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郎中
岑守拙回到傘鋪就蒙頭大睡,夜裏才帶著三文錢出來。他來到白天來過的墳地,從附近樹林裏叫了兩隻小妖怪出來,用上好的烤雞做報酬,請他們挖墳。
小妖怪平日眼饞人間美食,卻吃不到嘴,正巴不得有這機會,輪著鋤頭鏟子,哼哧哼哧,不消半刻鐘就挖到了棺木。
還好是晚上,要是白天,尋常人看不見小妖怪,隻看見兩個鋤頭鏟子在空中飛舞,非要被嚇壞了不可。岑守拙白天直接走了等到晚上才來,就是怕嚇壞了衙役。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張小姐和李家少奶奶的墳地,完全可以不通過官府。他如此大費周章,隻是為了個名正言順,省得以後有什麼麻煩,或者萬一被人看見挖墳也有個正當理由。
畢竟,如今他在別人眼裏已經等同於怪物要是再有什麼奇怪流言就麻煩了。
狐狸精和老鼠精都還算是有仁義的妖怪,用最後一點妖氣護住了宿主的肉身,所以岑守拙將棺材打開之後發現屍體沒有一點腐敗的跡象。
如此最好,勘驗結果跟當初不會相差很多。
岑守拙拿了一根銀針在張小姐的胃部紮了下去,然後抽出來在月光下細細看著,還低聲嘀咕:“沒有變黑。”
他又在張小姐喉部紮了一針,拔出來看了看,搖頭:“還是沒有。”
如此往複數次之後,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你當是在插黑芝麻包啊?”
岑守拙猛然跳起來:“誰啊?半夜在墳地裏說話是想嚇死我嗎?”
閔汯安慢悠悠從黑暗裏出來。白天見岑守拙那麼痛快就走了,他就猜岑守一定有後招,所以夜裏一直盯著他,然後在岑守拙溜出來的時候默默跟上了他。
他原本打算不出聲,由得岑守拙折騰,可是岑守拙拿著根針紮來紮去沒完沒了,讓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啊,是你啊。”岑守拙鬆了一口氣。
閔汯安見到女屍如此鮮妍也很驚訝。岑守拙不等他研究完,拿著針又要紮。閔汯安隻能撇下疑惑,劈手搶了岑守拙手裏的銀針:“別紮了,用銀針隻能測出砒霜,對別的毒物沒有作用。此女皮膚豐盈,眼球未有下陷,指甲也沒有出現青紫現象,明顯不是砒霜中毒,你就算拿著根針再紮一百個洞也沒有用,反而破壞了屍體原貌,讓人誤以為她是被毒針紮死的。”
“啊,你如何知道這些?”岑守拙驚訝地問。其實他心裏對這些一清二楚,這麼做不過隻是想看看閔汯安到底要不要出來幫他。剛才紮下去的那麼多針其實壓根就沒有紮在屍身上。
閔汯安冷冷哼了一聲:“見得多了,自然知道了。”
岑守拙暗想:關於潭州城案子有一半是閔汯安破獲的傳言果然是真的。他試了閔汯安這麼久,閔汯安才肯露出真本事。看來,除了身份特殊有特權之外,閔汯安還能幫上別的忙。
岑守拙也同時意識到閔汯安話裏有話,正要細問,閔汯安卻說:“不過你至少證明她不是砒霜中毒。”
“你的意思,是還有可能是別的中毒?”
“嗯。不過,這屍體都下葬一月多了,能消散的毒物早就消散完了,如何會等到你來勘驗?”
岑守拙一聽,臉上顯出懊惱的神色:“當時我應該直接驗屍。不過若是劇毒,死者應有尖叫或者抽搐或者口吐白沫的症狀,可是兩家人都說沒有察覺異樣。”
他喃喃自語:“若是慢性毒藥,需要天長日久積累……”若是被人長期下毒,那倆妖怪不可能一點都沒察覺。
閔汯安瞥了一眼他:“沒錯,看來你還不算蠢,所以不用驗屍也能基本排除中毒致死。”
岑守拙脫了屍體的衣服,仔細勘驗了一下,說:“沒有外傷。”
若是凶手要對她們投下能立刻致死的毒,要麼用帶毒的利器造成傷口,讓毒藥從傷口侵入,要麼從飲食投毒。可是兩個產婦身上除了生產造成的傷口,沒有別的傷,而且生產過程中也不曾吃喝,所以岑守拙越發肯定她們沒有被人投毒。
隻是他說完這句話,忽然意識到這些女人都是生產的時候死的,如果有傷口也應該跟某個部位有關。隻是他一個男人,不好勘驗那裏。
他看了一眼閔汯安。閔汯安轉頭悠然看著別處。岑守拙知道他絕不會弄臟自己的手來幫忙,況且閔汯安也是個男人,他不方便,閔汯安也不方便。要是有女人懂這個就好了。
岑守拙腦海裏忽然閃過龔芳染的臉。
哎,對了,既然龔芳染算是半個郎中,應該對人身體各個部位應該很熟悉。找她,準沒錯。
岑守拙心裏有了計較,讓倆小妖怪把墳墓先填了回去,然後扛著屍體趁著夜色跟他回了傘鋪。
他依葫蘆畫瓢把李家少奶奶屍體也弄來了傘鋪裏,才讓小妖怪回去。
等天一亮,岑守拙便讓杜纖纖去請龔芳染來。
龔芳染進去之後,杜纖纖卻被閔汯安攔在了門外。
“幹嘛?”杜纖纖詫異地問閔汯安。
“你一個女孩子家,還是不要見這些東西的好。”閔汯安微微蹙眉。
雖然他有些大驚小怪,不過竟然會為她著想倒是十分難得。杜纖纖心裏不由得一暖,嬉笑著說:“怕什麼?我們家可是賣棺材的,什麼樣的死人沒見過?”
岑守拙怕龔芳染看見他又激動再給他一巴掌,所以聽見她來了,便立刻避開了。
其實,龔芳染在氣頭過了之後便意識到自己誤會了岑守拙,可是又不好意思道歉,隻能裝作沒看見屏風後的岑守拙,問閔汯安:“找我來何事?”
閔汯安瞥了一眼岑守拙:“你自己來說。”
岑守拙探出半個身子:“那個,麻煩龔郡主給勘驗一下屍體。”他說完便朝著三文錢示意。
三文錢懶洋洋地上前,扯開了屍體上的白布。
龔芳染這才發現原來麵前白布下蓋著的是兩具女屍,嚇得瞪大眼睛連退了好幾步,忙支支吾吾回答:“我我我,今天不太舒服,不方便幹這種事。”
她雖然號稱郎中,可是隻研究別人腦子裏想什麼,壓根就沒有見過屍體,更別說勘驗了。
岑守拙忘了害怕,走出來,皺眉把龔芳染打量了一圈:“哪裏不舒服?莫非那日被嚇出什麼毛病了?”驚懼過度鬱結於胸,如果不及時治療,也會讓人生病。
龔芳染躲著岑守拙的目光,搖頭:“不,沒什麼,不是因為那天的事。”
岑守拙以為她還在生氣才推脫,衝著她作揖一鞠到底:“那日我真的是救你心切,不是誠心冒犯郡主,請郡主原諒,不要再計較了。這兩個女人都是可憐之人,我不忍心讓她們暴露太久,更不想找仵作來粗手粗腳弄壞了她們的身體,所以還請郡主務必屈尊幫忙。”
龔芳染見岑守拙這麼說,不好再推辭,隻能咬著牙上前。
那張小姐和李家少奶奶雖然宛若生者,可是畢竟已經死去多時。
龔芳染手一碰到那冰冷潮濕的皮膚,便如有千萬隻螞蟻從手指上直奔心房。心臟猛地一縮,她覺得眼前發黑,控製不住就往後倒了下去。
岑守拙慌得忙接住龔芳染,一連聲叫著:“哎!哎?你怎麼了?”
“啊呀,這是怎麼了?”杜纖纖也湊過來查看龔芳染。龔芳染氣息平穩,隻是暈過去。
“看來她是真的怕。”岑守拙歎息。
“她不是郎中嗎?”杜纖纖一臉茫然。
“可能她沒醫死過人。看來還是得我自己動手。”岑守拙把龔芳染在椅子上安放好,對著屍體深深作揖,“罪過罪過,冒犯了。”
岑守拙仔細看了又看卻看不出傷口的問題。都說女人難產的時候,產婆會用剪刀剪開某個部位,所以有傷痕也不奇怪。
雖然如此,岑守拙卻覺得其中肯定有問題,隻是他還沒看出來。
那邊龔芳染悠悠轉醒,瞥見女屍,一副又要暈過去的模樣。
杜纖纖忙伸手掐著她的人中:“哎呀呀,你可別再暈了。我說你那屋子裏擺著那麼多腦子,不都是人腦子嗎?怎麼會這麼怕死人?”
龔芳染有氣無力地說:“實話告訴你。那些都是豬牛羊腦子,隻有一個比較像人的是猴子的。都是我請別人幫我弄來做研究的,沒有一個是我自己取出來的。”
岑守拙拉磨一般圍著女屍繞了一圈又一圈。
“看完了嗎?”閔汯安忍無可忍,問,“看完了就趕緊抬回去埋了,讓她們入土為安。”
岑守拙直起身,蓋上白布,問閔汯安:“你說,所有人的死亡時間和原因在潭州戶籍冊上是不是都有記錄?”
閔汯安麵無表情地說:“當然,隻要是我管轄的年份內,潭州城登記在冊的人口生死都會有記錄。”
“嗯,那就要勞煩閔少將軍跟我走一趟了。”
“我可不當說客。”
“你什麼都不用做。隻要露個臉就行。”
“那也不行。”
“嗬嗬,我記得某人非要搬進我這傘鋪住的時候,好像說過我要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這才幾天啊。”
閔汯安抿著嘴,好一會才說:“走吧。”
岑守拙在前,閔汯安跟在後麵,一路招搖過市,直奔府衙。
戶曹一見閔汯安來了,哪敢怠慢,忙把岑守拙要的戶籍冊都拿了出來。
岑守拙把近十年戶籍冊翻了個遍,從早上一直看到深夜都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意思。
戶曹早困得在一旁點頭如雞啄米。
岑守拙一邊東翻翻西翻翻,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周戶曹聊著:“大人貴姓。”
戶曹強打起精神,恭敬地回答:“小姓周。”
“周大人在刺史大人手下任職多久了?”
“到明日剛好十五年。”
就連閔汯安都有些驚訝了。算起來,周戶曹應該從上上上任刺史在任時就在刺史府上就職了。那時就連閔大將軍也還隻是個從五品小武官,所以他絕對算是刺史府的老人了,如何這麼多年了還隻是個戶曹?
周戶曹從岑守拙和閔汯安臉上看出了他們的疑惑,苦笑了一聲。
“那周大人是如何入仕途?”
“慚愧,小人天資愚笨,當年鄉試未過。當年的刺史見我文筆尚可,寫的字也還能入眼,就把我留在了刺史府做抄寫工作。”
原來還是個秀才,難怪對他總是禮數周到。岑守拙瞥見周戶曹官服下露出的裏衣上竟然有補丁,心裏有些難受。
閔大將軍為官清正,不許自他以下的任何官員貪腐。聽說現任刺史為了撈錢,竟然從手下的俸祿打起了主意。刺史之下的官員便依葫蘆畫瓢,再盤剝自他以下更小的官。朝廷發給戶曹這種小官的俸祿原本就隻夠維持生活,現在被層層盤剝了一遍,自然是捉襟見肘難以為繼。隻是官府的這碗飯雖然稀薄,卻好歹月月都能準時發俸祿下來。對於周戶曹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辭官就隻能夠教書賣字畫,未必會比現在強。
於是街頭巷尾便有了這樣的童謠: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沒得吃,苦過老乞丐。
閔汯安也看見了戶曹外衣下遮掩不住的補丁,微微皺起眉來:他對此事略聞一二。隻是刺史是皇上指派的。閔將軍一再叮囑他低調不要管文官的事情。他查那些疑案原本就已經是越俎代庖,要是再過問俸祿之事越發有要挾製刺史的意味。所以他平日即便是看不慣也不出聲。
隻是,他沒想到情況竟然這麼嚴重。
閔汯安攥緊了手,強迫自己麵無表情轉開頭,當作沒看見。
岑守拙轉移話題:“周戶曹可有成親。”
周戶曹輕輕歎息:“身無長物,年紀又大了。哪家清白姑娘肯嫁給我?”
看他三十有餘,竟然還未成親,難怪裏衣袖子上布丁打得十分簡陋不像是女人的手藝。
岑守拙越發覺得心裏像是堵了一塊石頭,隻可惜他不像閔汯安有權勢,覺得再不平也無能為力。他重重咳嗽一聲,提醒閔汯安這個時候,是該閔汯安出聲了。
閔汯安盯著戶籍本,像是無意中想起什麼,說:“將軍府還缺一個抄寫軍中各種賬目名冊的人,我回去問了問可有定下人選。若還沒有合適的人,你可願意屈就?”
周戶曹愣了一下。世人都知道將軍府的看門都比刺史府的管家強,他要是能從刺史府到將軍府去,簡直就是一步登天。
閔汯安見周戶曹不出聲,抬起眼淡淡看著他:“怎麼?不願意?”
周戶曹如夢方醒,忙站起來恭敬作揖:“願意願意,這對下官簡直就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閔汯安點頭:“今日你也乏了,先下去吧,這裏我們會收拾好。”
按照規矩,他是不能讓外人在沒有他的陪同下待在戶籍庫裏。因為怕有人篡改戶籍信息,或者帶走戶籍冊,造成以後戶籍信息不對或缺失。
閔汯安這麼說明顯是嫌周戶曹礙事。要是別人在閔汯安剛剛才說過可以帶他升官發財的時機,肯定會識趣地告退,以表達自己的心意。
周戶曹猶豫了許久,卻還是說:“還是下官陪著你吧。您不妨告訴下官要找什麼,下官也能幫幫忙。”
岑守拙快笑死了:大概連閔汯安也沒有想到,這個世界還有比他要更刻板不知通融的人吧?不過,正因為這樣,他才越發敬佩這個周戶曹,雖然身居低位,多年窮困,卻仍不改做人為官的原則,實在是難得。
閔汯安也有些無奈,要是能告訴周戶曹要找什麼,他壓根就不會親自動手。閔汯安借著扶額,沉下臉向岑守拙使了個眼色。
岑守拙悄悄甩了個昏睡咒在周戶曹身上。
周戶曹眨著眼,連連打哈欠,嘴裏嘟囔著:“失禮了,下官實在是有些……”他話還沒說完就跌坐到椅子上垂下頭打起鼾來。
閔汯安眯眼看著岑守拙:“原來你也能讓人瞬間沉睡,如此一來,你的嫌疑才最大。莫非你如此積極,隻是為了做給人看,順便銷毀證據。”
屋子裏的氣氛一下冷峻緊張起來。
岑守拙並不奇怪閔汯安有這種懷疑。因為那凶手就好像在他背後貼了個跟蹤符一樣,他到哪裏,凶手就到哪裏。所有證人都被殺或者出意外,他們永遠都像是在一團迷霧裏摸索,好像能離事實很近卻又總也看不清楚。
“嗯,我是可以讓人睡著。不過呢,如果我的催眠法跟真凶用的有幾個不同。”
閔汯安一挑眉,冷冷望著岑守拙,一副“我看你怎麼吹”的表情。
“第一,我沒辦法在一瞬間讓一個院子裏包括屋裏屋外幾十個人同時昏睡。”
閔汯安暗暗在心裏算了算:張家是大戶,那個院子足有一畝地,前前後後加上奴仆和主人有三十幾人。李家的院子稍小,也有半畝地。要是光靠岑守拙跑動來貼昏睡咒,早被人發現異樣了。
他心裏已經否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測卻不動聲色,任岑守拙接著說。
“第二,我的符咒雖然能讓人昏睡,卻不能讓人失去記憶。而且睡著了的人也知道自己睡著了。”岑守拙走上前,把周戶曹身上的符咒一揭。
周戶曹立刻醒了,睜著迷蒙的眼睛轉頭看了看,站起來對閔汯安行禮:“下官真是太失禮了,怎麼跟您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您剛才說要找什麼來著?”
岑守拙把符咒又貼了回去。
周戶曹又打了個哈欠:“下官怎麼又……”便接著鼾聲大作。
“第三。我的符咒不會有起霧。”岑守拙說著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白霧什麼的,隻有張小姐和李家少奶奶兩個人說見到,其他人都沒有見到。所以還不能完全肯定。如果真有,凶手又是如何做到這一點呢?”閔汯安搖頭。
這也是岑守拙心中懸而未決的疑點之一。
其實岑守拙也知道閔汯安並不是真的懷疑他。若是真的懷疑,閔汯安壓根就不會問他。
周戶曹打鼾的聲音實在是太吵了。
閔汯安忽然也覺得困倦無比,無奈停了停,皺眉問岑守拙:“你到底要查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