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
沒有時間嘲笑那素未謀麵的可憐蟲,我繼續逃跑。
前進的方向,有些傾斜了。右側的腿沒能使上勁,打破了身體平衡。
什麼情況?這樣想著,朝那一側看過去。
右後方的足,消失了。不,應該是隱形了吧。
不可能消失的,不應該消失的。我還能感受到的那兩隻足;看,腿就在那裏,我明明還能操縱。
電信號通過神經傳遞了過去,被截斷的殘端上下擺動著。
我終於明白了。剛才的那斷肢,
是我的。
——
!
疼。不得已承認了腿被切掉的事實之後,傷口才開始傳來被切斷的痛感。而比起疼痛更甚的,是對於喪失了一部分肢體的恐懼感。
我拚上全身力氣來抓水。
不行,太慢了。它該過來了。他又要來了。這一次是哪裏?左邊的足?眼球?還是頭蓋?
攻擊還沒到來,腦海中就已經充滿了再次被截肢的想象。
忽然,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移動了一點。
水流嗎?
右眼的視角向上揚起,逆光中能看到螳螂蝦絢爛的十幾對足上方劃過。
左眼反而卻一沉,將視線投向了漆黑一片的湖底。
足不聽使喚了。想開合喙也做不到。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控製,隻是往更深處沉去。
緊接著在我的左眼的視野之中,出現了自己的右眼,以及我的半個身體。我明白其表達的難度,因為這實在是太過於奇異的場景。能不通過鏡麵就讓左右眼相互對視的,恐怕也不會有其他情況了。
斷了。從中間,被切成了兩半。骨殼以及連在上麵肌肉,都被一齊切斷,隻通過一根細如發絲的白色神經線相連。
一陣水流湧來,神經也隨之斷開。我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半個身體,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沉下去,被湖底湧動著的黑暗所吞噬。
螳螂蝦遊了過來。繞到我左眼的後方,用兩隻螯鉤固定住我的外殼,攝食從截麵露出的臟器。
到現在,我才能看清這對凶器的全貌。近端並不鋒利,反而相當厚重堅實;遠端則像是一根帶著鋸齒的寬背鐮刀。果然和螳螂的前肢很像,不愧其名。
回想起來,我忽然理解了那隻被截肢繳械的螳螂的感受。
咬噬帶來的疼痛比起切斷傷更甚,如同一根鈍鋸不斷的切割、撕裂著,扯下我的血肉。肌肉已經被吃光了,儲存在龜腦殼中的組織也開始減少。按照它的進食速度,不出半分鐘我就將葬身蝦腹。
真是短暫的人生。不,應該說是遊戲生涯嗎?
這樣的真實感,怎麼也沒辦法作為遊戲而接受啊。
如果。如果是遊戲的話,落到這步田地,我要麼就一通亂按鍵盤,要麼就直接放棄重來了。移動光標,從頭開始。要麼就按下紅色×字,再雙擊圖案。失敗了,也不過如此而已。
但人生沒辦法重來。這場遊戲,同樣不能重來。
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從僅剩不多的身體內迸發出來。帶著左眼脫出了腦殼,身體兩側作兩翼一拍,順著打水帶來的反向力,落到了螳螂蝦的頭部上方,兩根眼管之間。
螳螂蝦鬆開了骨殼,前後遊動,想要將我甩下來。其驚慌之態,想必從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疼痛。窒息。恐懼。在這一瞬間,已經隨著緩緩下沉的外殼被我拋在了腦後。那股難以形容的力量將我緊緊吸附在螳螂蝦的身上,紋絲不動。我延展身體,摸索著它的外殼。
找到了。甲殼與甲殼間隙之中,那柔嫩而脆弱的皮膚。
抓住,撬開,擠進去。
礙事的眼球,不要也罷。切斷連接的一瞬間,它的重量就隨流水而去。
從螳螂蝦的體表腐蝕出一個洞,我能夠變形的身體通過這細窄創口,猶如一條蠕蟲似得鑽進了螳螂蝦的身體。最前端生長出骨質的牙,蠶食能及之處的一切。
肌肉、臟器、神經、動脈。
它還在掙紮,組織的收縮為我帶來了一定困難。我沿著食道蠕動,很快貫穿了螳螂蝦的身體,進入頭部,亂咬一氣。不出意外,此舉能將最前端的腦給破壞掉。
失去反應了。
足的方向還會不時抽動幾下,但毋庸置疑,它已經死了。
這一次沒有使用毒液。螳螂蝦的部分組織也還保持完整。之前組裝身體的經驗告訴我,如果活用技巧,能讓這些組織為我所用也不奇怪。
支持我做出這樣的判斷的,倒也不過是直覺。畢竟係統沒有反應的現在,獲得一切信息都得依靠我自己的理解和臆測。
長出一隻小眼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血肉內摸索著。沿著頭殼,我很快找到了首要目標。
鰓。
我篡改連接鰓的神經和血管,提供養分和信號,維持其生理作用。我需要借此獲得從水中過濾到的氧。
成功。氧氣輸送進來,窒息感消失了。
下一個能夠輕鬆獲得的器官,是眼睛。
對眼睛如法炮製,視覺也恢複了。
不,不能說是恢複。雖然光線依舊昏暗,但顏色之間本來微小的差距變得無比清晰,無數從沒見過的色彩充斥在我的眼中。靛藍?橘紅?紫……莫說是猜測色名,僅僅是看著都足以令我精神恍惚。思考能力不堪重負,湧上一股嘔吐感。
人類的眼睛,是通過三原色來認識光線的。通常所說的“色盲”,是因為視錐細胞缺乏而無法辨識一種原色的情況。僅僅相差一種原色,就是天壤之別。而螳螂蝦的眼睛所能分辨的原色,足足有十六種。
莫說是組織的詞彙,我的大腦連這樣信息量本身都已經承受不住了。要適應新的視覺,恐怕還需要時間吧。
眩暈稍緩,我重新埋頭於手術作業之中。
但是,光線不足。
螳螂蝦的殘骸在一片碧綠之中飄然下沉。湖水通過創口灌進殼裏,浮力失衡,搖擺不定。
不熟練地操縱著十幾對蝦足,上浮到水麵。自不同的眼睛之中,所見的世界自然也大不相同。
星辰點綴著的夜空整個倒映在水麵,月華絢爛,光色妖豔,異彩斑斕。給予了我一種用語言無法傳達的震撼。
不好。差點又腦袋宕機沉下去了。
藉著月光,我在半透明的殼內進行作業。細心將沒用的內臟剔除吃掉,還能使用的部分就分化出神經和血管,一根根接合起來。相當繁瑣,用蠕蟲似得身體做外殼手術也很不方便。
在睡眠中把一切交給身體來解決可能是更好的選擇。可惜靠這樣的身體找不到避難所,又不能直接睡在強敵環伺的湖底,隻得自己動手。
切斷。生長。連接。愈合。
沿著腦和心臟的主要神經血管線路來推進,意外的比想象中要簡單。修複往往比製作要容易的多。
完全破壞掉的腦無法複原,隻剩下一個空洞。相對地,我便把身體中一顆閃光的細小沙粒放在裏麵,用骨質保護起來。它的正體究竟是什麼,我並不清楚。我是知道,它很重要。潛意識在呢喃著,這顆砂礫甚至比我的生命更為重要。
修複基本完成。剩下的,就是把我的神經接入進去了。
對準,觸碰。
!!!
@#¥!?
眼前一黑。
粗糙的鋸齒在我的每一條神經上刮磨著。
被異物在體內留下空洞之痛。傷口被灌滿冷水之痛。內臟被蠶食之痛。腦組織被攪碎之痛。
肢體抽搐,鰓大概也停止了工作。隨之,意識被甩到九霄雲外。
……
醒過來了。
究竟昏厥了多久,我無從得知。既然月亮還掛在天幕中的同一位置,那麼也隻是持續了一瞬間而已吧。
疼痛,還在持續著。雖然並未比之前有所衰退,但是,已經沒辦法再昏過去了。
忍受不了,就會逃避。然而無法逃避之時,就隻有忍耐。
這都是拜我自己所賜。
在合並一個公司的時候,也會一起接收其債務。同樣的,在合並身體組織的同時,痛苦也一並歸我所有了。
緊接著,再生開始了。
從沒感受到過的奇癢彌漫在我體內。連疼痛也被其覆蓋,消失的無影無蹤。
癢,癢,癢。
想抓,想撓,恨不得用尖銳的爪牙刺進自己的身體,將發著癢的肉塊給撕下來,咬下來。
我當然知道,那樣做隻會徒然把新生組織搞得一團糟而已。
之前進入螳螂蝦體內的所用到的蠕蟲形態,逐漸消弭在血肉之中。肉芽以可見的速度生長著,像是一條條扭動著的線蟲般層層疊疊交織往返,恢複這副身體本來的模樣。牙齒一類的殘餘物,就從食道裏排出去。
現在,我已然是一隻螳螂蝦了。
一如既往,再生速度快得莫名其妙。
而強奪身體這件事,真的成功了。這一點我到現在才理解過來。雖說是自己猜測到的結果,也是由自己來付諸實踐;但實際成功之後還是有一種微妙得不真實感。
總之,先試試這對螯吧。
用力彈射出去。
?
螯紋絲不動。
失控了?神經的對接出了問題嗎?
不。
麵前的水麵上,電光一閃,浮起幾個氣泡。
螯上殘留著餘溫。
並非是它沒有動,而是我的視覺沒有捕捉到它攻擊的速度。
哦哦——!!
好強。強到隻能作出驚歎的反應了。不愧是能將之前的我一刀兩斷的利器。
這一擊讓我感覺到了疲勞,隨之而來的是饑餓。
雖然強力,但消耗能量也很多嗎。回想起來的話,精細的工作做了不少,進入湖中以來卻是什麼都沒吃過。饑餓也是理所當然的。
正此時,一隻烏賊似得生物在遠處飄然而過。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不如說在現在我的看來,任何有機物都充滿了魅力。
不過。
等等。
烏賊,在湖裏?
我可沒聽說過烏賊能在淡水裏生存,這又不是某個不拘小節的正方體沙盤遊戲。
算了。
有了淡水螳螂蝦的先例,倒也不是那麼驚訝了。
恩...
拿它試試刀吧。
難以控製自己躍躍欲試的心情,
悄悄的,尾隨其後。
……
來到了湖畔邊。
難道它要上岸不成?
通過觀察,我發現它並非烏賊,而是章魚。但就算是章魚也不能在陸上呼吸吧。
藉於這個世界物種生態奇特,難以常理度之,真的上岸了倒也不奇怪。不過現在的我可沒有用來呼吸空氣的肺和用來行走的腳,如若被它爬到岸上,就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夜宵飛到十幾米高空沒什麼區別。
默不作聲,拉進了尾隨距離。
在接近岸邊之處,章魚停了下來,趴在淺灘,體色迅速變得與灘沙一般無二。之後,就一動不動了。
它要幹嘛?
我心生好奇,在遠處饒有興致的盯著。
是發現了我的跟蹤,想要與環境融為一體來迷惑我嗎?
還是不懂。
周圍有些不足手指粗的小魚。吃下去還沒有一擊消耗的能量多,就任憑它們在我麵前遊來遊去。
不知不覺,月亮已經落下了,天幕中漆黑一片。
向湖心的拉力變大了。開始退潮了。
忽然,岸上有了動靜。
一隻螃蟹似得生物追趕著潮水走過去,撿食遺留在沙灘上的綠色藻類。走著走著,就來到了章魚的身邊。仔細看才能發現,章魚身上竟然粘著一片水藻。
螃蟹伸出了鉗子。
一刹那,沉默了許久的章魚動了。腕足一把將螃蟹抓住,拖進水中。遠離湖畔,潛到深處,將螃蟹塞進身體中心的嘴裏鏘然咬碎;其他腕足又摸索著水麵,卷起一些水藻放在身上。進食完畢之後它便反身回到湖畔,再次趴伏在那裏了。
是陷阱!這隻章魚,會設置陷阱。
難以置信。
雖說知道章魚的智力很高,但也隻是知道而已。親眼看見這八隻腳的異形生物使用工具,還是第一次。
精神振奮起來,有種想要記錄下來的衝動。但手邊沒有實驗記錄本,也沒有計算機,也隻好作罷。
說到底莫說是手邊的記錄工具,手本身我也是沒有的。
正螯舞足蹈之際,腹中的饑餓感也高鳴起來,提醒著我,該狩獵了。
抱歉。你終究不是我的實驗動物。
如果是,反倒不用道歉了吧。
趁章魚對岸上的動靜全神貫注,我躲在它的視野盲區逐漸靠近。已經近在咫尺,它仍沒有發現我。
礙於位置所限,無法攻擊到它的頭部。隻能先對準腕足,斷其一指。
攻擊。
“啪”
彈射雙螯,刹那間,清脆一響。幾個氣泡悄然浮起,一條腕足應聲而斷。
章魚感到不對,摸了摸殘端,身體猛地向後扭過來。見到敵人是我,立即噴出大片黑霧。
在水裏看來的確如此。實際上隻是墨汁而已。
沒用的。我還能看清它的輪廓。
!?!?
一隻眼杆自根部火辣辣的疼著。眼球則失去了知覺。視線的餘光裏,一隻卷著螃蟹上殼的腕足逼近了我。
眼睛,是被章魚用這東西切掉的。
它所擁有的智慧,超乎想象。一旦失去了視力,我就隻能任人宰割了。恐怕它是理解了這件事,才會先手攻擊眼睛這個弱點。
不錯的戰術。隻可惜,我並不是你所熟悉的那個對手。
動用自己與螳螂蝦不同的內結構,從消化道末端分化液壓器官,噴出一股酸液,靠反方向的推進力向前衝刺,直取它的頭部。
彈射!
章魚的前額開了一道口子,主神經被切斷了。它全身震顫著,體色瞬間變得雪白一片。
成功了。
來不及鬆一口氣。天色已經微亮,不遠處的森林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其中,有一隻龐然大物以其強烈的存在感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它。
是踩碎了我的巨獸。
可能也是那片血泊的凶手。
同時,更是海量的食物。
強烈的執念從意識深處迸發出來,衝破了我最後的一絲理智。
是它、是它,是它!
我要吃了它。
獵物、獵唔,列勿!
吃。 吃、 吃、吃、吃,吃#@¥!!!