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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裏畫外畫裏畫外
牧歌

人間的月天應該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在這江北偏僻小鎮,工業文明還不曾滲入和染漬的鄉村,一切都還保持著原始的風貌。太陽光既不熱烈也不冷漠;天空一碧如洗,雲彩朵朵潔白,一如湛藍的大海和大海上飄遊的浮冰。溫煦的空氣中混雜著草的清香和花兒的芬芳,大地在靜靜地吐著溫脈脈的氣息。天地間,到處都是鮮潤的綠、寧靜的綠、凝重的綠、濃墨重彩的綠,就像巴比鬆派的名畫。

麥子已經開始衍花。大片的麥田從道路兩旁一直鋪展到遠方的天際線上,像綠色的地毯,而那些綻放在道路邊、溝渠旁的各種野花就像點綴在地毯上的花邊兒。

偶爾有輕風吹來,從極目處漸次壓彎麥梢,滾滾綠浪便瞬間馳遍原野。燕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南方飛回來了;這些黑色的小精靈,在碧波萬頃的麥田上鬧夠了、唱足了,不時從身旁倏地飛掠過去,“啁啾”一聲又不見了。

“嘿,老黑!”楊紅旗拽著一頭毛驢老遠就衝著我叫喊。毛驢似乎不願意配合,仰著頭把臉隨著韁繩的牽動一忽兒向左一忽兒向右地擺動,挺直了兩條前腿不肯向前邁步。

“走!”楊紅旗又轉身用樹條子抽了一下毛驢的屁股,毛驢這才擰著脖子向前挪動幾步。

“我到牛欄院兒去牽牛兮,你早把牛牽走了。”楊紅旗眯縫著眼睛,把黑黑的臉蛋兒笑成了一朵向陽花。他的聲音裏還夾帶著稚氣未脫的金屬質的清亮,聽上去非常樂耳。

“所以隊長又叫我去南園澆水兮啦。今天陳奶奶家娶兒媳婦,不能出工了。叫我替的她。”

楊紅旗的衣服袖子擼到了胳膊肘上,兩隻胳膊又黑又瘦,蘆柴棒一樣;說藍不藍說灰不灰的褲子,褲腳吊得老高,又細又黑的大長腿把褲管映襯得空蕩蕩的,倒顯得褲腿異常的肥闊。他冬天常常借住在牛欄院,所以彼此間廝混得很熟。

“一會兒去看新媳婦兮吧?人家都說新媳婦長得可好看了!”

楊紅旗從我身邊經過時說。他所說的看新媳婦是指的鬧洞房,向一對新人討要糖和煙。在當地婚俗中,有吃喜糖抽喜煙不害腰疼一說,再加上生活窘困,誰若是能討得到一塊糖或一支煙定會高興好長一段時間。

我既搖頭又擺手,然後目送著他漸漸地遠去,消失在路的盡頭。但沒料到,幾乎與此同時,路的盡頭又湧現出一輛披紅掛彩的馬車來。不用猜也知道,馬車裏一定裝著陳興旺家的新娘,眼下正從村莊方向駛來,趕往一個叫廟台子的地方。

當披紅掛彩的馬車卷著煙塵從我身旁駛過以後,我的心裏立馬無端地升起一股說不上悲涼抑或失落的感覺。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這位和我年齡相仿,同為生產隊飼養員(他是豬倌),隻進過兩年半學堂,且患有癲癇病的男人陳傳玉在婚姻與愛情上也會和我相同——我一向視他為同病相憐的夥伴,即使不打光棍,縱然能勉強討到老婆,那女人也一定是非瘸即瞎,抑或憨傻癡呆之類,並且,那也得是很遙遠的事情。萬萬沒有想到,他立馬就要結婚了,而且娶的還是個貌美如花的妙齡女子。而導致這樣結果的原因是:在婚姻這件大事上,他還有個可以幫助他成其好事的妹妹。

“哼,老-黑!”我自嘲地卷了卷嘴唇,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楊紅旗簡直幼稚得可愛。虧你想得出!這湊熱鬧、圖新鮮之類,哪裏還會是一個年近三旬的老男人的興趣點所在呢?難道我是你的同齡哥們兒嗎?但是笑過之後我又感到了自己的可悲。哼,“老黑”!沒想到這樣的稱呼竟然能從一個黃口少年的嘴裏吐出來,而且還喊得那麼輕鬆、那麼自然、那麼的隨意,這該是件多麼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啊!

自從被打成黑幫以後,我的姓名逐漸被“老黑”這個稱謂給替代了。若不是時不時地寫檢查,填政審表格之類,也許,我恐怕連自己姓字名誰都忘記了。

唉!我對著虛空長長歎了口氣。

那時候,我才師範專科學校畢業不久,在一所中學裏擔任高中部數學老師。課堂上,我把一個正在調皮搗亂的學生叫起來提問,不想那學生為了搪塞我,竟說教室裏的光線太暗了,看不清黑板。

我立刻皺起眉頭反唇相譏說:“天安門城樓怪亮,你怎麼不去那裏上課呢!?”

那學生頓時麵紅耳赤地低下頭去不再分辯了。

哼,叫你叛逆,叫你不懂得尊重,叫你不把年輕的老師放在眼裏!

我揚起下巴,把嘴唇卷成一道優美弧線,乜斜著眼睛用淩厲、篾視的眼波掃視了一遍台下:喧鬧的教室立時鴉雀無聲地安靜了下來;學生們個個擺出聚精會神、嚴陣以待聽講的架勢。我想,我的冷嘲熱諷已經達到了以一儆百之效,而且,那位學生也已滿臉羞愧、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於是我冷笑著示意他坐下,然後才又繼續原來講授的內容。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句隨口而出的話語卻為我日後慘遭厄運埋下了隱患。

也就是在那節課後不到兩周的時間,學校響應上級號召,開始組織學習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小組發出的《轉發毛主席關於〈北京新華印刷廠軍管會發動群眾開展對敵鬥爭的經驗〉的批示的通知》,緊接著,上麵派工作組進住學校,幫助進行“有步驟地有領導地把清理階級隊伍這項工作做好”這項工作。工作組到後還不到三天時間,一張揭發我“‘全國除了天安門以外都很黑暗’的反動言論”的大字報就貼在了讀報欄附近的牆上。

而這張大字報又似啟動引擎一樣,接著,上綱上線到“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和“隱藏在教育戰線上的流氓、特務”等的大字報紛紛登上了校園的牆壁。然後便是我被揪到學校的操場上開批鬥大會批判。

那些勇敢的紅衛兵闖將們搬出從我宿舍和辦公室抽屜裏搜出的人體素描畫冊和半導體收音機,揮舞著拳頭對我控告,並把它們作為我喜歡看光腚女人和偷聽敵台廣播的“鐵的證據”。然後又挖掘出在我出生剛一個多月就已經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我那至今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父親和我那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母親。言之鑿鑿說我父親在朝鮮戰場上當了俘虜、叛徒,投靠了敵國,每天晚上通過那個半導體小匣子給我傳遞消息,傳達指令。

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搶在山雨欲來之前把那些臨摹手稿、讀書劄記及思想筆記付之一炬,否則的話可能還要罪加一等。

學校的操場是一片平坦光滑的泥土地,北邊是用石頭水泥壘砌而成的半人多高的主席台。大毒的太陽底下,我便彎腰弓背地站在那主席台上。頭上戴著高帽,胸前掛著牌子,由我所教授的男生抓頭發架胳膊做“噴氣式”,被我所教授的女生唾唾沫打耳光辱罵。

當然,一場批鬥會,主席台上的不光我自己,還有教音樂的仇耘老師和學校的領導。

仇耘老師當時正值哺乳期,兩隻奶子脹得像兩個足球,為此她不得不把身體躬得更深一些,好讓奶水順著牌子直接流到地上。她被檢舉揭發資產階級生活意識和作風。隻因她曾經在宿舍裏聊天時說過,當年她姨媽談戀愛那會兒時興找軍人做男朋友,當時姑娘中流行“一個豆的有點小,三個豆的有點老,兩個豆的正正好”[1]這樣一句口頭禪,再加上她這倒黴的姓和名字——有人竟然把它和仇視勞動聯係到了一起。

學校騰出一間雜物房當禁閉室供我們思過,寫檢查。晚上,仇耘老師懇求回家給孩子喂奶,她兒子才剛滿五個月。然而,得到的答複竟然是“把資產階級狗崽子弄到禁閉室來喂,喂完了再弄回去”。

批鬥,遊街,關牛棚,被遣放農村勞動改造。就像臧克家詩中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的老馬。隻因為一句話,那些曾經的所謂的人生理想與抱負,那些年輕人所應有的一切的一切,轉瞬之間便化成了虛無。我的人生似乎從此滑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嗐,這又怎麼可能?在人生這個坐標中,時間永遠是一條指向未來的射線。所謂的人生,以及人生道路,不就是指的這條射線和踩著這條射線所走過的蹤跡嗎?

可我的未來是什麼?又在哪裏?

“哞——”

大黃一聲低沉悲婉的叫聲把我拉回到了現實,我急忙拭去腮上的淚水。還好四下裏無人。我抬頭望一眼天空,光芒萬丈的太陽已經高高地掛在了碧藍透明的天上,金色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直射下來,在我裸露的皮膚上製造出微微的灼痛。我感受到了周圍空氣中氣溫的熱度,同時也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實存在。

人生識字憂患始。也許,所有的錯都應該歸罪於我對西方油畫的迷戀。

事情源起於柯羅的一張風景畫《橡樹》。

那張《橡樹》的油畫就刊載在《美術》雜誌上,是雜誌的一個插頁。

那是個周日的下午,我跟隨母親去她同學王阿姨家串門。在等待他們聊天的過程中,我信手打開了置放在身旁的一本《美術》雜誌胡亂翻閱,無意中,一張彩頁攫住了我的眼睛。那是一張叫《橡樹》的油畫,作者是巴比鬆派的法國畫家柯羅。我被畫麵上撲麵而來的一種來自生命的寧靜、真切、詩意、浪漫的自然之美,以及其傳遞的氣息所深深吸引、震撼,久久地沉浸在油畫的意境裏,感覺自己就像置身在綠意森森的橡樹下,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呼吸著清新、自然的氣息。

我認真看完油畫下麵的兩行小字,並默默在心裏記下了它們。

現在回頭再梳理這段往事時,感覺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也許是曠日持久的對著《芥子園》畫譜來回描摹的枯燥早已令我心生厭倦,高貴的雅典娜女神哀而憐之,於是向我開啟了另一扇窗戶。

從那以後,我便成了王阿姨家和浙江美術學院圖書館的常客。因為王阿姨在浙江美術學院圖書館工作,而王阿姨的丈夫章叔叔又是一家雜誌社的美編。

隨後各種流派和主義便紛紛湧進了我的視野。

我迷醉於這種由顏料營造出來的光、影和色的組合,更癡迷於那些畫作的創作者們的秉性與氣質;夢想著有一天報考浙江美術學院,去西子湖畔,循著林風眠的蹤跡去探尋楓丹白露。

當最後一門高考試卷畫上了句號,當空氣中的溫度一天低過一天,我為夢騁良圖的時刻正日趨一日地漸近而欣奮、激動的情緒一天比一天高漲。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等來的卻是鄰近省市的一個師範專科學校的數學係錄取通知書。

我一怒之下折斷了畫筆,匆匆卷起畫稿和梵·高、米勒等畫冊欲付之一炬。母親阻止了我。

母親扯住我的胳膊,拍著我肩膀淡淡微笑著說:任何外在的光亮都是暫時的和有條件的,漫長人生中,你自己才是照徹你人生道路的那盞明燈——生活也罷,事業也罷;隻有自己做自己的燈塔,才不至於摸黑路,才能走得更穩、更久、更遠。

其實,那個時候的母親已經作為反動權威被打入了另冊,隻是駑鈍懵懂的我,對母親獨自一人苦苦為我支撐起一片溫暖的天空渾然不知。

臨去師範學校報道的那天,我咬咬牙對自己說,也罷!先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糊口,他日再騁良圖。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理想的天空卻因為一次課堂上的逞能而頃刻之間頹然傾塌;人生命運在我二十一歲這個節骨點上出現了拐點,從此便開始步入了歧途。

難道從此以後我的生活便隻剩下了渾渾噩噩的熬日子?不然,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終結,何處才是盡頭呢?

情緒悲觀的時候我不停地追問自己,感歎自己命運的悲慘,甚至懷疑冥冥中是不是有雙無形的、能夠左右命運的大手在支配著我?而每每百思不得其解之後,又會以冷幽默來消解腑中的鬱悶。

我又一次在心裏發出玩味的冷笑,哼,“老黑”!但不知這“黑”字在他們呼者的意識裏指的是因還是果?“黑”字的後麵連綴著的是“暗”還是“邦”?“老黑”這個稱謂於他們是諷喻還是定義?

這樣沉思默想良久,突然又腦洞大開,感覺那近乎花崗岩一般的思維空間忽然又迸裂出一道罅隙:或許在這群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敦厚、樸實、善良的人的心裏,它僅僅是一個稱謂,一個人稱指代;或許他們隻不過人雲亦雲,與口中的“老王”“老張”“老李”一樣,根本沒有任何其他想法和意義。一想到這裏,我的心立刻輕鬆起來,結果,反而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釋懷,還是應該為之更感到悲哀……

[1] 指解放軍的排級幹部、連級幹部和團級幹部及他們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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