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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莊告急春莊告急
張小泱

7.饑荒

一早,衛央在斑駁日影的照射下醒來,族人們正齊聲朗誦爸爸的爸爸叫爺爺媽媽的媽媽叫姥姥。他看了看手機,還是沒信號。醒來就查看手機,已經是他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習慣了。

他起身在自己的專屬豪華廁所裏撒了泡尿。說是豪華,其實就是用樹皮、樹葉和泥巴圍起來的僅容一人的筒子間。當然,這也比他們隨時隨地抬腿就方便要體麵得多了。

便後,他用觸手可得的樹葉上的露珠洗了手,而後閉上眼睛,任由溫暖的陽光穿過枝椏,輕輕灑落臉頰,感受片刻溫暖,然後慢悠悠地回到華屋的座位上。

為了保持神秘感,他吩咐石太白用繩索穿起許多樹葉,做成了簾子的樣式掛在華屋四周,將他與外界隔絕,以起到“神龍見首不見尾”以及“神秘莫測”的神奇功效。

後來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這件事沒有任何人授意,他完全是下意識這麼做的,好像前世他就已經是個機關算盡的君王。

透過簾子的縫隙,他靜靜地看著逐鹿族人虔誠唱誦的樣子,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

這些天來,他已經對這群鐵憨憨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說不上喜歡說不上愛,有依賴,但又絕談不上依戀,對他們是既陌生又熟悉,總之是挺莫名其妙的一種感覺。

默默觀察著他們的日常,卻讓他猛然間發現了一個問題,並開始隱隱感到不安。

當他們祈禱完畢,各自散開,去做自己的活計時,他把石太白喚到身邊,問:“族中一共多少人?”

石太白脫口而出:“二百五十六。”

“一直都是這些?”

“有時多一些,有時少一些。我們每隔三年清點一次人數。四天前,我剛剛數過一遍。”

衛央說出了自己疑問:“為什麼——沒有老人?”

石太白眼中閃過一絲惶恐,沒有回答。

衛央繼續著他的疑問:“我隻看到了孩子、青年和壯年,除了丁春秋和其他幾位長老,再沒有別的老人了——這,不正常吧?”

石太白看一眼衛央,隨即像燙著一樣躲開他的目光。

果然有事。衛央著急地追問:“到底怎麼了?”

石太白支支吾吾:“他們……都被我們……扔掉了!”

衛央對這個回答感到萬分詫異:“扔掉?扔哪裏?”

石太白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們的氏族墓地……”

石太白的腦海裏出現了一幅畫麵,那是兩年前,他最敬愛的老祖母被送走的情形。

那天下午,在族人們靜默無聲的注視下,年邁體衰的老祖母蜷縮在地上,慢慢地吃完了大家為她準備的最後一餐——一塊烤得香噴噴的肥肉。

在她的身旁,幾個比她小幾歲的老人在無聲地哭泣,一是因為舍不得老姊妹,二是因為他們也終將迎來跟她一樣的下場。

他緊緊抓住老祖母的手,希望晚上還能聽到她講的故事。老祖母則衝他微笑,然後固執地掙開他的手,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從容轉向自己應該麵對的方向——那裏是他們的氏族墓地。

他想跟老祖母一起去,卻被族長拽住。按照氏族傳統,她必須自己走到目的地,自己躺在地上,自己將泥土和葉子蓋到身上,自己等待屬於自己的結局。

最終,在淚眼婆娑中,老祖母的背影慢慢模糊,消失在淚光中。

每個人都很清楚,在那裏,老祖母很快就會變成一具白骨。也許就在當晚,野獸的鼻子很靈,它們不會浪費一點血肉。

他們常年與野獸打交道,目睹過野獸殺死自己的同胞,感受過被野獸追擊的恐懼,體驗過野獸利齒啃噬的痛楚。所以,每個族人都很清楚老人在死之前會經曆什麼樣的恐懼。

“餓死,或者被野獸吃掉。”石太白說這些話時,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哭腔。

衛央愣住了。這就是說,這個茹毛飲血的氏族,還保留著某種古老的陋習:遺棄老人並任其自生自滅。

他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樣的內容,當時隻是覺得新奇,從未因文字中那些被遺棄的老人而產生什麼特別的情緒,畢竟,他們不是自己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娘。

而如今,遺棄與死亡就在眼前。這是從一出生起就生活在文明社會的他所不能接受的,他心底升起一陣涼意,伴隨著一種極為強烈的厭惡。

“你們!一直這樣?”

“是……”

“你,或者其他什麼人,從來都沒有阻攔過?”

聽到這種問詢,石太白的身體劇烈顫抖,他哭了。對這種事,他雖然滿心反對,可弱小的他並沒有任何力量付諸行動,去改變這種無奈的現實。

衛央的眼睛似乎噴出火來,他來回踱步,意識到自己應該做點什麼,遂大聲說道:“召集族人,立即開會!”

族人們很快就到齊了。自從神降臨部落,他們在很多方麵都提高了效率,包括千百年來他們一直慢工卻也從來沒出細活兒的開會。來到廣場,他們麵麵相覷,交頭接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衛央沒工夫跟這些頭腦簡單的部落民繞彎子,他開門見山,授意石太白以他的口吻告誡所有族人:“從今日起再也不許遺棄老人!如果再發生類似事件,部落必然會遭到嚴厲的懲罰!”

聽聞此說,族人們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他們可以肯定的是,每個老人被遺棄時他們都內心悲痛,而且他們將來也難逃這種命運。

見他們無言以對,衛央便認定他們已經無條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令。不料,飛鳥族長忽然匍匐向前,跪在他腳下,高聲呼喊:“可是神啊!如果不丟掉他們,我們就得餓肚子!”

除了石太白,其他人的漢語都還很糟糕,包括飛鳥族長在內,他們在跟衛央對話時,往往不得不讓石太白輔助他們進行溝通,因此以下所有對話,都有石太白參與其中,不再贅述。

衛央聽了這話,一時沒明白怎麼回事。

飛鳥接著說:“如果不把沒用的人扔掉,有用的人就得挨餓。您應該清楚,這是我們的傳統啊。”

衛央一聽這話便氣不打一處來:什麼是沒用的人?什麼是有用的人?竟然還說得這麼冠冕堂皇!說得這麼理直氣壯!他也不知哪來的膽子,隨手抄起一個大瓜就使勁丟出去,砸中飛鳥的腦袋,讓他晃了幾晃,差點昏倒在地。

這一砸,把族人們都驚著了,畢竟他們還從沒見誰敢對飛鳥族長動手的。可說到底,打人者畢竟是神,飛鳥也隻是默默承受,似乎毫無怨言。

然而,衝動過後,衛央發現自己確實有些過分了。飛鳥的話其實有他的道理,細想一下不難發現,這個原始部落遺棄老人是有著深層客觀原因的。

不是他們想這樣,而是不得已。他們的生產力水平太低,無法獲取更多的食物,根本養不起這些已經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

一句話:逐鹿族不養無用之人。

所以,飛鳥剛才說的可謂是實在話,他並沒有說錯,這頓砸挨得冤了。

然而,他心裏最清楚,他才是最無用的人,是這裏的廢物。

他的目光在這些可憐巴巴的人的身上掃了一遍又一遍,心裏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們的夢想不過是“吃飽並且活下去”,目標很小不是嗎?小得在“先掙一個億”麵前完全抬不起頭,然而正是這個小目標,不但是壓在他們肩頭和心頭的一座大山,也是數千年來他們前赴後繼不斷奮鬥的動力。

接著,他就想到了他的中華民族。數千年前,她從黃土高原一個小部落壯大為部落聯盟,最終發展成一個強韌、成熟、瑰麗的偉大文明,靠的不也是一代代活生生的人前赴後繼的披荊斬棘嗎?

他猛覺肩膀一沉,全身充盈著一股不知何處來的巨大能量——沒錯,是責任啊!

他用沉默回應族人的疑惑,一揮手,示意散會。逐鹿族人在更大的疑惑中各自散去。

他們的王已經悄然決定:要率領逐鹿族人脫貧致富奔小康!

可眼下,做點什麼才好呢?

他吃了睡,睡了吃,冥思苦想整整三天,卻一點頭緒沒有。

原始社會,除了采集野果和打獵,也沒別的產業了,所以隻能在漁獵上下功夫,可自己一介窮逼,除了偶爾去弓道館射射箭,連仿真槍支都沒碰過,真槍實彈的打獵經驗為零,所以在狩獵上給不了打什麼建設性建議。

然後,三四天過後,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的滿腔激情就偃旗息鼓,衛央吃著甘美的水果、香噴噴的烤肉,又回到了裝神弄鬼、白吃白喝的糜爛生活中……

唯一上心的,就是盼望手機收到信號,好盡快離開這鬼地方,相比在這裏做野人的神,他更渴望繼承表大爺的遺產,做個人人豔羨的高富帥,掌握“福報”的最終解釋權。

這天,飛鳥帶著男人們狩獵歸來,他們隻打到一頭小小的貘,這是一種溫馴卻行動敏捷的食草動物。然而,就這麼一點肉,也已經讓包括林武在內的每個人都累得幾乎虛脫。

已經斷氣的貘被粗暴地丟到地上,女人和孩子們一擁而上,用石刀剖開它的肚子,開始準備他們的午餐。

飛鳥的臉上卻露出凝重的憂慮。

而後,飛鳥族長帶著石太白,打開了位於廣場中央的倉庫,清點後發現,他們所儲藏的食物,包括各類果脯、蜜餞以及各種野獸的烤肉幹,已經支持不了多少天了。

二人交換眼神,同時露出憂愁的神色。

然後,飛鳥和石太白來到衛央的華屋下,在衛央啃著一塊香噴噴的烤肉時,向他稟報了逐鹿族所麵臨的棘手困境。

衛央正吃飽了閑得無聊,所以也樂得跟他們嘮嘮嗑兒。

石太白彙報說:“神,根據一代代祖先流傳下來的經驗,我們總結出一個規律,每隔十年左右,這裏都要發生一次怪事,瓜果越來越少,好多野獸也不見了影子,食物數量會變得很少,這情況會持續一年左右,我們稱它為‘饑餓的日子’。”

衛央隨口說:“這叫饑荒。”

石太白重複道:“哦,饑荒。”

一個從沒有挨過餓的新時代中國青年,在教一個經常食不果腹的原始部落民啥叫“饑荒”……

衛央問:“那這麼多年,你們都是怎麼挺過來的?”

“以前我們會丟掉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可以勉強支撐,可是現在您不讓這麼做了,所以,我們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這時飛鳥插嘴說:“今年比以前更糟糕,因為我們有三分之一的獵場被狂豬族奪去了,我們會比以前更饑餓。您應該清楚,饑餓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衛央聽了,默不作聲。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問題之嚴重,一個從沒經曆過饑餓以及饑餓帶來的恐慌的人,很難體會吃不上飯給一個人從內到外的壓迫。

但他必須逼迫自己,讓自己對他們的饑餓和恐慌感同身受,飛鳥那句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的“饑餓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足以讓他手裏的烤肉忽然就不香了。

先前,他下令廢除了遺棄老人的陋習,卻沒能解決造成這一陋習的生產力低下的問題,也就是吃飯問題,結果解決一個麻煩,卻產生了新的麻煩。

他已經有有所覺察,這個麻煩更為麻煩。

隨之,他試探性地問:“如果這種饑餓一直持續下去,你們會怎麼辦?”發問時他心說:難不成,你們還會易子而食?

飛鳥族長說:“昨天晚上,我們召開了氏族會議——”

“你們開會,我怎麼不知道?”

“你睡著了。我們開會,說的就是這個問題,可是討論了大半夜,也沒能討論出一個結果,沒辦法,我們隻能在今天早晨又開了一次會議——”

“早晨開會,我怎麼又不知道?”

“你還沒起。早晨起來,紅胡子——我是說丁春秋長老,他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告訴族人,如果我們的神不能幫我們度過難關,那麼就隻能將神給‘釋放’了。”

衛央一怔:“釋放?你們要趕我走?”

飛鳥連連搖頭:“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隻是讓您回到您原來的地方。”

衛央更糊塗了,同時一種不詳悄然包裹住他每根神經。他小聲地問:“所以,你們的意思是——”

飛鳥說:“我們的神,您本是光,是太陽和月亮的光輝。您從天上來到我們身邊,必須借助一個肉身。肉身會束縛神的大能,而這種大能,可以讓我們度過難關!所以,隻有把您從這個肉身中放出來,您才能重新使用您的大能,讓我們填飽肚子!”

衛央已經有看恐怖故事的感覺了,毛孔根根直立,用顫抖的聲音問:“那麼,你們要怎麼釋放我?”

“我們要用大火,把您的肉體燒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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