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2013 年
“方隊方隊,喬芮這邊的社會關係沒什麼問題,她從小到大就屬於那種又美又隨和的人,傻大姐那樣的,所以並不招女生討厭,追的男生倒挺多的,不過,她不喜歡的話就會回避,絕不搞曖昧,所以,她的女性朋友比男性朋友多,而且她爸爸喬山說,汪天成是喬芮的初戀,所以,應該可以排除感情原因導致的綁架或死亡,債務和其他親友方麵也清清爽爽,沒有問題。”一大早剛進辦公室,程亮就倒騰著一雙小短腿,衝過來跟方仁彙報了一大堆。
“你昨天又熬夜加班了吧,屋裏一股泡麵味兒,再看看你那個雞窩頭,你這能找著對象嗎,一天天也不著急!”方仁大步流星穿過一排電腦桌,沒有理會程亮的彙報,倒是把這小年輕先給訓了一頓。
程亮沒有轉身,而是倒退著往後走,一邊對著自己的上司傻樂,一邊隨著方仁的步伐,小碎步向後快走,繼續對方仁說:“我有預感,頭兒,這喬芮失蹤怎麼透著一股邪乎勁兒呢,不會又跟你們那時候,那個什麼什麼……‘五女失蹤案’一樣,成了懸案了吧?”
方仁瞥了程亮一眼,站住不走了,衝他說:“廢什麼話,趕緊準備準備,去汪天成家,暉子和李立盯他盯出動靜來了。這倆小子,為了不讓汪天成發現,把車停得遠遠的,繞到後山找了一棵樹,爬上去監視那小子,說從望遠鏡裏看見他丟了一把東西,到一個小碗似的容器裏,然後開始拿噴槍燒!”
“啊,做賊心虛呀!”程亮從自己椅子邊上的抽屜裏,抽出一條餿掉的毛巾,使勁兒壓了壓頭發,又匆忙喝了口水,“走吧,方隊!”
方仁嫌棄地看了看程亮,“這都什麼味兒啊,你開車,我坐後排!”
“是,頭兒!”程亮聲音洪亮。
汽車疾馳在通往市郊的道路上,馬上進入五月了,兩邊的綠化帶綠油油一片,道路是新修的,三車道,泛著銀白色的冷光,路麵上,車稀稀朗朗的,可以開得很快,對向車道去往市裏的路卻在堵車。
程亮放出稀奇古怪的音樂,方仁則陷入回憶,思考著程亮剛剛說的“五女失蹤案”,從第一個失蹤者算的話,也有八年了,五個女性失蹤者,到現在都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狀態,連屍體都沒有,怎麼破案?這一次喬芮的案子,到現在為止,幾天過去了,也是人和屍體都找不到,那這個案子,能跟之前的五個案子並案嗎?如果存在一個連環凶手,最後一個女子失蹤也有四年了,期間再沒有出現類似的失蹤懸案,是凶手的冷靜期嗎?喬芮這一次,是他又重新出來犯案了嗎……腦子裏亂哄哄的,讓程亮把聒噪的音樂關上,方仁打算閉目養神一會兒,再好好思考。誰知,沒過多長時間,程亮就在前排喊他:“到了,方隊。”
走進汪天成的小院,一如既往地整潔。一進門,正對著一個大柴房,裏麵滿滿當當,全是碼放整齊的木柴,燒窯用的,平時柴房的門就開著,方便通風。柴房的旁邊,院子的東北角有一個比較寬的後門,從這裏出去,不遠就是汪家的老窯口。南邊有個二層小樓,堂屋、廚房、臥室等等都在那邊,樓頂上是個曬台,小樓已經很舊了,裸露在外的紅磚都變成暗紅色,不過別有一種懷舊的味道。幾個不鏽鋼多層架,靠著牆擺了一排,想來是晾幹陶坯用的,現在,這些架子上空空如也。一棵小孩兒腰一般粗的梧桐樹立在院子中間。北邊的屋子是一個大通間,靠著山,比較新,結構很簡單,就像一個方盒子,窗戶很大,也很多,幾乎整麵北牆都是窗子,窗外就是山,這個屋子也是磚瓦結構,不過外牆漆成白色,據汪天成說,這是他拆掉老屋原本的倉房,蓋起來的,當工作室用。
透過玻璃門,看見徐暉和李立已經在工作室裏了,汪天成正優雅地打著手勢,跟兩個人說著什麼,三個人都站在一個大桌子前麵。
“方警官、小程,你們來了!”汪天成彬彬有禮地跟兩人打招呼。
“方隊,我們本來要找汪天成了解一些情況,可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汪天成正在燒東西,我們正在說這個事”,李立轉向新來的兩個人,解釋說。
“是這樣的,方警官”,汪天成指著桌子上一個白色的厚碗,這個碗比盛米飯的碗小一點,非常厚,至少有半公分厚,碗裏有一坨銀灰色的圓塊,厚碗的旁邊,擺著一個7字形的噴槍,噴槍嘴上方的桌麵上,躺著一個厚鋼板,上麵是大大小小的圓洞,“這些是熔金和打金工具,我剛剛把我老婆的幾個銀戒指給熔掉了,正想拿這些銀子打一個銀手鐲……”
“銀戒指?”方仁想起喬芮捧著綠色飲料、修長白皙的雙手上,套滿銀戒指,以及當時跟喬山的對話。“這是熔掉的銀子?”方仁指了指那個銀灰的坨坨。
“是。”汪天成回答。
“這些戒指她平時經常戴嗎?”方仁犀利地看著汪天成問。
“經常戴……不過,最近不了……”
“為什麼老婆剛剛失蹤,就要把她的戒指熔掉?”方仁不給汪天成喘息的機會。
“哦……是這樣,她前一陣一直吵著說戴膩了,讓我有空幫她熔掉,重新做一點什麼,我……太想念我老婆了,想趕快按照她的心願,把戒指熔掉,做一個手鐲,等她回來,給她一個驚喜!”汪天成依然保持著謙謙君子的柔和聲調。
“銀子很貴嗎,不喜歡可以留著,幹嘛非要熔掉重做?”方仁繼續發問。
“銀子是不貴,可我老婆就是這樣,她一旦開始否認自己的舊作品,就不想再看到它們,她有時會把不喜歡的作品送給朋友,有時就像這樣,把作品熔掉,重新做。哦,這幾個戒指都是我老婆自己做的,是她過去的舊作品。”汪天成的回答越發流利。
方仁不說話,他一邊整理思路,一邊在工作室到處走走看看,之前偵查人員的搜查沒有收獲,這次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一走了之。
整個工作室寬敞明亮,層高有四五米,讓人有種空曠肅穆的感覺。寬寬的窗台上,擺滿了高低錯落的綠植,至少有五六張大大小小的桌子,分布在工作室各處,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盞亮銀色的長臂台燈,三台大小不一的電窯爐並排擺在窗子下麵,靠西的牆邊,還有一個中小型氣窖。鬆木打成的格子櫃,占據了靠南的大半麵牆,格子裏麵擺著各式的陶瓷作品。
方仁注意到,很明顯,其中有六個瓶子仿佛是一個係列,跟其他作品都不太一樣。現在是早晨十點左右,從東麵一個小窗子裏射進來的光,打在這六個乳白色的瓶子上,瓶身竟有一點半透明,這六個瓶子,都細而且高,每一個形狀都不一樣,但體積大致差不多,所有瓶身上沒有直線,每個角度看去,都是曲線構成的,看起來非常抽象。方仁不懂藝術,他隻好開始瞎問:“這幾個瓶子是一套的吧,是陶瓷的還是玻璃的,怎麼有點透明?”
“哦,這是陶瓷的,是陶瓷中的一個特殊品種,叫骨灰瓷……”
“什麼?骨灰?小寵物的骨灰可以做這麼大一個瓶子嗎?”程亮把腦袋探進來,好奇地問。
“首先,一些超大型犬的骨灰,還真可以做這麼大一隻瓶子的,但是這幾個花瓶不是寵物主人定製的,這是我自己的作品,是用三四歲牛的骨灰做的,骨灰摻到泥裏燒,最後出來的成品就會有點透明。”俊逸的汪天成站在一邊,翩翩貴公子一樣,他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幾個人的到來,仿佛衝淡了他剛才的思妻之痛,他捋了捋鬢邊的黑發,拿起一隻瓶子,對著光給四位警官看。
“像玉一樣!”三個年輕的警員紛紛讚歎,方仁隻是看著,不說話。“你的牛骨粉呢?”他問正露著整齊的牙齒微笑的汪天成。
“哦,在這裏”,汪天成彎腰打開格子櫃最下方的兩扇門,裏麵整齊排列著用透明密封袋裝著的灰白色粉狀物,奶粉一樣細,有10袋以上。
“你這些牛骨……骨灰都是哪裏弄來的?”方仁問。
汪天成蹲下來,把已經很整齊的骨灰袋子擺了又擺,才站起來,開口說道:“從英國進口的,偶爾因為船運太慢,等不及的話,我也會自己燒一些。”
“怎麼燒,在哪裏燒?”方仁不動聲色問。
“在我父親留下的柴窯裏,你們之前也見過的。”
“嗯,見過,那個柴窯平時常用嗎?”
“我家的窯算是比較小的了,但是,跟我工作室裏的這幾個電窯相比,柴窯還是太大,所以,隻有燒大作品或者累積了比較多的作品之後,才用柴窯,一年能用個幾次吧。”汪天成的回答中規中矩,他此時像個辦公室白領,身上那種不羈的勁兒,消失不見了。
“最近一次燒窯是什麼時候?”方仁問。
“我們去泰國之前還燒了一次,那陣子很忙,燒柴窯要做很多工作,記得那時候,都沒有時間陪我老婆去看她爸爸。”汪天成依然像好學生回答老師問題那樣,態度非常配合。
“具體是哪一天燒的窯?”
“哦,我查查啊,我每次燒窯都會詳細記錄,這樣可以積累很多經驗。”汪天成一邊說,一邊打開桌上一台的MacBook,幾個指頭在觸控板上操作一番後,抬頭對幾位警官說:“3月31日”。
李立負責在旁邊記錄方隊和汪天成的問答,他開著錄音筆,同時快速在手機上寫著,方隊已經掀開一片米白色的棉布門簾,踏進工作室的另一個區域,那是汪天成做雕塑的地方。
李立在手機上敲打完,趕快跟進去。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這邊明顯淩亂一些,更像一個大工廠,地上和幾個長桌子上,擺著高高低低的雕塑作品,有一些就露天放著,還有一些用白布蓋著。
這幾位警官並不很懂藝術,還就是方仁,又發現了一個係列作品,這是六隻姿態各異的手,豎立在桌子上,每隻手的下方,都有一段大約20厘米長的小臂,小臂的底部是平的,可以直接放在桌子上,每隻手都擺著纖巧的造型,方仁拿起一隻手看了看,還挺重的,把雕塑放回桌子上,方仁評價了一句:“挺藝術的,不過有點像珠寶店裏展示戒指的那種……那種……叫什麼來著?”
“手模吧?”李立在旁邊接了一句。
見警官們討論起這幾隻手,汪天成像個盡職的博物館解說員一樣介紹說:“這也是一個係列作品,這是泥塑翻石膏模之後,再用石膏漿澆鑄的,是實心澆鑄,比較重。”
方仁不懂裝懂點點頭,把整個雕塑室走了一遍,時而仰頭看看天花板,時而掀開某塊蓋布,最後走到門口,回頭盯著汪天成說:“這陣子你要留在本市,最好待在家裏,隨時會讓你配合調查的。”說話的時候,方仁覺得,汪天成身上的某種氣度,好像又回來了,他那股氣宇軒昂的勁兒,仿佛與生俱來,一個陌生人看到他,第一眼會被他的樣貌吸引,但是他真正的魅力,是內在的,他有一種神秘又深沉的特質,他的眼神清亮卻有深度。方仁看著他,像看著一團矛盾的霧,但這是一團迷人的霧,你看不清他,也絕不會討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