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達富樓村以後稍作停頓,然後又向西走了約一裏多路,在一個方圓一畝多地的土崗子前麵停了下來。土崗子被當地人稱作廟台子。原來在很久以前這裏曾是個香火旺盛的寺廟,裏麵供奉著如來佛、觀音菩薩和幾個羅漢。廟裏的和尚是個叫慧能的瞎子;其實,大家沒人叫過他慧能,隻道他是“瞎十”。原因是這個叫慧能的和尚有點好色。自打廟裏的主持在禪房裏圓寂,其他幾個小和尚有的還俗有的遊走到其他廟宇修行,廟裏隻剩下慧能一個人以後,不僅前來上香的女子他不放過,方圓幾裏路以內的村莊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不管閨女媳婦,隻要他白天見過,夜晚就一準會摸到人家家裏去。當地百姓好用“奇瞎無比”這個詞來形容一個人的道德敗壞,於是慧能就有了“瞎二十”這個諢號。有一天,“瞎二十”的兩個眼珠子被人家用鐵筒子給摳了出來,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瞎子。人民公社成立以後,“瞎二十”被“請”出寺廟吃了五保,廟便成了空廟;後來“破除封建迷信”那會兒,廟裏泥塑的幾尊神像被搬的搬砸的砸,幾間宮殿、禪房經過幾年的風吹、雨打、雷擊,頹敗倒塌,化成了一片殘垣斷壁。到今天,人們在原來寺廟的位置隻能看到一片高高的土崗,上麵一年四季種植著莊稼。然而廟裏的神冥還在。方圓十幾裏路遠的村莊上哪家有婚喪嫁娶,有誰要祈福、禳災、求嗣,都會到這裏對著土崗子敬拜。當然,時下這一切需要悄悄地進行。
土崗上的麥子約有半人多高,茂密茁壯,一派綠森森的;麥穗上麵掛著細密的米粒般的小白花,微風吹來搖搖晃晃脅肩諂笑似的。
玉英被攙下馬車。地上早已鋪好了席子。一個自稱是表嫂的婦女對著玉英耳語一番,然後玉英在這位表嫂的攙扶下跪在席子上對著土崗子拜了三拜。
拜完廟台子以後,玉英重又上了馬車。不一會兒,隻聽“劈啪劈啪”一陣鞭炮響,緊接著一股濃烈嗆人的煙味兒透過布簾撲麵而來。馬車又停了下來。
“這回總算到了。”四妮兒說著邊替玉英整理了一下頭上的紅蓋布。玉英心裏懷著幾分憧憬、幾分忐忑,為自己的花容月貌和心靈手巧趕製了一個多月的嫁衣終於有了表現的舞台。
馬車外一片喧嘩。
“迎新媳婦的呢!?快點,新媳婦來了,趕快拿把椅子放在馬車跟前。”
“他叔,還要到廟台子那裏拜拜送子娘娘嗎?”
“已經拜完了。趁著下地幹活的還沒收工,廟台子那邊沒有人,先到廟台子那邊拜完了才來的。傳玉呢?新媳婦要下車了,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在院子裏等著了。”
“哦,那好,快叫他到門口來迎新媳婦!”
玉英被攙下馬車時,頭上的紅蓋頭不知被誰扯了去,緊接著那個叫表嫂的左手端著個柳條筐子,右手從筐子裏抓起一把把什麼東西朝玉英撲頭蓋臉拋撒下來,並且一邊拋撒著嘴裏還念念有詞道:“一把麩子一把棗,閨女小子往家跑;一把麩子兩把麵,明年便吃喜雞蛋……”
“哎哎,你看看您嫂子,新媳婦長得要模樣有模樣,要個頭兒有個頭兒,沒想到陳傳玉找的媳婦還不孬哩。”
“誰說不是呢二嬸子,跟從畫上跳下來的人兒一樣。”
“傳玉這小子豔福還真不淺唻,唉,隻可惜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看著吧,今後有的好戲看了”。
“嗐,你沒聽人說過嗎?能生瞎人,可別生瞎命呢!”
聲音雖然低沉微弱,而且遠在人群之外,可還是被玉英的耳朵給抓住了。但是容不得玉英反應和細想。那些簇擁著她的一群半大小夥子一邊喊著號子起哄一邊將玉英往陳傳玉身上推。
陳傳玉連續倒退了好幾步才不至於被撞跌倒。陳傳玉身上依然是去公社登記那天穿的藍色滌卡國防服。頭上藍帽子的罩簷上纏繞著一縷紅絲線。
玉英渾身上下冒著火,心躥到了嗓子眼兒上。
這時候又上來幾個剛剛從地裏收工回來的小夥子。他們衝進人群,有的抱住陳傳玉有的抱住玉英將他們兩人的頭往一起摁;接著又有人再扒拉開他們,說,今天新娘子屬於我的啊,您誰都不能動!傳玉哥,一會兒拜天地、入洞房的事都交給我了,你一邊忙你的去吧。
“看你燒得喲!就不怕變成‘瞎二十?’”
人群中表嫂說話了。
“‘瞎二十’有嗎不好?任活不幹,還有吃有喝的!”
“好了,好了!”執喜止住哄鬧,“吉時已到,開始拜天地了。”
這時候,大隊書記已經站到了天地桌前。他一邊輕輕地咳嗽兩聲清理清理嗓子,一邊展開手中紅紙,然後對著紅紙開始念結婚典禮辭。玉英和陳傳玉便依著典禮辭的內容對著桌子後麵牆上的毛主席像鞠了三個躬,又對著桌子兩邊的陳傳玉的爹娘鞠了三個躬,念到婚禮第三項夫妻對拜這一環節時,大隊書記的話音還沒有落,一群人早已一哄而上把一對新人推推搡搡地擁進了洞房。就在大家鬧得起勁的時候,執喜過來喊新郎去敬酒。
陳傳玉出去了。玉英盤腿坐在婚床上,隻感覺臉上和脊背上有蟲子在爬。汗珠子嘰裏咕嚕地往下滾。她伸手想解開棉襖的扣子,可是一想到“大喜這天,新人穿棉襖棉褲今後日子厚實”這一說法就又停下了。玉英咬咬牙。流一天汗換來一輩子的殷實、富足,值得。
玉英依著床頭的紅漆櫃,對著牆上張貼的電影《龍江頌》連環畫和另一頭土牆上的李鐵梅、阿慶嫂、郭建光、楊子榮的肖像畫挨時間。這些人物玉英在電影裏不止一次見過,個個都心明眼亮、意誌堅強鬥誌高,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但是,卻無從知曉他們可否戀愛、結婚?平時又是怎樣過日子的?
一撥兒又一撥兒鬧洞房的進來向玉英討要糖和煙,有的還動手動腳,甚至說些令人肉麻的下流的粗話。玉英表麵上既不理會也不惱怒,但是身體裏麵卻滾蕩著滾燙的火雷,說不上渴望還是恐懼,心裏頭一直蕩著秋千。直到晚上喝交杯酒和圓房儀式結束以後。
當眾人散盡,熱鬧和喧囂退去,屋子裏隻剩下玉英和陳傳玉兩個人時,他們一時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昏黃燈光下,陳傳玉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很艱難似的開口說:“今天俺家包了場電影,是朝鮮片《原形畢露》。”
玉英低著頭沒有作聲。
“是在生產隊的南場上放——
“這會子,人都看電影去了。”
玉英依然低著頭沒有作聲。
“累了吧?要不睡吧。”
玉英默默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抖開大紅緞子被,再將一對繡著鴛鴦的枕頭擺放到床的兩頭。這些都是姐姐玉蘭交代過的。
陳傳玉轉身插好門閂,然後一個箭步跨到床前,兩臂一環將玉英攔腰抱起放倒在床上,身體立即壓了上來。玉英隻感覺溫熱粗重的喘息和濃烈的酒氣離自己越來越近,她甚至聽到了另一顆心臟的“嘭!嘭!”的強有力的跳動。玉英被感染得汗毛孔都張開了,但是任憑滾燙的氣息在臉上和脖子上瘋狂噴射,任憑體內的熱血洶湧澎湃,她卻一直緊閉著雙眼,身體橫躺在床上紋絲不動。玉英心裏謹記著姐姐玉蘭的囑咐,意思是頭一回女人要守,不管男人進攻有多麼猛烈,女人都要表現出擋、阻,否則的話,男人就會認為這個女人欲望深,淫蕩。
玉英阻也阻了,擋也擋了,結果還是被剝蔥的一樣。陳傳玉一雙大手在玉英身上探索半天,最後抖抖索索地去解除玉英設置的最後一道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