徹,府外蕩漾起《西涼樂》的曲調。這曲子皆雷大鼓,雜以龜茲之樂,本是聲震百裏、動蕩山穀,可結合胡樂之後,此曲又變得嫻雅,流瀉出一種強烈的情緒,人、曲、琴三合為一。

一如此刻李遇客複雜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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