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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

大黃依然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我把手放在它肩上反複摩挲幾下,心裏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謠。

歌謠是我來到向陽公社富樓大隊以後跟一個叫五更的老人學的。那時候,無論拉碌碡打場,還是曠野裏遛牲口,我時常看到老五更一手攥著韁繩,一手拿著根枝條,一邊慢悠悠邁著四方步,眼睛似睜似閉,喉嚨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響;好像是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很陶醉的樣子。

聽村上的老人說,老五更小時候是個放牛娃,過去給地主放牛的時候總是起五更睡半夜的,所以就落下了五更這個綽號。老五更喜歡哼唱的習慣也是那個時候養成的:一個人趕著牲口漫山胡坡地轉悠,為了打發寂寞,就哼唷些信口編的曲子解悶兒。

歌詞兒也說不上是哪幾個具體的字,無非模棱含糊的“鞥”“啊”“喲”之類,但是把它們組合到一起再拖著長腔哼唱出來,調子悠然舒緩,一高一低起起伏伏的倒也有幾分韻味兒,好像唱催眠曲似的。

現在老五更不在了。隻因前年冬天的一場大雪壓塌了他那一間蒙古包一樣的草屋子。待到被人發現,隊長帶人把老五更從雪堆裏扒出來的時候,老五更已經硬得跟冰棍兒一樣了。於是他們隻得用一領草席把他卷起,挖個坑匆匆埋掉了事。

為這,陳興旺顛來倒去地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看看,這要是有個一男半女呢?也不至於就這樣埋了吧?起碼得有人掉掉眼淚,哭兩聲吧?起碼得弄個棺材,送送殯吧……

大黃已經變得非常的溫馴。它一路低著頭,慢悠悠地邁著四條腿。偶爾我把手掌落在大黃的腰身上拍兩下,或沿著其脊背向後捋一捋,大黃便會轉過頭來,瞪著那雙濕潤的大眼睛衝我“哞”地叫一聲。聲音低沉綿軟,裏麵似乎充斥著某種哀怨,回蕩在寂靜的鄉村曠野上,異常的悲涼、淒楚。

大黃體形健碩,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的一身棕黃色皮毛像綢緞一樣閃著光亮,除前額當中有塊巴掌大的雪白外,全身再也找不出一絲雜色來。它幾天前還是一頭活潑亂跳、一身勁疙瘩的牤牛,但是現在,身體和聲音一樣軟塌塌的。大黃的犄角和尾巴上分別係著根二指來寬的紅布條。因為才被槌騸不久,按照當地風俗,紅布條具有驅邪避鬼之功效,就像誰家有人生小孩坐月子要在門楣上係紅布條一樣,具有祈願吉祥平安之意。

大概就在四天前的一個黃昏,我正在打掃牛欄院子裏的牛糞,和我一起喂牛的陳興旺飲完了牲口,把大黃牽到一根樹樁子跟前拴好,撫摸著大黃的脊背左看右看踅磨了半天,然後說這牛看來該去勢了。當時,我正端著一鍁牛糞要往糞坑裏扔,以為他自言自語說的“去市”就是去市場賣掉呢,心裏盡管有些悵悵的不舍,但也沒怎麼為意。畢竟,這樣的大事是要經過生產隊的隊委會研究通過,甚至要報告給大隊才能決定,不是一個飼養員說了就能算的。不想,第二天上午,生產隊隊長就帶著獸醫站的老白一行人突然來到了牛欄院。老白圍著大黃看了看,然後指揮他的助手和陳興旺把大黃絆倒,再綁在樁子上,他自己從白帆布兜裏取出木槌、繃帶等,再拽住大黃的兩個睾丸使勁的往下拉。這時,有人拿來一個切菜板大小的木墩放在了老白的跟前。

大黃的頭從地上抬起又落下,無奈四條腿或被牢牢綁在了木樁上,或被手牢牢地按住在地。掙紮無果的情狀下,大黃隻有瞪著兩隻淚汪汪的大眼,發出一聲又一聲哀婉悲鳴和沉重歎息。

“過來,幫我把繃帶給綁上。”老白衝我命令道。

可是,可是……我……

我心揪得厲害,全身哆嗦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趔去。這時,隊長趨前一步俯下身子,讓老白騰出手來拿繃帶在陰囊的頸部纏好紮緊。然後,老白把睾丸放到木墩子上,擺好,再按了按,最後舉起木槌用力往上砸去……

我胃部一陣痙攣般的疼痛和鼓脹,接著一股又酸又辣的汙穢之物順著食管、口腔噴射而出。

這讓我想起了古時候的司馬遷。

大黃雖然不似人有思想和尊嚴,不懂得屈辱,但是卻知道疼痛;所以每一槌下去的時候,它都會發出令人心顫的“哞”“哞”的叫喊。

我的心(甚至體內的五臟六腑)似乎在大黃被放倒綁在樁子上的那一刻起就被誰給抓住了,且被緊緊地攥在了手裏,且隨著木錘的每一次落下和大黃的每一次喊叫而被抖摟一次,直至肚子裏又酸又辣的黃湯被一陣又一陣的嘔吐倒盡,嘴裏隻能吐出苦若膽汁樣的黑綠色液體。大黃的精索完全被錘劈砸斷,睾丸完全被搗爛砸碎——大黃永遠喪失了生育功能,徹底地沒有了欲望。

我全身大汗淋漓,太陽穴突突地亂跳,頭撕裂般的脹痛,同時也惡心、幹噦得非常的厲害。大概我的臉色異常的難看,以至於獸醫站老白臨離開的時候還拿眼睛狠狠地剜了我一下,不陰不陽地說:“怎麼好像是跟槌你似的?”

這也許是我有生以來表現得最不男人的一次,哪怕是當年被打成黑幫,關牛棚挨批鬥也沒表現出這麼不堪過。

大黃的陰囊腫脹得跟燈籠一樣,冬瓜似的吊在它的胯下,四條腿每往前邁上一步都顯得非常吃力的樣子。但願我所哼唱的歌謠能給它帶來些許撫慰。

昨天上午陳興旺和我一起鍘草的時候跟我說他這兩天辦喜事,牛欄院裏的活白天全由我來頂著,夜裏添草拌料的活由他來弄。我點頭答應了。我本想按照當地風俗隨上兩元錢的喜禮,可是轉而又想這樣做可能會有拉攏腐蝕革命群眾之嫌。我怕遭到拒絕,同時也怕給彼此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隻好作罷。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句話擱在現在的陳興旺身上一點都不假。自從他兒子定下親事以後,人也利落了,腰板也挺直了,眼珠子也活泛了,幹起活兒、走起路來簡直小旋風一樣,而且,一聊起兒媳婦就沒完沒了,嘴巴一天到晚都不閑著。倒像是他自己要娶親似的,哼,這個老色鬼,整個人倒活脫脫地年輕了二十歲。

早上隊長說他已經安排好了,讓紅旗來替代我牽遛一天大黃。我知道那小子,姓楊,他爹因為偷砍生產隊的一棵樹作鍁杆而被作為挖社會主義牆角的典型批鬥時折了一條腿,變成了半殘廢,現在隻能做些看雞攆狗的活計,為此,楊紅旗不得不輟學回家掙工分,以幫助爹娘養活一家老小。

然而這個時期的大黃不僅要好草好料喂養,還怕涼,怕臥,怕吃帶露水的青草。把大黃交給這樣一個十四五歲,正處於二郎八蛋不著四六年齡的孩子,我怎能放得下心來?要知道,是我親手把大黃接生到這個世上來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它填補著我內心的空缺,我眼見著它一天天長大。我把它視作是自己的一部成功傑作。尤其是在我最孤獨、無助,苦悶、迷茫的時候,走近它,把手放在它溫暖的肩上或背上拍一拍,或者撫一撫,它便會有著某種默契似的用頭蹭蹭我的身體,然後溫柔綿軟地叫一聲“哞”回應。

我寧願自己緊緊手。對我而言,不停地忙碌、勞動,讓事情填滿每一天的每時每刻乃至於每一分鐘,讓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和神經元都被勞累所填充,心裏頭反而會更踏實,更痛快些。

我向隊長表達了謝意,表示在喂牛和遛牛的時間上作些調整,自己還忙得過來。當然,我的口語表達遠沒有腦子裏想的這麼順暢。經年累月的沉默和寡言,我的嘴巴幾乎喪失了吃飯以外的其他功能。好在隊長並沒有介意我的笨口拙腮,而是寬容、仁慈、善解人意地用了一個簡潔的“行”字,立刻就解除了我口舌打結和臉燒脖子脹的囧態。

隊長是個有善心的人。這一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剛被遣放到富樓村第一生產隊那段時間,每天從早到晚和男女社員們一起鋤草、翻地、收割莊稼。我的雙手打滿了血泡,殷紅的鮮血沾滿了鋤杆、鍁杆、鐮刀柄等勞動工具。鑽心的疼痛自然不在話下。但是對我來說,最難對付的還是勞動中男男女女的騷情。他們不僅言語始終圍繞著肚臍眼兒以下陰毛三角區,以及男女性事,還兼之以粗俗下流的動作,相互扒對方的褲子。猶如動物的發情期。此情此景中,還沒有品嘗過戀愛滋味的我盡管心驚肉跳,渾身火燒火燎地發脹,但也隻能繃著臉裝聾作啞,把頭壓得越來越低。但是偏偏有潑辣婦女把導火索向我身上引,“注意影響啊,這裏還有個童男子哩。”

“哎哎,你說他是童男子,你見了?”

“就是,說的就跟她親眼看見過似的。”

“親眼看見過也沒有用,男人的這玩意兒和女人的不一樣,用過的和沒用過的沒啥區別。”

他們插科打諢。見我仍不回應,又拿我下賭注,賭誰能把我給逗笑了,弄說話。

“老胡,就看你的本事了!成了,你的活兒我全包了。”

“真的?”

“真的。”

那婦女便做了個朝手心裏吐唾沫的動作,然後擼擼袖子,撂下家什走向我,“哎,老黑!你看你都這麼大年齡了還沒娶上媳婦,也沒個姐和妹的,你說,人這一輩子要是連女人都沒碰一下,不就等於白活了嗎?要不,你就摸摸我吧!”說著就去解褂子的紐扣。

惹得大夥兒一陣又一陣的哄堂大笑。把我臊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概是隊長同情我,趁陳興旺搭檔生病的檔口,把我調到牛欄院喂牲口的吧。要知道,在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像我這樣的地、富、反、壞、右四類分子是不允許靠近近乎於人的生命一樣金貴的牲畜的。過後我才得知,為這,隊長還在大隊書記那裏下過保證的。

我是趁隊長和記工員他們在牛欄院裏過秤收鮮草的功夫,才解下牛韁繩、牽著大黃慢慢兒地溜達出村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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