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千年參幫

第一章 參把頭

民國初期，東北，長白山區。

長白山，古之大荒山，《山海經》稱“不鹹山”，北魏稱“徒太山”，唐時稱“太白山”。三江之源，同五嶽並立。

七月初的長白山區，藍天白雲，碧綠大地。風爽日和，氣蕩千裏。莽莽林海，重巒疊嶂，更是一望無際……

連勝從幾十米高的雲杉樹上跌下來的時候，感覺自己如一片脫枝的孤葉，緩緩飄落。

這名倔強的少年臉上，此時充滿了迷惘……

他看到了樹梢上方，遼闊且蔚藍的天空，遊蕩著的一團團棉花糖般的白色雲朵。那一刻，他似乎並未感覺到身體在下墜，倒像是在上浮。越過林梢，如鑽出了憋悶的井口，輕飄飄地向空中升去，心中敞亮極了。

那種飛一般的感覺真是美妙，恍若在夢中，開始時跌落的恐懼瞬間消失了。身與雲齊，甚至還被一團雲朵從下方軟軟地撞了一下腰。接著，連勝就舒服地躺在了雲朵上，漫無邊際地任其飄蕩……

連勝是被一條圓棗子藤橫腰攔了一下，彈起後，又墜落到地麵厚厚的地毯般的枯葉堆上。否則從幾十米高的樹上直落下來，全身骨骼及五臟六腑怕是要震碎了。

這棵粗壯的圓棗子藤，分出的藤條同時纏繞著臨近的五六棵高大的雲杉樹和椴樹，上麵結滿了飽滿且散發著清香的綠油油的果實。這種生長於長白山的圓棗子，形狀如棗，清香酸甜，口感及果肉類似於獼猴桃（二者同屬獼猴桃科），故被稱為北方的獼猴桃。

連勝發現這棵圓棗子藤的時候，已是在山裏斷糧的第三天了。於是他拚盡了力氣爬上樹，四下摘取，盡興地飽食了一頓。正是精神有所鬆懈，才不慎從樹上跌落下來，三魂摔散了兩魂，七魄摔飛了五魄。

在那一刻，他感覺到自己靈魂出竅了，一下子見到了遠在山東老家的父母，還有失蹤了幾年的叔叔。他二十年的人生，在眼前重新上演了一遍，似乎重生了一次……

最不堪回首的是他苦難的童年。在連勝的記憶裏，小時候就從未吃過一頓飽飯，甚至從未見過父母那兩張早已被生活折磨得麻木、幾近僵硬的臉上呈現出笑容。無盡的天災和人禍，幾乎塞滿了他整個童年。小小年紀的連勝，竟然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不能這般永遠地延續下去直至終老，必須有所改變。

在連勝十二歲那年，被生活逼迫得無了生計的叔叔，最終選擇了和一夥同鄉闖關東。“窮走南，富進京，走投無路下關東。”對當時的人來說，闖關東是九死一生在地獄門前討活路。因為沒有人知道，在東北的深山老林裏會發生什麼事。

聽到消息的連勝，忽然間發現了自己人生的出路甚至方向。於是和父母招呼了一聲，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撒腿就跑，追趕叔叔去了。

連勝的叔叔叫連慶，清末的一個秀才，可以說是對連勝影響最大的人，是叔叔教會了他識字讀書。古人的文章，令他有了不甘平庸守貧的想法。

連勝生怕叔叔不帶他一個孩子闖關東去，於是在叔叔那夥人後麵足足跟了三天，方才現身說出來意，接著是連聲地哀求。連慶見送不回去了，無奈之餘，感歎了一聲，隻好帶上了連勝。一夥七八個老鄉，一路上打短工、出苦力、討飯，從三月末走到了五月初，終於走進了蒼莽林海的長白山。

前清政府曾封禁了長白山二百餘年，清末大量流民湧入，開荒種地，不得不開禁。清亡民國立，流民更是有增無減。

現實的情況，沒有想象的那麼好，但也沒有那麼糟。隻要肯出力氣，在東北這地方就餓不死人。

時下的東北，各行各業都有，主要的是三大行幫：淘金的金幫、伐木的木幫、放山的參幫。頭兩年，叔叔帶著連勝淘過金、放過木，勉強地活了下來。後來叔叔又帶連勝加入當地的參幫，放山采參。隻要出些苦力，在木幫還能支撐活下去，但發不了大財。而在淘金行業，運氣好了，還是有發財的機會的，隻是風險也大。即便是淘出了金子，也難歸自家，多被金把頭和金礦上的各方勢力抽光了。唯有放山采參，是份個人能做主的行當。於是叔侄二人決心以放山采參為業。

但叔侄二人是外來人，多遭地方勢力排擠，沒有參幫願意捎上他們。而要采到人參，必須要加入某一參幫，學習放山采參的技能。好在人頭混熟了，漸漸地有參幫接納了他們叔侄倆，連勝做了個初把郎[1]，開始逐漸了解神秘、神聖、神奇的人參世界。

就在他們叔侄到東北的第二年，在一次與人閑談中，得知大清國不存在了。在這個年代，普通百姓麵對改朝換代的事基本上可以做到波瀾不驚。不過對於連勝來說，他竟然覺得是因為自己闖了次關東，將一個大清朝闖黃攤子了，可謂“居功至偉”。

隻要到放山采參的季節，叔侄倆便拜盡了各路碼頭以求加入參幫，幾年下來，雖有小獲，但無大利。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發生意外，叔叔連慶在一次放山的時候，走麻達[2]了山，從此消失在了長白山的原始森林中。叔叔的失蹤，對連勝是個沉重的打擊。沒有了叔叔的照顧，各路參幫對他不再接受，慢慢地，連勝被排擠出了參幫。

已經長大成人的連勝，一氣之下，索性撮單棍[3]、走單幫。先前在各路參幫混的那些年，基本上也熟悉了放山采參的規矩和技能。連勝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一定要在長白山裏采挖到一支大貨，然後去營口賣上個好價錢，風光體麵地回到山東老家，見父母兄妹，從此一家人過上好日子。

還有，在回山東老家之前，盡可能地去尋找失蹤了的叔叔連慶。雖然他知道，找到叔叔的希望是渺茫的。長白山的林海雪原，應該成了叔叔最後的歸宿。

在地上不知躺了幾天的連勝，是被一股熱烘烘的腥臭之氣熏醒的。待他慢慢地睜開眼縫看時，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張大臉，一頭黑色棕熊的憨乎乎的大臉。熊嘴中腥臭的氣味撲麵湧來，又將他連熏帶嚇地驚昏了過去。

這頭熊或是剛剛吃飽，抑或是有潔癖不食死物，嗅了嗅連勝，吞食了幾枚地上散落的圓棗子。接著往連勝身上撥了些地上的枯葉，似乎有掩蓋的意思，然後便自己走開了。或做備用食物，也未可知。

再次驚昏過去的連勝，仿佛又走進了山林中，繼續尋找著他的人參。猛然間發現，前方的石頭上一簇火紅的人參籽正發著光，一支夢寐以求的六品葉[4]傲然直立地長在那裏。連勝見了，驚喜萬分地奔跑過去，剛要伸手去握那支參莖，不想腳下一空，又跌落懸崖……

“啊……”連勝一聲驚喊，睜開了雙眼。這才發現，自己仍舊躺在厚厚的枯葉堆上，已是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也感覺不到疼痛。除了神誌尚清醒些，全身已是沒有了知覺和能動的地方。

望著雲杉樹的枝葉和上麵纏繞著的圓棗子藤，連勝想起了自己是從上麵掉下來的。應該是摔得不輕，怕是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摔斷了，五臟六腑也震碎了，否則怎麼會動不了呢。

“我就要死了嗎？”連勝眼角處流出了幾滴淚水來。那是一種無助與悲哀之後的絕望。他想起了失蹤在山林裏的叔叔，自己將會遭受到和叔叔同樣的命運。他不甘心自己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他還要挖到一支大人參，到營口棒槌市上賣了錢，然後風光體麵地回山東老家。那是他一家人的希望。

他記起了那頭離開的熊。便是這頭好心的熊不吃自己，長白山的老林子裏也會有其他的野獸發現自己，然後吃掉。這就是放山人撮單棍、走單幫的危險，沒有同伴的互相照應，沒有人敢踏進這種樹茂草深、遮天蔽日的老林子半步。長白山的老林子，能吞噬掉一切，而且不留痕跡。

連勝是因為走麻達了山，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深山老林。

恍惚中，連勝的腦內浮現出了一幅林木間的模糊景象，神思遊蕩，似乎在尋找著什麼，接著一閃即逝。

旁邊傳來枯枝被踩斷的聲響。連勝又一次被驚醒，眼角朝那邊瞟了一眼，心頭立時一緊。兩匹身形壯碩，毛呈灰色的狼，目露凶光，正齜著森森白牙慢慢逼過來。

“這下是真的完了！”連勝驚急之下，又昏了過去。

連勝感覺身體開始浸入土中，繼續沉降下去，墜落於無盡的深淵。莫大的恐懼，充滿了他全部的意識，隨後擴展到整個幽暗的空間，無邊無盡……

……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似千百萬年那般漫長。

一束光，在遙遠的黑暗中亮起，直射過來，令人眩目。連勝的口中，也有了一股甘甜的滋味。

連勝再一次緩慢睜開眼睛的時候，一道從樹梢間射透過來的強烈刺眼陽光令他馬上又閉上了雙眼。腦中的思維在快速遊動：我還沒有死，又活過來了。嘴中那種熟悉的滋味，是人參的味道，有人給自己喂食了人參湯汁。是的，自己應該被人救下來了。

腹內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遊動，在擴散，令自己的神誌在恢複。連勝心中驚詫之餘，感覺身上也有了些氣力。試著動了一下手指，觸及到了地上的枯枝和落葉。又試著動了一下腿腳，它們都還存在。

“咦？！”連勝忽然發現，一匹凶惡的野狼，就在對麵的樹底下。它形如人立，張牙舞爪，就要朝自己撲咬過來。一驚之下，連勝猛然坐了起來，後退著，倚在了後麵的雲杉樹幹上。

“啊！”強烈的動作引起了全身的劇痛，連勝忍不住喊出了聲來。與此同時，連勝意外地發現，那匹凶惡的野狼，並沒有撲咬過來，仍舊立在那棵樹幹上，隻是脖子上方多出了一條繩子。原來，這匹狼是被人吊在樹上的。

連勝想起來了，原是有兩匹狼準備襲擊自己的。現在看來，是被人擊殺了一匹，自己得救了。

“你醒了！”旁邊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連勝轉頭看時，這才發現，旁邊竟然還坐著一個人——一個肩寬腰壯的魁梧之人。

這是一位紅光滿麵的矍鑠老者。二目揚神，方臉高鼻，麵相端正。灰白色的長發攏係於腦後，正在吸一支一尺餘長的銅鍋斑竹杆的煙鬥。右肩披一件褡褳，裏麵鼓鼓囊囊的不知裝滿了什麼物件。那淡然的神態，似乎已經習慣了人世間的一切。

老者麵前的地上，插著一根暗紅色的，七尺餘長的藤棍。連勝識得，那是一根索羅棍，放山人才持有的索羅棍。隻是這根棍子有些特殊，不像是普通材料製成的。

“算你命大，從樹上摔下來的時候，應該被藤條半路攔了一下，否則就難說了。我檢查過了，你的骨頭還算完好，隻是摔散了氣脈，震傷了臟腑。剛才喂了你一碗人參湯，是我今天才采到的一支五十年的人參。不過你躺在這裏有幾天了，耗氣太過，這支人參，也僅能吊你幾天的命。要想活命，必須在三天內服食一支百年以上、力道十足的老山參。所以，你隻有三天的時間。”老者淡淡地警告道。似乎對連勝的生死，並未放在心上，隻是遇上了，不得已順手救下而已。

“我在山裏找了好幾年了，都未能找到一支百年的老山參。”連勝歎息了一聲，然後感激地說道，“不管怎麼樣，還是要謝謝老人家，打殺了狼，救醒了我。”

老者不以為意地說道：“遇上罷了。”

“老人家，你也是撮單棍、走單幫的。我倒是和你一樣呢，入不得參幫，沒人願意搭夥。”連勝無奈地說道。

老者詫異地望了連勝一眼，有些不相信連勝的話。一個年輕人，豈敢亂入這深山老林。卻也應道：“那些臨時搭夥拉幫的放山人，還稱不上參幫。真正的參幫，也沒有幾個人能遇到。”

老者吸了一口煙，吞吐出一團煙氣，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香。

“真正的參幫？”連勝心中充滿了疑惑。放山五六年了，也加入過大大小小十幾夥參幫，那些人都是在采參的季節內，由經驗豐富的采參人為把頭，召集一些同村或同鄉的，基本上都是熟人，臨時組建的放山隊伍。長白山裏的參幫，不都是這種方式嗎，怎麼還會有另一種形式的參幫存在呢？這個人，難道說是那個真正參幫的人？連勝心中一動。

“老人家，不知怎麼稱呼您？”連勝問道。

“老夫姓冷。”老者淡然應道。

“冷如其人！”連勝心中道。

“原來是冷把頭。晚輩叫連勝。”連勝稱其為把頭，表示對放山人的一種尊敬。

“年輕人，”冷把頭站了起來，繼續說道，“你隻有三天的時間，能否找到一支老參救你的命，任憑天意了。我可以在這裏陪你三天，因為我在這片老林子裏還有事做。三天後我也幫不了你了。旁邊的包裹裏有水和幹糧，你可以用一些。”說完，冷把頭持了那根索羅棍轉身去了。

“三天內找到一支救命的百年老參！”連勝暗裏歎息了一聲，知道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雖是這位冷把頭對自己的態度不冷不熱，但畢竟是他打殺了狼，又用他采到的一支五十年的野山參暫時救下了自己。否則自己不被野狼吃掉，也會餓死在這裏的。沒有那支野山參的神奇效果，自己現在根本動不了。

“以前就聽說，獨參一味可以救命，現在一試果然如此。隻是我摔得太重了，還需要一支百年的老參方可活命。看來，隻能憑自己的運氣了。”連勝尋思道。

連勝爬到旁邊的那件包裹邊上，在裏麵尋了水囊和幹糧，食用了一些，感覺又恢複了些力氣。他忍著全身的痛，找到了自己的那根索羅棍，支撐著勉強站了起來，隨即頭一暈，又癱軟在地。

“今天怕是還動不了，隻能緩到明天了。”連勝暗裏搖頭一歎。

天色漸暗時，冷把頭才回來。他將兩件樺樹皮包裹著的參包子放在樹根邊上，沒有理會旁邊的連勝，而是先燃了一堆火，然後在一棵樹後拖出一件行囊來，當是另有走山的裝備。打開來，竟然在地上支起了一座綠色的“布房子”，其實是一頂可以睡下兩三個人的簡易帳篷。

“冷把頭，你這座布房子真方便啊！不用打地搶子了。”連勝搭訕道。

“這是一頂洋人製作的軍用帳篷，托人在天津衛買來的。防水防潮，最為主要的是輕便耐用。”冷把頭說著話，在火堆上支起了一口小鐵鍋，開始準備晚飯。

“你今天還動不了，明兒個方能走動些。所以，你隻有兩天時間了。”冷把頭朝鐵鍋裏熬著的小米粥內放些幹肉絲，用勺子攪拌幾下，有意無意地提醒著。

“我知道。謝謝你冷把頭，找不到救命的老參也就算了，生死由它去吧。”連勝感慨道。

“生死由命，看你的運氣吧。”冷把頭似乎看慣了生死，淡淡地說道。然後為連勝盛了一碗稀爛的、飄溢著香氣的小米肉絲粥來。

連勝望了望冷把頭帶回來的兩件參包，心中訝道：“我在這片老林子尋摸了幾天了，也未能找到一支人參，他怎麼走了小半天，就采到了兩支？真是厲害啊！裏麵有能救我命的老參嗎？唉！算了，明天還是自己找吧。人家已做到分兒上了。”

* * *

注釋：

[1]初把郎：第一次放山的人，也叫初把。

[2]麻達：迷路。

[3]撮單棍：一個人放山，也稱放單、放單幫，走獨山。

[4]六品葉：六個枝杈的人參，又稱六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